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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 曲

      2022-07-21 01:27:06鐘正林
      滿族文學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穎小牛老師

      鐘正林

      張小穎臉上黑黑的眼睫毛眨動了下,紅潤的嘴翕動:爸——媽,我決定離婚了。張小穎說出的這句話,就像是一顆等待已久的子彈,自己活了二十來年的所有意義都是為了奔赴這一個目標似的。只是先前被各種情況困在胸膛里。

      這種嗶啦啦的話第一次從她口里說出時,是在大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七天,一個小雨的晚上,在政府搭建的板房里。電燈下的她臉色安靜,安靜的她起身將門關(guān)了,有些涼意的毛毛雨就被關(guān)在了門外,還有車輛的刺耳的引擎聲也一下子弱了下去。這種事一般都是當媽的先拿主意。當媽的就說,你與文雄好好的,五一節(jié)才結(jié)的婚,咋說變就變了呢?當媽的邊說邊站起來,走到女兒面前,伸出手在她的額頭上摸摸,在她的頸上摸摸。說沒有發(fā)燒啦!沒有說胡話啦!女兒有些生氣地抬起手將媽的手擋開說,媽,我這樣子像在說胡話嗎?我長這么大說過胡話嗎?當父親的一直坐在小木桌邊抽著煙,那煙是女婿肖文雄上個月從長沙回來送給他的芙蓉,據(jù)說是好煙,四五十元一包。父親捏煙支的左手輕微的搕了搕,粉末狀的煙灰輕微地落在地上。父親說,你要與文雄離婚總得有個道理,總不可能什么道理都沒有,說離就離了。當媽的接著說,現(xiàn)在的女娃子變化硬是大,才上了一兩年班,就這山望那山高了,街頭巷尾經(jīng)常聽見的不是誰與誰離婚了,就是哪個與哪個網(wǎng)起了。不是局長書記與下屬網(wǎng)起了,就是廠長經(jīng)理換了原配娶了小的。小穎你八成是與你們中學哪個帥哥或校長啥的網(wǎng)扯起了,是哪個?你說,說出來我們比較比較參謀參謀。小穎紅潤的小嘴一撇,說心中是有合意的,不然咋會離婚!但不是你們說得那么庸俗。父親也問,是哪個?你說出來,我們參謀參謀。女兒說,說出來,你們不一定同意。媽說,你沒說出來,你咋曉得我們不同意?

      女兒說,牛小牛。

      父親眼珠子先是一愣。當媽的眉頭緊皺了下,就雙手拍著大腿幾乎是嚎啕,天啊!我還以為你找了個比肖文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咯,原來是一個小偷啦!小穎苗條的身子一下子站了起來,一反起先的安靜說,那是好多年前的老黃歷了,人家是縣城有名的棋手就不說了,現(xiàn)在是堂堂的花工,城市的園藝師了。父親將手指夾著的煙屁股一扔,說,花匠咋樣?園藝師咋樣?還不是臨時工,有生意做就賺錢,沒生意肚子都摟不抱,沒個穩(wěn)定。能給人家肖文雄相比?人家是城市建設(shè)發(fā)展公司的老總,老爸是市長。多少人想教書拿著刀頭找不到廟門,你教書都是人家安排的,你老爸我——落聘下崗了也是人家安排的,你二嬢的女兒進電視臺也是人家弄進去的。人家有哪里對不起你,你還要離人家。人??!要有良心!不能良心交給狗吃了。母親接著說那牛小牛,這印月井街上的人哪個不曉得他小偷的事。父親接著說,說出去逗不逗老街坊的笑話咯!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咯!

      小穎也不知是怎么的,胸中一股氣直往腦門沖,大聲說:“我就是要嫁給小偷!”雙方一時陷入了僵局,如雀鳥鬧麻了的樹林子突然安靜下來。

      牛小牛的確是當過小偷,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十五六年前離現(xiàn)在多遠,也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經(jīng)歷過的人都曉得,那是個國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改制,職工大幅度流動的年代。牛小牛的爸媽都在蜀西磷化工集團,集團都不存在了,說得好聽是資產(chǎn)重組,被一家啤酒廠兼并,實則只有一個磷化工車間被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老板租賃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老板喜歡用廉價勞動力,工資極低又不買保險。小牛的爸媽與大多數(shù)工人一樣是賣了工齡,領(lǐng)了兩三萬元錢,就自謀出路了。小牛生下來只有五斤來重,體弱,當工程師的爸希望他后天強壯,就在牛姓的后面索性添了個小牛二字,左鄰右舍都說這名字簡單又好記,不愧是有知識的人取的。小牛九歲,爸媽下崗那年,爸得了場重病,出了院,家里窮得叮當響。那陣教育市場化,什么都說錢,真是牛身上的牛毛樣莫法數(shù)清。在校長和老師的眼里,家長是隨時能生錢的母雞。家境稍稍差些的家長,動作稍稍有些遲緩,老師自然是有辦法叫學生去向家長催款的。譚老師在下午的班會上念了全班把單元訓練費交齊了的名單,唯獨就沒念牛小牛的名字。面對著四十個男女同學的眼光電樣刷來,牛小牛啄著小腦袋恨不得鉆進地縫里。他小聲說,譚老師,我老爸剛出了院,還欠著醫(yī)院的錢,確實莫有錢。

      譚老師伸手理了下軟搭在額前油光水滑的頭發(fā),聲音極其秀氣,這咋行咧?他無論講課或平常說話總是秀氣的,牛小牛常在他說話時把他想象成一個女的。譚老師繼續(xù)秀聲秀氣,誰又不生病咧!生病都是人之常情,如果都像你這樣不要單元練習,我們這個班如何在期終全縣會考中取得名次咧!再推而廣之,其他費用都不交,我們這個班不是拖了全年級的后腿咧!同學們,你們說這種做法要得不咧?

      大家齊刷刷大聲吼道:要——不——得——咧——

      帶著咧字的齊刷刷的吼聲中,牛小牛注意到,只有挨著自己坐著的張小穎翹起的小辮子沒有閃動,一對烏黑的眼珠子木木地向著他,花瓣樣的小嘴唇莫有出聲。

      面對張小穎翹辮子下黑眼珠子忽閃忽閃的安靜,牛小牛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被掃了面子,如果張小穎也和全班同學一個模子齊刷刷喊的話,或許自己在說出不要單元練習冊后就當真不要了,不交錢看他譚老師把自己咋個辦?可是呢!張小穎臉上的這張課桌之外的教室里的一切恍若與她毫不相干的神情,反而使自己覺得要對得起一個人,全班同學都可以置之不理,但自己不能不理一個人,不能在她面前掃面子。譚老師講完話后,就叫班長和文體委員安排同學們自由活動。許多同學就都涌出了教室,到閱覽室或操場上去了。張小穎也從書包里摸出橡皮筋,和幾個女生到教室的空地上跳皮筋去了。牛小牛坐在教室里,準確地說是瘦弱的身體伏在桌上,頭埋在交叉的胳膊里傷心。

