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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月寺

    2022-07-19 14:03:03張涯舞
    當(dāng)代小說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火車

    張涯舞

    那是初春的一天,我極不情愿地去坐火車。我要先到楊柳塘,那是黔東南的一個小站,從那里可以去我支教的地方。

    火車是清晨出發(fā),車廂內(nèi)沒幾個人。我支教的地方叫牛大場,一個從嘴巴到肛門一條路拉通的鎮(zhèn)子。小鎮(zhèn)屁股上有一條上山的岔路,岔路盡頭是一所中學(xué),中學(xué)里最顯眼的是一座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修建的木樓,二樓第二間就是我的宿舍。

    我號稱志愿者,實(shí)際上是被安排的。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支教名額,就像大獎一樣砸在我的頭上,砸得我眼前全是星星。

    那所中學(xué)其實(shí)并不缺老師。我本想教體育,可他們有六個體育老師,而全校一周體育課不過二十幾節(jié),體育老師們只好順便教語文數(shù)學(xué)。我說那就教生理衛(wèi)生吧,校長說沒開這門課。他們比較缺英語教師,可我從大二后就沒摸過英語書。

    后來,我就待在醫(yī)務(wù)室。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的醫(yī)務(wù)室能有什么屁事?況且醫(yī)務(wù)室本身還有人——一個從黔東南衛(wèi)校畢業(yè)的老師,他同時還兼著歷史課。我不清楚那些藥片的價格,只能記賬,此外也不清楚哪個學(xué)生是哪個班的,也許有記錯的可能。一般情況下他也不麻煩我,只是偶爾讓我?guī)椭匾幌拢员闼梢匀ムl(xiāng)場上擺攤。

    所以我閑得發(fā)慌,自起床就盼著下課,好找老師們下棋??上业钠逅囉邢?,經(jīng)常被殺得落花流水,最后只有和他們喝酒,從太陽老高喝到日落西山,最后星星出來了,也無法分清是天上的還是眼睛里冒出來的。

    所以現(xiàn)在開學(xué)已經(jīng)半月,我才磨磨蹭蹭地坐上火車。

    昨晚和幾個戲稱要送我上路的朋友喝到半夜,所有人都現(xiàn)場直播了,除了我。這足以證明支教的好處,它極大地提高了我的胃對酒精的耐受度。這會兒還遺留了一點(diǎn)頭昏腦漲,配合著火車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倒正適合睡覺。但是我不喜歡在車上睡覺,尤其是一個人的旅行或出行。

    面對面的兩個人,長長的旅途中一句話不說才是件怪事。如果對方是異性,再加上漂亮可愛之類的前提,話又投機(jī),這樣的旅程讓人愉悅,甚至可以更進(jìn)一步,比如加個微信。在一趟五小時的火車旅程中,我曾目睹過一男一女從搭訕到在廁所旁的過道吻得生離死別的全過程。

    現(xiàn)在是旅游淡季,這輛被命名為“梵凈山號”的列車?yán)锟湛帐幨?。之前,我曾一個人在一節(jié)車廂里,望著碧綠的舞陽河水發(fā)了一個下午的呆。

    雨后的山林一片嫩綠,夾雜在深綠、墨綠以及枯黃之中。山間平地中的小塊油菜花田,稀稀疏疏的黃色有點(diǎn)憂傷。

    冬天的城市積壓了太多灰色,看到這些春天的景物,我內(nèi)心有了些許欣喜。記得小學(xué)有一篇課文:春天來了,池塘的水滿了,燕子飛回來了。課文的彩圖是青青柳絲、粉紅桃花浸在細(xì)細(xì)的春雨中,那張圖片已慢慢融化在心里,許多年后又突然鮮活地冒了出來。

    大二那年春游,凱里那邊有個小站叫“六個雞”,非常奇特的地名。五十多人,只買了十幾張票,先上車的人從窗戶把票扔下去,其他人撿起接著上車。上車后怕查票,就打亂順序分散在各節(jié)車廂里。我先是到餐車吃了碗面條,然后拎了瓶啤酒,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地游蕩。

