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最近懷念起三月時常去散步的虹口江灣。
沿紀念路穿過車站南路,會遇到一個駕駛員培訓場,一直走到底,就是涼城,那是一個市民味道很重的熱鬧地方。沒有疫情的時候,夜夜有廣場舞的人群,遠遠就能聽到音樂聲。廣場舞落幕后,約十一點光景,會看到很多遛狗的年輕人,夜晚是他們的。這一路很寂寥,即使不是疫情,夜晚也是空的。能見到好看的復興高級中學,這是一所老中學了,學校前身是“麥瑟尼克”學校,始建于1886年,1915年遷入定名為“湯姆·漢壁禮男童公學”。
有時我會在水電路轉(zhuǎn)彎,穿過車站北路奎照路,就會抵達即將拆遷的萬安路,亦是另一種風貌。沿路可能有四到五家紅燒牛肉面的鋪子,映照周圍也許有不少喜歡吃面的人。也有不到一平方米的小商鋪,夜里還在賣買二送一的蔥油餅,12元兩籃的草莓,可見老江灣坐擁水網(wǎng),買賣興隆,至今依然看得到古樸的市聲。
萬安路是這兩年才有點認識。教課帶著復旦創(chuàng)意寫作的研究生采風走過多次,去年和媒體合作“上海在地寫作計劃”,又走一遍,剛好趕上了萬安路舊改動遷,當時有爺叔阿姨主動跑出來帶我們學生導覽,說起三觀堂歷史直接從清朝開始講起,完全不認生,也不在乎下雨,不在乎時間。我拍了點視頻,沒想到時隔半年,人去樓空?,F(xiàn)在萬安路幾乎已經(jīng)搬空。我認識它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要消失了。
三觀堂本來是個道教活動場所,兩百多年后又改為佛教寺廟,香火不旺,但經(jīng)歷風霜。上海解放初,在江灣鎮(zhèn)共有三處道觀寺廟,萬安路一線,在三觀堂東面,即現(xiàn)逸仙路東側(cè)原有東王(岳)廟;在萬安路西面,即現(xiàn)江楊南路處原有牛郎廟。我們采訪到一位老鎮(zhèn)長叫倪衛(wèi)民,他說自己在東王廟里上的小學,每天上學從大殿進去,右邊是閻王爺,左邊是關公?!叭仑グ塑埥瓰场睍r,當?shù)匦W生可以放假三天,市里的學生則不放假,所以他從3月1日就開始期盼?,F(xiàn)在東王廟與牛郎廟都沒有了,只剩下三觀堂靜靜地留在原地。有趣的是,對面社區(qū)人家的空調(diào)護欄,都是鏤出三觀堂簡筆畫造型的花紋。不知是社區(qū)規(guī)劃的,還是三觀堂贊助的。三月初,生鮮電商告急,春生街、魁星閣附近的水果店、糧油店、菜店倒是供貨充足的,可以買到便宜的雞蛋、竹筍和草莓。理發(fā)店多達六七家,店員比顧客多得多。每次路過龍騰小區(qū)附近,我都會停一停。因為曾有人說,抗戰(zhàn)時期那里有一個慰安所。二十年前,曾有一位韓國女士來到這里尋找,但是沒有找到遺跡。上海師范大學中國“慰安婦”研究中心的老師,曾在2015年公布一批江灣鎮(zhèn)慰安所的照片,后來收錄在《證據(jù):上海172個慰安所揭秘》一書中,想到這些照片,沿路的滄桑便加深了許多。
再折回鐵路,穿過逸仙路,可看到高架下的花,有勃勃生機。從學府街一直走到住過3年的復旦北區(qū)宿舍,想到時光就這樣匆匆流去,當時的自己卻從沒有耐心和閑心如現(xiàn)在一般,把一條舊路走了又走,一有空就走走。
去年我還會繼續(xù)往新江灣方向走,一直走到濕地。從古老走向草創(chuàng),從沉重走向輕盈,空氣也會越來越沁人心脾,鳥叫聲會越來越清晰。雖然同樣叫“江灣”,風貌則大不同。往虹口江灣走去,那是鄉(xiāng)土又滄桑的;往江灣體育中心走去,那是全上海外觀最像臺北市的地方;往新江灣城走去,則是對我這樣“江灣”的外人來說更容易接近的樣子。我最喜歡的濕地公園中庭,每天下午都會有七八位薩克斯風樂手,同時吹奏,驚人的是,他們幾乎可以同時開始、同時結束、吹的卻是不一樣的曲子,如果我有機會做聲音民族志,我一定會在那里呆上很久很久。他們的觀眾,大多抱著柴犬。觀鳥亭里,有設備完善、長槍短炮的叔叔們。河道邊又有一群姜太公。但是我從沒搞清楚觀鳥亭里那么多人拍的到底是哪只鳥,也沒有等到一條躍起的江灣魚。
就這樣,有時是天亮走到天黑,有時是天黑走到深夜。最終從江灣走到家,我總要給自己的膝蓋貼上兩塊藥布。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