      因為父親有病,家務(wù)事繁重,做完家務(wù)又做家庭作業(yè)至深夜,牛小牛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坐在講臺上的譚老師伸出沾了些粉筆灰的白皙的手,捋了捋飄在額前的油光水滑的稀疏頭發(fā),眉頭略微皺了下,眼睛瞟了下空蕩蕩的教室,牛小牛趴在桌上打著呼嚕。他就從椅凳后挪出手提黑皮包。那個年代流行這樣的包,不大,長方形,包口處有一道拉鏈,里面夾層,可以放幾本薄書、一個筆記本,夾層的一邊還有一個插手機和鋼筆之類的皮套。包的一端有一個一掐長的皮質(zhì)提手,實際上許多時候人們都是把它夾在腋窩下行走的,因那細細的皮質(zhì)提手在包的摔蕩中很容易斷裂。他把黑皮包擺在桌上,拉開拉鏈,就扯出了一疊綠花花的票子,手指伸到嘴皮邊沾了點口水,一張一張數(shù)起來,數(shù)完錢拉上拉鏈,把黑皮包擱在椅凳上,起身伸了個懶腰,就往教室外廁所的方向走去。屙粑尿也就是幾分鐘時間,譚老師轉(zhuǎn)來,牛小牛還趴在課桌上打呼嚕,好像是莫有先前大聲了。后來就放學了,譚老師夾著包走了。

      第二天上課,譚老師剛進辦公室,牛小牛就喊了聲報告,譚老師自然是說,進來。牛小牛就雙手把一張五十元遞給了譚老師。他遞錢時的手有點抖,只不過譚老師沒察覺。譚老師的臉就笑爛了,聲音就分外秀聲秀氣,我沒白表揚咧?你確實有進步咧!好咧!交了就好咧!我是說這樣進步的孩子是不會拖大家的后腿的嘛!

      牛小牛的頭就鳥一樣地啄著。

      牛小牛走后,譚老師把五十元塞進那一疊十元二十元五十元面額不等的錢里,然后到財務(wù)室,笑微微地遞上橡皮筋纏好的錢,秀聲秀氣地說,這學期的單元練習冊費。收錢的女老師將五十的、二十的、十元的分門別類,然后在點鈔機上嘩啦啦數(shù),數(shù)完了,又在膠盒里蘸濕手指后,再數(shù),然后把錢原封不動地丟給譚老師,泛起眼皮問,只有一千九百五,你們班是四十個學生,到現(xiàn)在為止,我莫有接到有誰轉(zhuǎn)學或輟學的通知,還是應(yīng)按四十個學生費用算吧?譚老師左手使勁捋了捋飄在額前的油光水滑的頭發(fā),說昨天下午我才數(shù)了遍咧!差一個學生的錢今早是交來了的咧?秀氣聲音里明顯夾雜著有些不相信。譚老師就當著財務(wù)室的女同志,手指蘸著口水,數(shù)了兩遍,生怕把粘連的兩張數(shù)成了一張。他的腦袋蔫搭了,的的確確只有一千九百五。他從自己錢包里抽了張五十的添上,把錢交了。蔫梭梭的回到辦公室,悶在那里。想來想去,譚老師就把目標鎖定在教室里,最終把掉錢的環(huán)節(jié)落在了昨天班會后自己去了趟廁所上。他的思維里響起了一串呼嚕聲,那呼嚕聲是教室里唯一的學生娃發(fā)出的。對了,那學生娃就是今天一大早來交錢的牛小牛。下午放學后,他把牛小牛叫到辦公室。

      牛小牛怯生生走到譚老師面前。譚老師乜斜了眼牛小牛,說了句,站端正,頭抬起來。這時的譚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可就不是那么秀氣了,第一次沒有在尾聲上帶那個咧字。牛小牛的身體是站端正了,而頭卻還是鳥雀樣啄著的,臉上就有淚珠啪嗒啪嗒滴下來,緊跟在淚水珠后面的是幾乎抽咽的聲音,譚老師,我錯了,我不該拿了你包里的錢。譚老師先前還是板著的鐵青的臉這時一下子就舒坦了,就像緊繃得快要開裂似的綢面一下子就恢復(fù)了先前的光澤。譚老師的嘴里吐出了秀氣的聲音,我給你糾正咧,不是拿咧,是偷咧。拿是當著面,經(jīng)被拿的主人同意咧;偷不但是不當著面不經(jīng)人同意,還是乘其不備竊取后企圖讓對方永遠不知道咧。牛小牛繼續(xù)抽咽著說,譚老師,我錯了,我會把錢還給你的。譚老師輕聲說,不是還咧,是你根本就莫交咧。五十元的單元練習冊費你根本就莫交咧?嗯,我一定交上。因為有其他老師進來了,譚老師也不愿意其他人知曉這事,就說,好咧!你認錯的態(tài)度還端正,待你交了再說,你走咧!一天又一天,牛小牛最終還是未將五十元錢交上。他怎么交得上呢?父親那個病是藥罐罐,一天不吃藥都是不行的,民政局發(fā)的每月最低生活保障錢連付一周的藥錢都不夠,更何況還有一家人還要吃飯。每天回到家,牛小牛都鼓足了勇氣想說單元練習冊錢的事,但最終卻沒有說出。終于有一天,牛小牛的媽被請到了學校里,她咬著牙巴交了五十元的單元練習冊費。如果不是她的比男人們還犟的個性,或許不至于有這么嚴重的后果。她交了錢,坐在譚老師對面不起身。譚老師說莫事了咧?意思是你可以走了。牛小牛的媽說發(fā)票?譚老師聲音秀氣地說,莫有發(fā)票咧。牛小牛的媽說,來讀書的每個學生必須交建校費,這門費那門費補課費校服費班費水電費比企業(yè)上的費還多,亂收費還不開發(fā)票。你們這是啥學校?小牛的媽顯然這段時間被丈夫的病整得煩躁了,正沒處發(fā)火。譚老師從沒見過這樣不尊重自己的家長,秀氣的聲音氣憤起來就有些變異,有些像遇著黃鼠狼而驚惶嘶叫的鴨母樣,你——你——不想娃兒在學校讀書咧,可以隨時轉(zhuǎn)學咧。牛小牛的媽就等的這句話,說可以。第一,你誣蔑我娃兒偷你的錢必須澄清;第二,七千元建校費必須一分不少退我。這時辦公室里已圍了許多老師,牛小牛偷譚老師錢的事自然是風一樣傳遍了學校。譚老師說,我也給你說兩點咧。一咧,牛小牛偷我包里的錢是他主動承認咧;二咧,我莫收你一分錢,誰收你的錢你找誰咧?牛小牛的媽說,那你叫校長來。譚老師說,我又沒找校長我叫校長干啥咧?牛小牛的媽說,你不叫也行,明天我就到省上去告狀,把你們每學期的亂收費清單列出來,我就不相信這幾天電視里、報紙上天天都在講查處制止教育亂收費,你們一學期除了書本費、學雜費、班費,居然還有三十多種費用,就莫有誰能管得了你們!這時,一個中年老師在門上向譚老師招手,示意他出去一下。譚老師就出去了,只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了。說,我們校領(lǐng)導說了,我們雖是所公辦民助式的學校,但建校費是自愿,如你娃兒要轉(zhuǎn)學,我們可以根據(jù)情況酌情退還一部分。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你娃兒有小偷的嫌疑,我們不能因為姑息他而敗壞了學校的風氣。這句話就確確實實把皮球樣鼓脹的牛小牛的媽的底氣徹底放了,因為學校是不好惹的,你娃兒在人家這里讀書,人家可以找個理由處分、開除你娃兒,讓你的娃兒即使要轉(zhuǎn)學也莫有哪個學校愿意收留。啥子叫殺手锏?這就是。隨便是好歪好了不得的人都是不敢在學校亂撒潑的。最終,牛小牛的媽不但沒再敢提出轉(zhuǎn)學,更沒再敢說要去省上告狀,而且還寫了檢討,貼在學校鋁合金宣傳欄里,向譚老師和學校領(lǐng)導認錯,牛小牛才得以繼續(xù)在該校讀書。而牛小牛偷錢的丑聞卻在學校、印月井巷子不脛而走。這個附在他身上的小偷烙印就成為了熟人們眼里揮之不去的陰影,影響著他求職,找女朋友成家立業(yè),可以說是諸事不順。