    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我遇見了班上那個大眼睛短發(fā)女孩,她沒和男朋友在一起。大學(xué)一年的時間,彼此還不熟,但那天鬼使神差,我們相見恨晚般談了許多。我居然說起我高一時暗戀的一個女孩,整整三年,我們保持好感而不進(jìn)一步發(fā)展。大一的冬天,她來找我。然后是平安夜,她約我去跳舞。只跳了一曲,孟庭葦?shù)摹缎叽鸫鸬拿倒屐o悄悄地開》。學(xué)校的舞廳太擠,我又不會跳舞,踩了她幾腳。之后的寒假,我們又見過幾次面。直到情人節(jié)那天,我送她禮物卻被拒絕。那是個音樂盒,粉紅色心形的盒子,透過玻璃,可以看見一個有很多小突起的圓筒,在發(fā)條帶動下,圓筒轉(zhuǎn)動,小突起撥動一個金屬片上長短不一的鋼條,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稅矍楣适隆?,我還記得,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初戀。我們沒有接吻,也沒有擁抱,甚至沒有牽一下手。

    車廂后面的門居然沒鎖,打開后有個小平臺,有臺階可以上下,旁邊有鐵欄桿。我們就坐在那里,我把啤酒遞給她,她接過去,喝上一口,又遞過來,我們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啤酒。一路上有很多隧道,光線剎那消失,黑暗中只聽見隆隆車聲和被撕裂的風(fēng)聲。

    那趟車是慢車,逢站必停,此外還要隨時避讓其他的車。停車后再啟動也很慢,我下車活動時并不急于上車,等車開動后才跑幾步拉著欄桿跳上車。女孩看著心癢,也如法炮制。火車開動了,她開始追逐,然后加速,拉著我的手跳上來。我抱住了她,火車進(jìn)入隧道。

    后來下雨,我們便回到車廂,在最后一排坐下,三人座,我們一人一邊,靠窗相對而坐。后來又來了兩個女生,坐在她那邊,相互摟著。此后大學(xué)幾年,她們都這般形影不離,據(jù)說夜里也經(jīng)常合睡一張床,據(jù)說也都沒找男朋友。

    她雙手托腮,雙肘支在桌上。又過隧道,我把臉貼過去,黑暗中我們的唇碰在一起。光明突然出現(xiàn),我看見她的盈盈笑臉,那張笑臉在黑暗和光明中時隱時現(xiàn)。

    在這種令人欣喜又莫名憂傷的初春氣息中,我不知不覺睡去。醒來已是十二點(diǎn)半,火車已開過楊柳塘。我問了列車員,下一站叫大石板,十分鐘后到達(dá)。

    大石板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車站。站臺外是棟紅墻小房子,透過安有鐵條的窗戶,沒看見工作人員。一個有幾張椅子的棚子,算是候車的地方,也沒有柵欄之類的將車站圍起來。我研究墻上的火車時刻表,下午四點(diǎn)半有一班杭州來的列車可以回楊柳塘,這樣我很有可能趕不上去牛大場的末班車,末班車并沒有嚴(yán)格的時間,在四點(diǎn)到五點(diǎn)之間都可能開走,全憑乘客數(shù)量和司機(jī)心情。

    我坐在候車棚里,猶豫著是去鎮(zhèn)上徘徊一下還是就在這里干等。貴州大部分的鄉(xiāng)鎮(zhèn)和牛大場差不多:一條公路穿街而過,從街頭到街尾,小賣鋪(有些地方還是供銷社)、信用社、小飯館、小旅館(很多地方?jīng)]有)散布兩旁。初來乍到的旅游者,可能有新鮮感,時間一長就乏味了。

    我靠在椅子上,包里有一本《追憶似水年華》,高二時買的,打算在支教生涯里通讀一遍。包里還有干糧,但我胃里不時地冒出一股酒精味,就像在池塘底攪動淤泥,會冒出一串串的甲烷氣泡。

    我翻開第一頁,看了五行,腦袋發(fā)漲,便抬起頭看鐵軌后面的小山,一回頭看到了她。

    長發(fā),眉眼清秀,鵝黃色短風(fēng)衣,牛仔褲,年齡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間。我并不善于判斷女人的年齡。

    在大石板下車的沒幾個人,大都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挑著籮筐或背著一個編織袋,下車后就各自散去,留下來的,只有我和她。

    她坐在長椅上。我注意到她腳下是一雙徒步鞋,身旁放著一個小背包,logo是張開翅膀的鷹。

    來旅游的吧?

    嗯,你呢?她說的是普通話。

    哦,我坐過站了,在這里等車回去。我也換成了普通話。

    哦,這樣啊。她笑了笑。

    然后無話可說,我繼續(xù)看書,她繼續(xù)坐著,不時地望著站臺外的那條土路。那里除了一條黃狗外沒有任何東西經(jīng)過。

    她應(yīng)該不會是等火車。這個小站沒幾輛車???,除了把我拉來的這輛,還有那輛慢車,從貴陽出發(fā),大概十小時可以到這里。車上大多是附近的農(nóng)民,挑著扁擔(dān),扛著鋤頭,甚至帶著豬仔、活雞。車廂里沒有靠椅,而是一條長凳,和車廂平行,也沒有座位號。我記得那一次是我最快樂的火車旅途?;貋淼穆飞?,短發(fā)女孩和男朋友坐一塊兒,我和一幫家伙在一起,叼著煙,繼續(xù)拎一瓶啤酒,對著風(fēng)嘶吼。車一停,我們就跳下車,在鐵軌上走獨(dú)木橋,給女生采野花,摘覆盆子吃。

    又過了幾分鐘,她站起來,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路。路上什么都沒有。

    你去哪兒?

    朗月寺。

    朗月寺,怎么沒聽說過?

    可能很少有人去吧。

    遠(yuǎn)不遠(yuǎn)?

    離這兒大概有二十公里,說是有摩托車可以去的。

    朗月寺,這個地名讓我很感興趣。甘南有個郎木寺,藏傳佛教格魯派著名寺廟。還有個明月寺。是一篇小說里的。小說講的是一個女孩一個人去山里踏青,來到這個寺廟,寺里住著的是一對夫婦,似乎應(yīng)該有許多故事,女孩聽到他們在夜里的哭聲。后來女孩下山了,再來已是秋天,物是人非。故事就是這么簡單憂傷,謎一般。

    朗月寺,很好聽的名字。

    我也是覺得這個名字很特別,明天是十五,應(yīng)該有月亮吧。

    我心中的興趣愈發(fā)強(qiáng)烈,帶著某種對未知的、美好又神秘事物的向往。

    在這里你是等不到車的,我們不如去鎮(zhèn)上。

    你不是等車回去嗎?她有些驚訝。

    于是,我便給她解釋我可有可無的支教工作,以及突然對朗月寺產(chǎn)生的興趣。

    大石板鎮(zhèn)如我想象的一樣,一條不寬的公路旁散落著兩排房子,多是兩層的磚房,夾雜著幾棟老吊腳樓。我們在一家面館坐下,要了兩碗米粉。付賬時,我和她各自付了八元錢。

    大石板街上乏善可陳,她卻有些興趣,給一只灰貓和一條睡眼蒙眬的狗照相。

    街邊有幾輛摩托車,我過去喊了一聲,有人嗎?

    一個矮個子的壯小伙慢騰騰踱過來,問我去哪里。

    我說朗月寺,他一臉迷惑。她拍完貓狗,過來說,得古瑤那里,貓鼻嶺上。

    小伙還是沒弄清楚,旁邊一個老頭說,馬號那邊。

    小伙明白了,抓了抓后腦勺,好球遠(yuǎn)噢。

    多少錢?我問。

    他又抓了抓頭,你看著給吧。

    我說,我又不知道路。

    那……拿二十吧。

    二十,這么貴?