      現(xiàn)在張小穎坐在黑暗中,想著自己剛才對爸媽發(fā)出的愛情宣言,想著爸說牛小牛是小偷時的那種討厭口氣。而十五六年前的某一天,自己放學時走到印月井幺店子,父親正與幾個人大聲武氣,聲音有些激動。父親說,牛小牛拿他們五十元錢哪叫偷?更稱不上小偷。那個學校一年搜刮家長的血汗錢一千多萬呢,五十元算啥,校長抽包煙都不夠。另一個人說,張老師,你也是教師,你都要這樣說?父親說,教師咋啦?教師就不敢講真話啦?教師中也有為人師表的教師,也有鉆進錢眼子、道德敗壞的教師;就像學校有教書育人的學校,也有專門搜刮民脂民膏的學校,這社會魚龍混雜,正不壓邪。一個婦女說,是咧!經(jīng)常都在講治理教育亂收費,可就是治不了。一個中年男子說,咋治得了,就巴幸不得把負擔全倒在家長的身上,好減輕他們的財政壓力,他們好多買幾部好車,多出幾趟國,多打幾場大麻將。父親接著說,如我是牛小牛,我就連包全提走。父親抬頭看見自己的女兒,就閉了口。小穎心里想,爸真好!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牛小牛偷得好的。譚老師經(jīng)常叫大家不是交這門錢,就是交那門錢,自己心里也夠厭煩的,自己的爸媽幸得好沒得病,如果當中有一個得了牛小牛父親那樣的病,自己照樣交不起各種各樣錢的。因此,小穎經(jīng)常在睡夢中都在學著電視里小龍女那樣祈禱,爸媽千萬不能得病。父親現(xiàn)在聽說自己要嫁給牛小牛,就說他是小偷,那鄙夷的口氣和眼神與十五六年前相比是如此出爾反爾、心口不一。

      小學時,張小穎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到了初中,一抽條子,開始飽滿靚眼起來,女孩子就開始變得愛打扮起來,但各科成績沒有下滑,也沒有像其他女生樣傳出初戀的緋聞。只是她偶爾會提說從竹溪公園茶座經(jīng)過,看見牛小牛在與人下圍棋,還贏了錢。當媽的自然曉得就是小學與女兒同座,偷了老師的錢繳了單元練習冊的同學牛小牛,聽說后來還是轉(zhuǎn)了學,還在地區(qū)青少年圍棋比賽中拿了名次,后來又聽說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因為他的父親病逝了,這個拖累了牛小牛母子倆好些年的人的死對于這個家庭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吧。實際上,牛小牛的家離張小穎的家也不遠,牛小牛在巷子里,張小穎的家在巷子外的二小校舍里,有時在街上都要碰見的。

      小穎上學要走竹溪河邊上。那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溪,夏季時水流淙淙,秋冬時水小。沿河兩岸過去長了些慈竹,一籠籠的,很好看。八十年代末,也就是小穎碎娃兒時,竹溪河兩岸的農(nóng)田變成了街道,沿竹溪河邊春筍般冒出了一幢幢二樓矮房子,綠色的竹籠和柳樹下,一排排的竹椅茶座一字擺開,暖陽下,對對年輕男女,不分老少,在溪流邊坐著品茶、打紙牌、下棋,甚是熱鬧。久而久之,竹溪茶座就成了印月井市民談天說地品茶下棋休閑娛樂的習慣性去處。小穎從茶座中走過,有時要碰見牛小牛,牛小牛會主動招呼她,她只是眉眼笑一下,點下頭。他曉得她是不會坐的,她也曉得他只是一聲招呼。因為每次都有其他年輕男娃兒在場,可能是跟他學圍棋的,他手里還捏著棋子。人就是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男孩子,女孩子們都不是太喜歡,因為歷來文化的濡染浸淫了她們的思維,特別是網(wǎng)絡(luò)上的東西。她們心中的那個人都是要身上帶點江湖氣,用她們話說叫帶點酷,遇到啥么麻煩事能出手擺平,有金庸古龍筆下少俠的浪漫。看見校園里出雙入對,小穎在燈火闌珊中想象著從閃亮的紛披樹葉中走出來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這個人的身形不斷變幻,定格的竟然是牛小牛那張精瘦的臉。在夜色中,他那樁做賊的事竟然有著霓虹樣閃灼的傳奇色彩。

      高考過后等待錄取通知書,人終于可以輕松下來。小穎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竹溪河邊,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牛小牛下棋的那個茶苑。遠遠地她看見了他在柳樹下的身影,她自己不覺得自己臉上境由心生地浮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的笑容,直端端地,她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直端端地,也不拒絕也不忸怩地,就坐在了他擺著圍棋盤的桌前。只有有一定水平的圍棋手,茶老板才專門在他習慣固定下來的桌上擺個木格子棋盤的,一般的客人就將就著茶桌上油漆畫的棋格子下就是了。他給她叫了杯玫瑰,杯面上浮著的花蕊,像極了女人涂了口紅的鮮紅小嘴,杯底沉著菱形的冰糖塊,給滾燙的水以冰涼的錯覺。她是第一次坐在這樣的地方,他也是第一次和她這樣面對面坐著,他倒成了客人似的,局促不安的樣子。他和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時,不斷有人從挨著的茶桌上過來,問他殺不殺一盤?

      他臉一抹說,你莫見我有客人嗦!

      不一會兒,又有人來問殺不殺一盤?

      他說你看不來火色嗦?

      她想大概是他們約過的,一會兒她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是借故來看她的,看牛小牛何時傍了個這么清純的靚妹兒。在她的單純的笑聲中,他的局促不安漸漸地減弱了,甚至水波般平緩了,沒有了漣漪,如漸漸溫吞下來的適口的玫瑰水。

      他問她往天從這路過都是清高得很的,我以為這輩子當真只有小學三年級那一段時間坐同座,再也莫有緣分同坐在一起了。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啄著頭,口里含著塑料管子吸杯里的水,以掩飾這羞怯。

      他說,你不要誤會,我說的是相見的意思,莫有別的意思。

      她說,誤會了又咋樣?

      兩個人就扯開嗓子笑,惹得鄰座都瞟起眼光來看。

      他說,咋啦?拿到錄取通知書啦,想起老同學啦?

      她說,莫有,通知書還莫有來。聽說你圍棋下得好,想來看看。

      他說真的?你晚上敢在外面吃飯我就下給你看。

      她說真的!誰辦招待?

      他說你肯定莫有資格辦招待,誰殺贏了誰辦招待。

      他喊了聲蟈蟈,想不想殺一盤?

      那被叫著蟈蟈的就說棋都擺好了,就等你了,小偉還想跟你殺一盤。

      他說今天可是贏家辦招待。

      戴著眼鏡的蟈蟈擠眉弄眼地說,可是再好不過了。

      兩個人就下起來,小穎能夠看得懂,他們針鋒相對,邊下黑白子邊思考,像是用盡了身上的力氣兒,兩個人都是瘦腰垮肩,在老疙瘩柳樹下就顯得有些弈者的氣質(zhì)。一盤棋竟下了三個多小時,那天那個叫蟈蟈的竟是意外地贏了棋,也很樂意辦招待,說是牛哥能贏了你的棋,辦招待是我臉上有光。小穎覺得這個下午過得很開心,原來圍棋竟是這樣有意思的,看他們在盤子上的疑慮與思考,自己的心思也隨著旁邊那個人的動作浸潤進棋路中去了。與男生們一起在外面吃飯還是第一次呢!她心里既緊張又快樂,小靈通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小穎想給媽說不回家吃終又吞了回去。只好向牛小牛悻悻告別。牛小牛不是那種強扭客的人,說以后機會多多。

      小穎后來就再沒去過竹溪茶座。當然悵然只是一時的,很快自己就進了師專,一讀就是三年。三年里,家里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首先是媽所在的貿(mào)易公司解體了,媽自然失了業(yè)。貿(mào)易公司本來就是原來解體的百貨公司的幾個搞供銷的員工辦的,多少是出了些資金。媽沒有多投資金,也好也不好,好是這次解散了沒有資金旱在里面,不好是過去生意紅火時資金投得多的就分得多,投得少分得少,媽做的是售貨員,拿的是死工資。生意不好自然工資也就少?,F(xiàn)在解了體,倒落得個清閑??墒遣豁樞牡氖陆吁喽?,才四十八歲的父親在新一輪的教師競聘中落了聘,在家呆著拿基本工資。媽對爸說,你去找下你二嬢,她在教育局科室上班,走下關(guān)系可以求個上崗職位的,哪怕是后勤上的生活老師??砂痔焐笃獠辉敢馇笕耍蝗徽谏絽^(qū)小學里教了二十幾年書都沒動一下。先前媽每個月多少都有些工資的,三口之家也就勉強過得去,供一個女兒讀書也就不那么捉襟見肘?,F(xiàn)在媽沒有工資了,原來賣工齡的那點錢早已貢獻給了學校,父親的死工資只夠一家人的日常開支。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父親的檔案工資交了保險、每月水電氣和物管,也就去了一半,而師專里的住校費生活費每學期是一萬多元,每個月五六百元的生活費是隨便咋樣都節(jié)約不下來的。而這時的爸竟迷上了炒股,他是聽了譚老師的鬼吹火后迷上炒股的。爸是想一夜發(fā)橫財脫貧,可是卻連老本都虧了。

      小穎很快就從師專畢業(yè)了,燃眉之急就是找工作。先考了教師證報了名,填的志愿是父親當年的鎣華小學,校長說過教師子女從教會優(yōu)先聘用。

      小穎的媽卻不是小穎父親的思路,她認為女人天生漂亮就是資本,她不相信賽過幾條街的女兒在城關(guān)連個教書的飯碗都找不到。當媽的就為女兒的婚姻大事忙碌起來。介紹人提及的男方不能說條件不好,電視臺的、私營企業(yè)的,小穎沒心思去見面。這個二十八九歲了,大是大點,據(jù)說是做房地產(chǎn)的,老爸是副市長。張小穎的媽喜歡得很。好說歹說去見面了,小穎約了個女同學陪著去的。女同學叫烏莉莉,長相一般,就是胸和屁股比一般女人大,街上一走,分外閃眼。四星級酒店茶座,曼妙優(yōu)雅的薩克斯管樂在卡座里低回縈繞。對方是個大個子、絡(luò)腮胡,見著張小穎,小眼睛倏亮,手指燃著中華牌香煙。小穎輕微咳了兩聲,他就把煙頭掐在煙缸里,端起咖啡杯澆了點水,煙縷滅了。小穎就坐下了,第一印象較好。男方留吃飯,小穎推了。雙方也就留了電話。這個絡(luò)腮胡子就叫肖文雄。第二天,第三天,對方電話不斷。她婉拒了。

      她心里牽掛著一個人,就去了竹溪河濱茶苑,沒見著那個人,卻見著了那個人的棋友蟈蟈,說你是找小牛哥的吧?小牛哥這段時間很少來下棋,他開了個園藝花卉店,忙得很。我馬上給他打電話。她口里說著不打,卻在蟈蟈的對面坐下了。蟈蟈電話打完了,對小穎說,小牛哥叫你明天下午三點來這里吃茶,他把三年前欠你的那頓飯補起,算是賠罪。她一下子眉開眼笑起來。

      第二天上午張小穎就盼著時間早點過去,盼著下午去竹溪河濱茶苑赴約。可是呢,肖文雄卻找上門來,送來臺液晶電視。小穎皺著眉頭說用不著如此大禮吧!話外音的意思是我們好像還沒有確定關(guān)系什么的,你如此的見面禮可能是操之過急了。肖文雄絡(luò)腮胡子臉卻不驚不詫地說,伯母,就安這里吧!張小穎的媽嘴里就雞母下了蛋般地咯咯著,眼睛放著光,驚惶失措的樣子。兩個工人就從老舊的木柜上搬下二十一英寸的長虹彩電,只用了幾分鐘時間就拆除了三菱液顯的外包裝并安好了線路,肖文雄撳動電子遙控板,清涼紛呈的影像撲面而來,滿屋子是彩色的光斑,仿佛晨光里撲動著無數(shù)的彩色翅膀。小穎站在光斑中,就成了影像中的一道靚麗風景。就這樣全家被請去金橋酒店吃飯,與牛小牛再一次失約了。