    路猛得很,要走好久呢。

    這種說法有意思,路不說爛,說猛,一下子就把路說得很萬惡,似乎一下子要撲過來。

    我們上車。她先跨上車,小背包斜挎在肩上。我坐在最后,背著背包,重心不穩(wěn),只好從后面抓住摩托車的貨架。

    出了大石板沒多久,路就猛起來,砂石路上有許多坑,還有大小不一的石頭,我在后座顛來顛去,總往后仰。

    開車的小伙說,大哥你抓緊,最好抱著你女朋友。

    我說,師傅你開慢點(diǎn)就可以了。

    她往前挪了挪,說,你抱著我吧。

    我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腰上,這樣重心就穩(wěn)多了。

    路越來越猛,好幾次車子都騰了空,然后落在地上斜躥出去。我貼著她的身體,可以看見她耳朵上的茸毛,她的耳垂小巧,穿了個孔,戴了一對水滴狀的耳釘。她應(yīng)該用過香水,淡淡的檸檬香。她的發(fā)梢拂過我的臉,癢癢的。

    半個小時后,車停下,小伙指著云霧中的一座大山,那就是貓鼻嶺。

    我掏出錢包,摸出一張五十的遞給司機(jī)。

    他翻遍衣兜,說沒有零錢。

    她拿出一張二十的付了車費(fèi),說,以后再算。

    貓鼻嶺應(yīng)該很高,只看得到山腰處的莽莽蒼翠,山峰被云霧籠罩,山腳下應(yīng)該就是叫得古瑤的村子,很古樸的名字。

    正好有農(nóng)人下來,我便上前問路。

    這里叫貓鼻嶺下寨,而得古瑤是幾分鐘前經(jīng)過的一個集鎮(zhèn),規(guī)模不到大石板的三分之一,山上還有一個上寨。

    農(nóng)人又問,你們是來旅游的?

    我回答,是的,很遠(yuǎn)的嘛。

    哎喲,十多里哎。

    我知道山民口中的路程最多只能當(dāng)參考。他們的距離和時間和我們的不是一個概念。我在牛大場鄉(xiāng)場上曾遇到一個賣雞蛋的老婦,她說走了十里路來趕場,賣掉十個雞蛋,然后買一包鹽巴回家。她說的村子我正好去過,所謂十里路在地圖上的直線距離是十五公里。

    我看了看表,已快四點(diǎn),天色已黯淡。

    我說,怕是到不了。

    她收緊背包肩帶,我們走吧,不行就在上面的寨子休息。

    沿著蜿蜒的小路上山,天空愈發(fā)陰沉。路很滑,我回頭拉她時,看見她小巧的鼻尖沁出了細(xì)細(xì)的汗珠。她的手很軟,就像一塊溫潤的白玉。

    天黑之前,我們抵達(dá)傳說中的貓鼻嶺上寨,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苗寨。幾個小孩,還有他們的牛,好奇地盯著我們。

    我推開一戶人家的門,問女主人到朗月寺還要多久,她說還要走四個小時。我又問她能否借宿,她便熱情地把我們迎進(jìn)屋。

    一樓是豬圈、牛圈;二樓住人;三樓堆放糧食、雜物。我們坐在美人靠前,一眼望去,皆是暮色中沉靜的鄉(xiāng)村,炊煙淡淡升起,又慢慢被雨霧融化。

    屋里有一個小方桌,桌上有臺十七吋電視機(jī),墻上有一個玻璃鏡框,鏡框里有幾張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和幾張褪色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有男女主人,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應(yīng)該是他們的孩子。屋中還有一個火盆,這會兒已經(jīng)熄滅。有一種既熟悉又無法用語言表達(dá)的氛圍。

    她加了件毛衣,把手插在衣兜里。

    她拿出相機(jī)拍了幾張,又坐在美人靠前,把相機(jī)遞給我。我從取景器中看見她淡淡的笑容,在白熾燈下映出暖色,背景是雨霧和暮色。我把焦距拉近,連拍了幾張。

    晚飯時,男主人回來了,村長也跟著來了。他聽說有人來旅游,特意來陪陪。

    火盆里燃了炭,架上一個鐵三腳架,再架一口鐵鍋,里面煮著臘肉?;鹋柚車袀€六邊形木頭框架,放著涼拌蕨菜和水煮的酸湯菜,還有辣椒蘸水。扁土碗里倒?jié)M了酒。

    村長舉起碗,歡迎來我們這里旅游。

    我舉起碗和他碰了,又和男主人碰了,然后一飲而盡。我知道這一帶飲酒的規(guī)矩就是“碰干”,一碰就得干,否則就是瞧不起朋友。這種米酒我能喝一斤,自然心里有底。她喝了一口,說,甜的。