      午餐是爸媽和自己都莫有見過的,好大的餐廳,好大的桌子,好大的盤子盛菜。小穎的父親起身去買單,服務(wù)員說,肖市長已簽了。張小穎的媽就拉了拉男人的手,鼓著二筒樣的眼睛說,天呢!四千八,當你三個月的工資。男人乜斜起眼珠子恨了她一眼。肖文雄就叫大家去喝茶,小穎的媽說我們回去了,回去了,你們喝吧。肖文雄的父親說下午有個會,晚上有接待。司機就從大廳里鉆出來,兩親家四個人就都上了車。小穎想走,肖文雄不知啥時已挽著她發(fā)燙的手。心想的只是喝咖啡,不給人家面子不好,進去了卻是一個套房,外間是茶廳,里間是錦緞大床。心里自然是那個咚咚地跳。門一關(guān),肖文雄身子就貼上來,雙手箍著她,一塊胡桃色的新款三星手機塞在她手里說,你那小靈通有些過時了,就用這款剛上市的吧!她知道這款手機的,移動旗艦店里,三星頂級珍藏版,九千九。唉!人是物質(zhì)和虛榮的附屬品,任何人都過不了這關(guān)的,現(xiàn)代人都是為它而活著的?;蛟S是關(guān)鍵的時候這款手機起了作用,他的絡(luò)腮胡子就雜草般糙著了她粉嫩的臉,她的掙扎在他眼里都是一種忸怩。她唔唔著,身體就在他粗魯?shù)哪笕嘀熊浰?,棉桃面團般。他擁著她,往里間錦緞大床去。他的手和嘴并用,剝筍般去掉了她的上衣,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嘴在她挺拔的胸脯上拱動著,直拱得她全身比發(fā)脹的面團還溫軟。就在他將她按在床上,在她微閉著眼瞼的夢幻般的唔唔聲中時。她包里的小靈通響了,她突然睜開了眼瞼,柔弱的雙手有力地掀開了對方,站起來,抓起自己的胸罩往身上籠。他試圖強迫她。她用眼恨著他,完全變了個人,有些凜然不可侵犯。他就只好看著她邊穿衣服邊朝外走,還看著她把包里剛才他送的手機摸出來擺在玻璃茶幾上。在他的不知所措中她拉開門,回過頭來說,你把你的液晶電視拉回去吧,我們窮人家受之不起。嗒嗒的皮鞋聲在寂靜的樓梯間遠去。她的小靈通的音樂聲在包里持續(xù)響著。

      回到家里,爸媽沒有給她好臉色。你能找著這樣的人家,是我們前世修來的,是我們張家墳頭上長了彎彎樹。媽說,說句實在話,是我們高攀人家了,就憑人家送這份禮,請這頓飯,全印月井市沒幾個人。如果不是我們生了你這樣漂亮的女兒,人家憑啥看上你。那么豪華的高級賓館,你還不干?有什么害羞的,女人不就是與值得自己的男人一起嗎?還去與外面的窮光蛋胡來?人家爸媽都出面了,按習俗就是吃了訂婚酒的,你就是人家的人了,按習俗就是兩口子了,接下來就是扯個證舉行婚宴了。小穎過后才知道肖文雄已經(jīng)將情況告訴了介紹人,介紹人已經(jīng)將情況飛快地告訴爸媽。父親坐著,翹著二郎腿,把液晶電視的聲音開到最小,黑著臉說,教育局的曾局長剛才已打來電話,叫我明天到印月井初中上課。女兒??!你想想,這些是誰的作用,是誰的面子。你以為這些好事會從天上掉下來嗎?幼稚!你就是再耍幾十年,耍到胡子白牙齒缺,都不會有好事找上門來的,都不會有人同情你可憐你的。天上不會掉餡餅的。介紹人說了,這些都是人家肖市長的安排,肖親家的面子。當然,這些事情主要是取決于你自己,你如果是真的看不上人家,另有高就,我們也不好反對。就是斷絕父女關(guān)系。我和你媽下崗這些年都撐過來了,再過幾十年窮日子也莫啥。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剛剛才在街坊鄰居前長了點志氣,你這樣不干了,熟人們決對不會說是你看不起肖市長的兒子,決對會說是張老師的女兒有啥子問題,被人家肖公子甩了。這個臉你丟得起,我和你媽丟不起呢。人,一生下來就是為活一張臉面的,為著根根葉葉枝枝蔓蔓般的家族親戚的糾葛不清的名譽而活著的,許多選擇許多喜惡許多考慮不全是自己能決定得了的。如果僅是爸媽前半截的話,小穎有可能還不會在心里翻江倒海思前想后,可爸后半截聽起來有些軟的話就上了她的心,清苦的家庭境況展現(xiàn)眼前,放電影般;還有世俗的眼光,沒有背景的爸媽下崗落聘的境遇。爸說得對,人一輩子就是活一張臉,一張臉鎖定了你的旦夕禍福,一張臉鎖定了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猴子滿山走。

      爸媽的開導還沒進行完,肖文雄的短信已經(jīng)來了,對不起!我只想到我們的第一次應(yīng)該豪華點,應(yīng)該上檔次,沒想到你不喜歡那樣的環(huán)境,今天晚上我請你看電影算是賠不是。這人真會揣摩女人的心思。坐在影院貴賓間,她就被他緊擁著,熒幕上的男女在纏綿悱惻,包間里兩個人也在纏綿悱惻,就差沒脫衣服了。小穎整個人盡管是沉浸在云里霧里,心里還是有一些顧慮,雖然是包間,可畢竟是電影院,是公共場合,這人咋么這么旁若無人呢?中午的尷尬不僅沒有影響他的情緒,反而高漲了他的欲火。結(jié)果是電影還沒有完,他就拉著她急不可耐地去了他的住所,春天雅庭一套二躍三的房子。她想說什么都沒用,唇被他滾燙的絡(luò)腮臉和嘴堵住了,身子被抱到了床上。完事后,他憨憨地在她耳邊上說,怪不得這么抵抗,這么疙瘩,原來是原裝貨。她心想,你這樣的公子哥兒,不曉得玩過多少原裝貨。而從肖文雄過后的模模糊糊的言談中得知,他花天酒地后耍過不少女人,沒有一個是原裝貨。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算明了,這也是小穎的爸媽最愿意看到的。爸也上班了,整個人的精神都變了,好像變年輕了許多。鄰居們說以前把人家搞來落聘,現(xiàn)在不但重新教書了,還調(diào)到城關(guān)中學教書了。人啊,哪說得清呢,霉時霉得起冬瓜灰,說紅起來就紅起來了。小穎的媽也上班了,原來她是出納,就被肖文雄安在房地產(chǎn)公司里搞出納了。鄰居們見了小穎的媽不住地夸,往日從不打招呼的臉也笑呵了,害怕哪里態(tài)度不好得罪了他們一家似的。