    村長和男主人見我如此豪放,也很高興,大家的關(guān)系一下子就近了一層,話題便聊開了。

    我得知極少有人來這里旅游。在貴州許多鄉(xiāng)村,“旅游”二字經(jīng)常被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說得文縐縐的,不像我,只說去玩。

    村長又端起酒碗,問我們從何處來,姓甚名誰,到何處去。我們一一回答。我得知她叫葉紫。

    酒過三巡,我問起朗月寺,我很好奇在這個苗族聚居的深山中怎么會有座寺廟。

    村長說寺廟應(yīng)該建于清朝末年,后來一度荒蕪,幾年前又有了香火,具體情況也不是很了解。

    苗族原本是不信佛的,山野間的樹木生靈就是他們的神靈。我又問了問主人家里的情況,得知兩個孩子念完初中就出門打工了,電視機(jī)就是兒子買的。這種情況在苗寨很普遍,寨子里留下的多是老人、小孩,農(nóng)忙時節(jié)也沒幾個青壯年。

    一頓飯吃到十點(diǎn),主客盡歡。

    男主人送村長走了,女主人收拾碗筷,她幫著去洗碗,被推了回來。

    我和她便坐在火盆前。屋外的雨下大了,一陣陣寒氣襲來,火盆里的炭火燃出幽幽的藍(lán)色火焰,一眨一眨的,像眼睛。

    她的眼睛里也有一閃一閃的光芒,我看著她,她的臉紅撲撲的。她用雙手貼著臉頰,有點(diǎn)暈。

    想不到你這么能喝,有三碗吧?

    嗯,以前喝過青稞酒,和這個差不多甜,還有點(diǎn)酸,喝醉了,被男朋友背回去的。

    上次我女朋友也喝了三碗,也沒醉。

    不知怎地,把各自的男女朋友搬了出來,似乎這樣一說,也就不曖昧了。

    我們聊起貴州境內(nèi)的火車。我給她講大學(xué)的那次經(jīng)歷,回來的路上,在小站或臨時停車時下車玩鬧。經(jīng)常是火車開動后,我們才慢慢跳上車。那次,我走得遠(yuǎn)了點(diǎn),爬到一個小山包上采了束紫色的杜鵑。在一片驚呼聲中我開始加速,跑著跑著,我看見短發(fā)女孩也在揮手,她男朋友從后面抱著她。我腳下一滑,看著她的面孔漸漸遠(yuǎn)去,他們的聲音也被火車拖曳著直到消失。

    女主人在收拾臥室,她便進(jìn)去幫忙。男主人把我叫到一旁,有點(diǎn)為難地說,小張,按我們苗族的風(fēng)俗,你們不能住在一起。

    我忙說,你們安排,給你們添麻煩了。我也懶得去解釋我和她只是今天才認(rèn)識的,這樣解釋會增加他們的疑惑。

    于是,我去了主人兒子的房間。墻上貼著張林熙蕾的海報(bào),紅唇微張。

    第二天早晨,我在清冷的雨霧中醒來。吃了面條,好說歹說硬塞給主人家五十元。男主人接過錢時顯得很過意不去,你們這么遠(yuǎn)來旅游,還收你們的錢。

    我們再次道謝后離開上寨,向朗月寺方向行進(jìn)。山路蜿蜒上升,細(xì)細(xì)的雨也追了我們一路。

    我一聽到朗月寺這個名字就有了興趣。我平時有一個習(xí)慣,無聊時翻看地圖,會看到許多有趣的地名。在貴州,什么貓場狗場雞場羊場的地名挺多。我無聊時還會一個人坐車去尋找地圖上有趣的地名,很多時候我會失望。鄉(xiāng)村越來越像城鄉(xiāng)接合部,村子和村子之間也越來越?jīng)]有區(qū)別。

    而朗月寺這個名字非常特別,會讓人有很多想象。

    她說她也覺得這個名字很特別,她想起一篇小說。

    不會是《明月寺》吧?

    葉彌寫的那篇,你也看過?她一臉驚喜。

    是啊,看了挺惆悵的,心里總覺得欠點(diǎn)什么,作者好像有話沒說完。

    是有點(diǎn)惆悵的感覺,不過這樣挺好,什么都說白了就沒意思了。

    她來自深圳,在貴陽待了一天,就來這兒了。

    我給她介紹了諸如西江、朗德等苗寨,比較適合游客觀光,還有榕江、從江的侗寨。

    她說昨天的貓鼻嶺上寨已經(jīng)很讓人難忘。

    我說這樣的寨子有很多,可能風(fēng)景不怎么樣或彼此相似,但總會讓人懷念,就像懷念那種場景:你用冷水洗過臉,聞著柴火的味道,而鍋里燉著肉。

    她說她喜歡雨霧中的村莊、暮靄中的村莊。

    傍晚昏黃的燈光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若有若無的炊煙,無邊的雨霧。

    你昨天的相片就拍出了這種感覺。

    有一張,二次曝光,我把她的臉虛化,成為前景,那些暮色中的吊腳樓成了背景,她的笑容好像浮在炊煙上。

    你看過《雪國》嗎?作者寫道:黃昏,火車窗上映著女孩的臉,窗外是流動著的冬日風(fēng)景。

    我看到第一句話是: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又翻到最后一頁,看了最后一句話,就買下了書。

    雨漸漸停了,天空發(fā)亮,隱隱有晴的意味。山上的蒿草還是一片枯黃,頂著一大片亮閃閃的珠子。

    中午時,我們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吃干糧。不遠(yuǎn)處的山崖邊有朵紫色的花,無聲地開放。我摘了下來,遞給她,和你的名字一樣。

    她接過花,插在胸前的扣眼里。

    山路更猛,我走在前面,不時要回頭拉她。有一段路在山崖邊,一尺來寬,路面濕滑,我撿了根木棍用右手拄著,左手牽著她的右手。

    休息時,我聽到山泉,便下去打水。回來見她坐在石頭上,臉色紅潤,幾絲頭發(fā)松了,在風(fēng)中搖擺,耳朵上的雨滴反射著不明顯的陽光。

    她接過水,見我仍看著她,便問,你看什么?

    我指著她的耳環(huán),你的耳環(huán)像雨滴。這一帶苗族的銀飾,額頭劉海處也是一串雨滴,稍一行走便來回晃動,叮叮咚咚。

    她看著遠(yuǎn)山,遠(yuǎn)山連綿起伏,霧氣消散,灰白的云層中露出令人心顫的青藍(lán)色。

    要出太陽了,會不會有彩虹?我好多年沒見到彩虹了。

    我也是,記得高中時有個夏天,一幫同學(xué)出去玩,下了雨,我們用塑料布搭了個棚子,擠在里面躲雨,身上冒著熱氣。后來雨停了,看見了彩虹。那時我和一個女孩有點(diǎn)朦朧,一起看彩虹,那種感覺現(xiàn)在想起都很好。

    你們后來戀愛了?

    沒有,我那時挺老實(shí),也挺傻,沒敢行動。再后來就高考,然后各自讀大學(xué)。

    走吧,我拉她起來,繼續(xù)牽著她走。

    路慢慢變平,有一米多寬了,我們并排走著,我的左手牽著她的右手。她的手溫潤無骨。

    下午三點(diǎn),朗月寺到了。

    廟門上有隸書的“朗月寺”三個大字,黑底紅字,油漆斑駁。

    接待我們的僧人六十來歲,身材瘦小,花白的頭發(fā)已長出薄薄的一層。我們說明來意后,他把我們安排到東廂房的兩間屋子。

    簡單收拾后,我和葉紫便在廟內(nèi)參觀。正殿供奉著如來佛。葉紫去拜了,很虔誠,姿勢還有點(diǎn)優(yōu)美。我想也應(yīng)該去拜一下,應(yīng)該祈禱點(diǎn)什么,比如父母身體健康,女朋友的工作能不能調(diào)到貴陽,股票解套……一時雜念紛至沓來,倒想不起該許什么愿了。

    兩側(cè)是廂房,后院青磚鋪地,磚縫中長出長短不一的雜草,古樸而荒涼。

    黃昏時,西邊天空一抹微紅,風(fēng)無聲地吹過。

    但愿今晚有月亮。葉紫說。

    我想起那輪明月,在大二時的那個暑假。也是這趟“梵凈山號”,我們班一行四十人去梵凈山。男同學(xué)二十一人,女同學(xué)十八人,還有她,我們新的班主任。我們這個班混世魔王不少,把原來的班主任從三十歲直接氣到更年期,以致甩手不干了。新班主任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我們學(xué)校,被拉來填坑。

    那天晚飯后,眾人匆匆撤退,她執(zhí)意要許愿。在彌勒佛像前,她問僧人,未來不可知,可為什么彌勒佛還那么開心?僧人答道,未來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是過去,不開心又如何?