      好事呢也就連連,小穎也到印月井中學教書了,而且教的是最松活的副課,外兼共青團支書和學生生活督察員。小穎想自己在師專讀的是文科,教語文最合適,自己來拈輕松的,許多四五十歲的老教師卻還天天夾著書本忙慌慌地去上課??尚iL卻對她說,學校里的工作莫有輕重之分,你又要上課,肩膀上還壓著團支書和學生生活督察員的擔子。我也曉得你想上語文課,可語文課都是有些經(jīng)驗的老師摸著在,大多是班主任,他們都不愿丟手,不愿意少那幾個錢,也就是課時錢。你身兼三職,錢卻比他們略略高一點,是有些委屈你了。既然校長都這樣說,小穎也就只有服從安排了。而印月井中學里的人都知道,這無疑是學校最最輕松的了。面對老師們背后的嘰嘰喳喳,小穎先開始有些惴惴不安,后來就習慣了。爸說得對,這世道,自古以來就是怨人窮恨人富,名人都要被人背后說長道短,何況你我百姓呢!

      二嬢一家原來是看不起小穎的爸媽的,親戚久了不走也就疏遠了??勺詮膹埣遗c肖市長結(jié)親后,二嬢在街上碰見小穎的爸媽就換了張臉,嘴巴里說出的話又光生又好聽。之后就是臘月二十多的年邊上,二嬢帶著女兒婷婷提著大包小包的居然上小穎家拜年來了。二嬢的臉就笑得荷包蛋樣,說這些年來都為這盤家養(yǎng)口的,親戚不走都不親了,我們這一輩的還是要帶著娃兒走走,不然二天在街上碰見都不曉得喊啥子了。小穎的媽也就感動得眼流花花的,說就是就是。小穎的爸臉上卻沒多少熱情,心想這么多年你都不認我們這個窮親戚,在街上碰見就躲瘟神樣。小穎知道爸想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果然一番親熱敘舊后,二嬢就唉地嘆口氣,說出了女兒天生喜愛文藝,在大專院校是學校廣播員還辦過???,畢業(yè)幾年了,想進電視臺,卻風都吹不進去,高矮說要學新聞專業(yè)的,女兒學的是財會,不對路。請嫂子無論如何幫幫忙,在你們市長親家面前說句好話,把女兒弄進電視臺。二嬢走了,爸說,不要理你那個二嬢,他們一家你這么多年還不了解,要人用在球上,不用時掛在梁上。親家有親家的難處,不是每個人都有求必應(yīng)。小穎的媽莫著聲,小穎下班回來就對小穎說了。小穎說與人為善吧,能幫一下就幫一下,這件事情哪用得著肖文雄爸出面。電視臺的卿臺長經(jīng)常和文雄在一起吃酒打牌,我問問他再說。結(jié)果第三天,小穎就對媽說,你叫婷婷今天去電視臺找卿臺長。媽一臉驚異,說這么簡單。小穎說人家卿臺長說了,只要是肖總說了的事都上算。小穎的媽眨巴了下眼睛就出去了。婷婷也就去印月井電視臺上班了,當了一個社會欄目的主持人,每周都能在電視上拋頭露面了。

      有一天,小穎的媽對小穎說,二嬢送了一萬元錢,感謝你幫了婷婷的忙。小穎說只有這輩子的親戚,哪用得著這樣,把錢退回去。后來小穎才知道,媽并沒有把錢退回去,她說給文雄聽。文雄說送都送來了,何必呢!就當是我給你媽發(fā)的零花錢吧。小穎想卿臺長為啥買文雄的賬,一是文雄爸的常務(wù)副市長的面子,二是文雄平時出手大方,常在一起吃喝玩樂,辦個事就是說句話那么容易,哪像平頭百姓家拿著刀頭找不著廟門。肖文雄先開始與小穎在一起那方面還是餓蝦蝦的,后來就不怎么餓了,而小穎那方面的欲望才剛剛喚醒,可文雄卻老是說人困得很,想睡覺。周末在一起時,他還是老樣子。

      這樣的事兒哪可能好對其他人擺呢,有天烏莉莉請她曬太陽,地點卻是在竹溪河濱茶苑,小穎的臉上就洋溢著特別的高興勁兒。就去了,冬陽下,兩把竹馬架躺椅,一爿小店,店里的花紫的深紫,白的銀白,紅紅黃黃,金金燦燦,一簇簇,一束束,反正就是好看,就是養(yǎng)眼。店內(nèi)是鮮花,店外是整齊排開的竹馬架茶座,可聊天,可棋牌,一片市井之聲。竹溪河穿街而過,清凌凌的水波里倒映出街上的市影,就有些披頭散發(fā),就有些人影恍惚,好像久遠的影像被水幕播放了出來。時不時走過一個買花人,那點點碎碎的花在水中擴散著,人在瀲滟的波光中也變了形,仿佛幽暗的天地中走著個明火執(zhí)仗的人。兩個女人坐在竹馬架上,一黃一白,下裝卻都是韓版牛仔褲。邊聊著,抬起頭來,卻見花店門額上一塊木質(zhì)紋底的牌匾,上面有牽牛花店幾個行草字。正想著會不會是那人開的,那人卻騎著個湖藍色的摩托一腳剎在了花店門前,很隨意地往溪邊的茶座瞟了一眼。這一瞟,兩個人的眼光就對上了,就顯出彼此的驚愕和不好意思來。男的畢竟要灑脫些。他就走了過來,笑一笑說,稀客!她也笑一笑,臉卻有些紅,但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他來只是見了熟人禮節(jié)性地打個招呼,又向鄰座的幾位熟人大大咧咧地招呼,就背轉(zhuǎn)身進了花店,忙他的去了。起身走時,倒茶的小女孩卻不收她倆的錢,說是老板打了招呼的。烏莉莉說小穎你很有面子哈。她說這哪能行呢!就把一張五十的塞在小女孩的手里悻悻地走了,她看見水中自己的身影被拉得瘦長,若皮影戲里的人兒,烏莉莉的屁股卻變了形的肥大,若充足氣的氣球。

      這次喝茶后,烏莉莉?qū)λ傆行┒愣汩W閃,約了幾次她都支支吾吾說這門事那門事,像被啥么東西絆著樣。有一天,肖文雄說要去省城兩天,這也沒什么,他經(jīng)常出差。晚上學校一般沒小穎的事,她吃了飯就去東街逛逛。東街是新區(qū),有一個種著許多大榕樹的廣場,晚上許多市民在鑲嵌著大理石的舞池里跳舞。小穎喜歡坐在或站在茂盛的大榕樹下,看著玫瑰色的燈光下一對對起舞的中年男女,他們跳的大都是交誼舞,曲子是廣場音響室播放的,有舒緩有激昂,偶爾也有幾對青年男女,但都是跳一兩曲就走了,不像中年男女們那般鐵桿,但都是活動身體。早晨他們練的則是太極。小穎在光線暗淡的大榕樹下站著,心里很舒服。偶然偏過頭去吐痰,視線里卻是個熟悉的身影。她只想呼喊烏——莉莉,一個人孤單散步的這個時候有她多好,卻終于沒喊出聲,原因是心里閃過半個小時前自己打電話約她時她不置可否的口氣。烏莉莉站在廣場與大街的十字路口上,一輛黑亮的轎車魚樣滑了過來,烏莉莉拉開門鉆進去,車子便又黑亮的魚樣滑走了,只是滑的速度有些匆匆。她心里一緊,那黑亮的車子好像文雄的別克。夜色里她莞爾笑了下,不會吧!相同款式的車子太多了,再說文雄這時在省城呢!這樣想著,她的心就不再緊了,眼前的音樂牽著舞步竟是樹葉上的夜風般輕快流暢,像心事里的一首插曲。

      接下來的一件事叫她至今都沒有弄個透徹。過年前,學校剛剛放了寒假,文雄忙他公司里的事。她在街上閑逛,商場呀,服裝店呀,總之女人常逛的地方吧,不知不覺就逛到了竹溪河濱茶苑,就看見了牽?;ǖ?,看見那些溫馨扯眼的花,她猛然想起今天是烏莉莉的二十五歲生日。就走進花店,幸好那人不在。買了一大束百合與康乃馨,配上幾匹碧綠的葉子,叫賣花小妹包好。小妹問送不?她說不用。這么久沒看見烏莉莉了,她想給她來個突然的驚喜。雙手捧著花朝烏莉莉家走。竹溪河南有個竹溪公園,公園邊有個商住樓,烏莉莉家就住小區(qū)里,小穎知道她男人在鄰縣的化工廠里搞供銷,周末才回來。公共停車場停著幾輛車,有一輛黑亮的儼然如鶴立雞群。小穎覺得好眼熟,這車跟文雄的一模一樣喲!現(xiàn)在的有錢人真多,四五十萬的別克居然到處都是。近前一盯車牌號,她的眉頭卻皺起了,川F516××,這不是文雄的車子么?她又使勁盯了眼,心里一緊,確實是文雄的車子。邊朝烏莉莉的三樓上走邊想,這小區(qū)里有文雄的朋友?平時咋沒聽他說過呢?可她又叮囑自己千萬不能猜疑,人家的朋友不一定自己都了解,再說工作上的事千絲萬縷,誰又說得清楚呢。烏莉莉家的門關(guān)著,按了幾次門鈴都無動靜?,F(xiàn)在的居室都是雙重門,隔音效果很好,聽不見里面的動靜的。小穎心里就更緊了……

      她從包里掏出手機,迅速撥了烏莉莉的號碼。電話是通的,卻無人接聽。撥了三次都無人接聽。她站在門上,腦殼里電視畫面般忽閃著屋內(nèi)場景,撕咬著她愈來愈緊繃的心。她想打文雄的電話,正要撥號,樓上有一位中年婦女提著垃圾袋下來了,泛起眼睛盯了她幾眼。她又把手機揣進了包里,氣鼓鼓下了樓。走出小區(qū)大門,在一個服裝店門上站著,她想我倒要看看這對狗男女今天怎樣顯形。時間過了好長,她卻沒有看見文雄出來。一輛白色的現(xiàn)代車開進去了,一會兒又出來了,車窗是鍍了膜的,看不見里面的人。有試件衣服那么長的時間,黑亮的別克終于開出來了。她鼻子里哼了聲,看你往哪跑。上前幾步,她堵住了駛出門的車子,駕駛車子的人伸出頭來,問美女有啥事嗎?她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去猛地拉開車后門,后座上坐著兩個男人,手里拿著皮尺和羅盤。這樣的行頭顯然是去測繪舊房或地皮的。自己的電話這時響了,是烏莉莉打過來的,說穎穎你找我嗦?剛才在參加一個講座,不能接電話的。她怒氣沖沖的身子一下就氣球樣焉了,她想自己真的是猜疑過頭了呢,幸好沒打文雄電話,把事情弄到一塌糊涂的境地。

      現(xiàn)在看來,牛小牛認為自己把牽?;ǖ觊_在竹溪河邊是對的。自古生意是跟著人氣走,三教九流的人聚集的地方,信息才會水流樣交匯,生意才會跟著旺盛的人氣攀升。相比之下,春秋喝茶的時候要多一些,跟氣候自然有關(guān)系。太陽不咬人,毛雨不濕衣,坐在溪流的老疙瘩柳樹下,或大斑竹遮陽傘下,縷縷的茶香飄起,雨星中飄散著濃郁的或清淡的花的香氣。這自然是一種人間煙火的樂趣。有買花的則賣花,交易和送達自然是那個女孩子和一個小伙子的事,錢自然是由小牛老板自己收。有單位或個人喜慶、會議之類的花草裝飾,自然是要接下,由小牛帶著幾個花工去做,還有結(jié)婚的彩車扎花也是花店找錢的項目。錢呢是找不完的,小牛也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累。比方說一些單位和個人的花的養(yǎng)護,他就只做了那么五六家,都是些效益好的單位,其中就包括城市建設(shè)發(fā)展房地產(chǎn)公司的肖總辦公室里的熱帶植物和他家里的花。本來可以做得再多些的,自己就沒有了下午喝茶下圍棋的時間,那就會活得太累。也可以自己接下單叫熟悉的花農(nóng)做,可那樣既怕做不好砸了招牌,又怕久了混熟了鳩占鵲巢。生意場上的人就是這樣,你起好心給他一小碗飯吃,稍不注意他就有可能把你手中的大飯碗也端了。無情無義者大有人在,還有踩著你不想抬腳的。

      花與茶,茶與棋是竹溪河濱茶苑的一道風景。自從牛小牛這樣做后,其他茶莊也嘗試這樣做過,但生意總沒有牽?;ǖ旰谩S械牟杩鸵詾槟菐椭P∨A侠砘ǖ甑呐⒆邮桥P∨5膶ο?,后來才知道不是。那女孩子的男朋友來了,也是鄉(xiāng)村里的一個小伙子,來一起幫小牛老板打工。女的守店,男的送花;男的守店,女的就送花。先前茶客們還時不時拿小牛開玩笑,現(xiàn)在不開了。那是一個星期日的午后,二月的尾巴上一懵懂就有了些兒暖風,太陽從樓頂上鉆出來了,城市的臉面一下子就變了,喜納而容光煥發(fā)了。上午還冷清的竹溪河濱茶苑的人一下子多起來了。有散步來的,有開車騎車坐人力三輪車來的,都興匆匆往竹溪趕,恍若是去趕集或吃席。