    出了殿門,她轉(zhuǎn)身問我,我們有未來嗎?

    她的臉在月光下越發(fā)白皙。

    我答道,未來就是現(xiàn)在。

    她又問我為什么會喜歡她。

    我說,那一趟旅行,她就像一個剛?cè)胄5呐瑥奶悠鄙宪囬_始,她什么也不管,只是和幾個女生打牌。下車走到村里后,她也還是什么都不管,坐下后又開始打牌。一路上的吃喝住行都是幾個班干部負(fù)責(zé)搞定。但我獨(dú)自一人被火車拋下后,無論誰說什么她都要下車找我。一開始是和兩個男生一起,后來那兩個男生坐反向火車去找我,她就在那個鎮(zhèn)上守著一個公用電話機(jī)。兩個男生和她約定,一旦找到我或找不到都會打電話給她。

    她辯解,我是老師啊,不能把學(xué)生弄丟了。

    當(dāng)我優(yōu)哉游哉地逛到那個小站時,天色已暗,弦月如鉤。她看到我時,一開口便有了哭腔,下次不帶你出來了。

    那個小站叫高平鋪。當(dāng)天已經(jīng)沒有回貴陽的車了,第二天凌晨五點(diǎn)有一班車。我?guī)е芥?zhèn)上吃飯,又找了一間旅店,只有一個房間。我說,你先睡吧,我已經(jīng)給老板要了鬧鐘。她說,你呢?我說,我一會兒就睡。她磨磨唧唧半天。我說,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說罷,我翻身上床,靠墻而臥,她又磨蹭了半天才躺下。第二天早上四點(diǎn)半,我們?nèi)ボ囌?。星星像長了毛一般大得恐怖,微光中整個小鎮(zhèn)生氣全無,偶爾一聲狗吠顯得非常遙遠(yuǎn)。我忽然想到湘西的趕尸,便對她說了,還補(bǔ)充道,要是遇到搖著招魂鈴的,我們要趕緊躲開。她可憐巴巴地拽著我的胳膊,也許是沒休息好,高一腳低一腳走得磕磕碰碰。

    我們在梵凈山待了五天。離開的前一天,依舊是個玫瑰色的黃昏,山風(fēng)驟起,金星在余暉中孤獨(dú)地閃耀。在蘑菇石前那塊巨艦般的石頭上,幾對情侶模仿《泰坦尼克號》中的露絲與杰克的經(jīng)典動作拍照。我說,我們也拍一張吧。她走到船頭,張開雙臂,我從后面抱著她的腰。同學(xué)中響起哄笑,他們還不知道,以為我膽大妄為。

    晚飯時又來了一位僧人,四十多歲,胖一點(diǎn)。菜是炒蓮花白、素白菜、酸蘿卜,就著油燈,四人默默地吃。收拾完畢,兩位僧人在西廂做功課,不便打擾,我和葉紫來到后院。天空中本有幾顆疏星,慢慢地就隱藏在云層中了。

    今天沒有月亮了。葉紫說。

    風(fēng)從屋檐上穿過,弄響了掛著的鐵鈴,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

    我問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廟里有些怪異?

    的確有點(diǎn)荒涼。

    不會鬧鬼吧?