      牛小牛就是坐在花店門前看著一輛黑亮的轎車魚一般滑到自己茶莊門前停下的,看著小穎從黑亮的車門里鉆出來,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從駕座上下來,拉著小穎的手走到老疙瘩柳樹下的竹馬架坐下。一杯竹葉青一杯玫瑰就倒上了。絡(luò)腮胡子自然就看見牛小牛了,就向他招手。牛小牛不過去也不行了。小穎在牛小牛走過去的那一下還有些尷尬。小牛很熱情地招呼肖總,肖總就給牛小牛打了支中華,牛小牛自然就把火機支過去。小穎就不尷尬了,泛著媚眼看著他倆。肖文雄說,這是我們公司的花工。見她泛著眼珠子疑惑的樣子,又說,公司辦公區(qū)里所有的綠化和花草護理都是他在做。她就點點頭。他也點點頭就轉(zhuǎn)了身。小女孩用托盤放了包軟中華和一個火機在茶桌上,笑吟吟說,牛哥說莫有啥招待肖總,抽煙耍。肖文雄說,這小子,醒眼呢,難怪得生意做得順。小穎哦了聲,伸手去端冒著熱氣的杯子。如果肖總的女朋友不是小穎,牛小牛是要親自過來送煙并坐一會的。有小穎他就感覺有些那個。當初,不,就是肖總剛才與小穎現(xiàn)身之前,自己的心里都還在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再見著她。天老爺照應(yīng),立馬就心想事成了,只是這樣的一個見,這樣的見的情景,自己真是老鴉想吃天鵝肉,一個個體戶是豈能與響當當?shù)牡禺a(chǎn)公司老總相比的么?全印月井誰人不知那肖總是肖市長的公子,建設(shè)發(fā)展公司的老總。幸好自己當初莫有那么主動,要是真與小穎搞成了,人家就撮脫了這樁美滿姻緣,自己不就成了絆腳繩了??墒牵睦镞€是悵然,睜開或閉上眼睛小穎的樣子都在眼前揮之不去。

      季節(jié)也就如溪邊的老疙瘩柳樹樣轉(zhuǎn)眼就吐出綠絲絳來,街上的大榕樹在嘩啦的風中抽出鵝黃的或紫色的筆桿狀的葉簇。往年這幾天都還穿著毛衣或外套,現(xiàn)在清早一起床就熱得很了。牛小牛開著輛方腦殼小貨車,那種載重1.5噸,駕駛室包括司機能坐兩人的小貨車。貨車上載著幾盆素雅的花和一籠翠綠的綿竹。他要盡快送到肖總的新家去,最好是能在兩點半上班之前。肖總說了的,只能是在中午或晚上送去,平時都在上班,家里沒人。送去后還要幫他擺弄下,把花草配置好。因為他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牛小牛曉得新娘是張小穎。他說是今年五一節(jié)結(jié)的婚,也就才十二天。結(jié)了婚才發(fā)覺,新房里有一股悶氣,小穎說該種幾盆常綠植物,特別是客廳里,莫有花草總覺得缺了啥。中午吃了飯,他就去熟悉的郊區(qū)花農(nóng)家選了兩盆君子蘭,兩盆綿竹,兩盆長青葉,還有一大束百合花。君子蘭幽香,綿竹高潔,百合花象征著百年好合。他想過的,新人新房里的花草不能成單數(shù),又要好看,還要有意義。因為選花草,耽誤了會兒,開攏肖總住的春天雅庭時已是兩點來鐘。自己想來的,人家這陣正在睡午覺,等攏了肖總的門腳下,再給他打電話或按門鈴不遲??稍酵镒?,心里越慌,像有貓抓撓著樣。他想是不是自己心里那個念想在做祟,人家都早已是名花有主了,還在心慌意亂啥么呢!也就到了肖總的門前,小工將花草搬下車,牛小牛往樓上走。

      這時雙腳猛然不聽使喚似地搖丁簸蕩起來,自己中午沒喝酒呀!他看見抱著綿竹的小工開始扭著身子。地下像有彈簧,自己像是踩在了彈簧上,身體猛然跳了幾下。小工已歪倒在了地上。樓房也吱吱嘎嘎地搖晃起來,仿佛喝醉了酒一般。滾滾的煙塵騰起,像古時的炮臺點燃了烽火。樓房里有人驚呼吶喊跑出來,披著衣服穿著褲衩赤裸著上半身跑出來,如半夜里黃鼠狼追逐著雞群鴨群般扯破著嗓子不要命般地跑出來。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有人喊,快跑喲!快跑喲!往空地上跑。牛小??匆娨粋€人赤裸著下身從樓房里跑出來,褲子卷成一團遮擋在大腿間。這人絡(luò)腮胡臉鐵青,背弓著,渾身篩糠似的,那可憐的眼神又像是要立刻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這不是肖總么,咋么會是這副模樣。牛小牛的眼珠子細瞇著,緊緊盯著樓房搖晃的門洞,又有兩三個人衣衫不整雞媽皇天地跑出來了。牛小牛銳利的眼光搜索著他們的身后,卻沒有看見想看見的。遠處的房子開始轟轟隆隆垮塌,濃濃的煙塵撕裹著鋼筋的斷裂聲,人的呼救聲。牛小牛問肖總,張小穎呢?肖總絡(luò)腮胡籠著的下顎顫抖著,眼珠渾濁,不認識他似的。微微翕動的嘴唇,像說啥又聽不清在說些啥。牛小牛曾去過肖總這套一躍三的房子,那是給他小院里配種點花草的時候。牛小牛老鼠樣滑溜地鉆了進去,滑溜地就進了正在晃蕩中哐當摔響的敞開著的金屬門。

      天老爺,你就行行好,緩一些搖晃吧!牛小牛在心里祈求。

      一樓的飯廳里沒人,他就老鼠樣滑溜到了二層,二層是一個主臥,一個書房。沒有感覺,他直奔主臥。床上亂七八糟的,沒有人,而臥室一側(cè)的洗浴室里卻似有人的窸窣聲。他到了洗浴室里。哎呀!咋會是這樣啦?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正在搖晃的房子中站著,臉色慘白,顯然是已被眼前這從未見過的情景嚇傻了。見有人來,她手里的毛巾趕緊捂著下身,接著又捂上身,然后蹲了下去。當眼睛看清進來的人時,她哇地一聲就哭了。這哪是說啥講啥的時候,害羞不害羞的時候呢!而就在一剎那,牛小牛猛然覺得小穎的過去自己的過去,包括同桌以及拿譚老師錢的過去都是一支美好的插曲,為了今天這一刻而譜寫。

      什么也不能想的?。』艁y中,他扯起掉在地上的浴巾,胡亂往她身上一裹,拉著她就往樓下跑。她卻跑不動,腳被啥么東西粘住了,像蜘蛛網(wǎng)縛住了網(wǎng)上的蝴蝶的翅膀般。他只有連拉帶拖?;艁y中,她卻抓了茶幾上的一個黑色東西,身上像有了些知覺,跟著他老鼠般倏然朝樓下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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