    你可別嚇我。

    一晚上睡得不踏實(shí),老是做夢,迷迷糊糊醒來又睡著,屋外有響動,有什么東西在窸窸窣窣地響,又有叮叮咚咚的聲音,好像腳步聲,似乎還有哭泣的聲音。

    我是在霞光中醒來的。推開窗戶,一輪紅日靜靜升起。山林間,草木野花的氣味沖散屋中古舊的木頭滲出的陳腐氣息。

    告別朗月寺,我們一路下山。初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山路不再泥濘,我們的速度快了許多。三點(diǎn)不到,已到下寨,然后坐摩托車去大石板。這次的車后架有個工具箱,我的包可以捆在上面。我坐在中間,葉紫夾在我和包之間。她說她正好可以趕上五點(diǎn)的那班慢車去鎮(zhèn)遠(yuǎn)。那是座古鎮(zhèn),有一條幽靜的舞陽河穿城而過,河水碧玉一般。

    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星期,一幫同學(xué)相約去舞陽河,其中有我心儀的那個女孩。我得到通知時有些晚,爸媽因?yàn)槠渌滦那椴缓?,沒給我錢,于是我沒去成。那幫同學(xué)在舞陽河邊的一個村莊住了一個星期,天天游泳劃船,去山間采野菜,去河中撈魚蝦,自己炒菜做飯,晚上就躺在河灘上看星星。一個好友還說河水中竟然有水母,像透明的花朵般一開一合。許多年后,我從報(bào)紙上看到一則消息,稱專家在舞陽河發(fā)現(xiàn)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桃花水母。

    那個夏天,貴陽老是下雨。我待在屋里,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發(fā)出的霉味。

    大三的那個夏天,她最終離去。人們對女老師與男學(xué)生的戀情比起男老師與女學(xué)生的更不能接受。她去了中國南海的邊上,而我至今沒看過海。那年暑假我在貴陽南站扒上一列火車,火車在崇山峻嶺間的隧道中蟒蛇般穿行,光亮湮滅又重現(xiàn),風(fēng)撞擊著我的臉。

    假設(shè)我在的是第八號車廂,我從那里向九號車廂扔出一個酒瓶,假設(shè)速度是每小時三十公里,以我作為觀測點(diǎn),它的速度就是三十公里?;疖嚂r速是八十公里,假設(shè)鐵路旁有個家伙,他觀察到的酒瓶速度是不是要受到火車時速的影響?假設(shè)往七號車廂扔呢……也許只有這種讓人頭痛欲裂的問題才能填滿空虛,而我的吼叫聲會被火車?yán)L,那個家伙會不會知道這叫“多普勒效應(yīng)”?

    我在高平鋪后的一個臨時停車點(diǎn)下車。沿著鐵路往回走,夕陽把我的影子拉長,像一個踩高蹺的怪物,總是自己踩到自己。

    當(dāng)我看到高平鋪的站臺時,我幻想有人會在那里等我。

    之后我再也無法擺脫火車。在拉薩至格爾木的火車上,我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女朋友,她叫央金達(dá)娃,翻譯過來就是月光仙女的意思。

    葉紫聽完我的故事有點(diǎn)發(fā)蒙。然后,她說其實(shí)她剛失戀,辭了工作,出來散心,在地圖上看到有個朗月寺,就一路找來。

    今晚應(yīng)該有很好的月亮,說罷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大石板站,我陪葉紫等車。我打算在鎮(zhèn)上住一晚,第二天坐車去楊柳塘,再去傳說中的牛大場。

    站臺很安靜,火車進(jìn)入彎道時發(fā)出的汽笛聲嚇了我一跳。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火車來了,葉紫突然說,我想問一個問題,有點(diǎn)冒昧。

    說吧。

    這三天,你……有沒有想過艷遇?

    我看著她的眼睛,笑了。

    說實(shí)話,有沒有?

    有,還真的有過這種想法。

    她也笑了。

    有時候很奇怪,突然間有個人跑到你的身邊,帶來歡樂,帶來美好的記憶。突然間,他又消失了,以后也不可能遇見,也不會再聯(lián)系。你說這叫什么?

    我假裝哭喪著臉,用比較酸腐的話說,這叫邂逅,也許還有更好的詞,反正不能算艷遇。

    火車已經(jīng)進(jìn)站,聲音震耳欲聾。

    所以,我們應(yīng)該告別一下。她大聲說道,然后張開雙臂。

    我們輕輕地?fù)肀В缓?,她轉(zhuǎn)身走上火車。

    火車緩緩開動。

    葉紫站在窗前,笑著對我揮手,我也笑著對她揮手。透過模糊的玻璃,我發(fā)現(xiàn)她胸前插著的那朵紫色野花,竟然還沒有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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