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敘
十年前的初冬,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起初我沒有聽出他是誰,接著就裝著沒聽出來。
我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因為,我不知道見到他是該打一架算算老賬,還是裝著不知道父親曾經(jīng)挨過他打這一回事。這事是在父親走后,快嘴的叔娘透露給我的,此前我一無所知,就連父親健在時也沒提過。我想,知子莫若父,他生了個只知道花錢、花錢、再花錢的兒子。不過,他也因兒子是第一個走出村的慈善家而驕傲過。
這種驕傲并不能治病,但卻并不影響他帶到天堂。
父親的病是我回國前一年檢查出來的,化療后堅持了四年。我記得有一次,母親急匆匆跑到前院說,父親倒掛在了屋后園子里的一棵老桑樹上。起初,我以為他是故意的,以這種方式懷念他的童年時光。后來,他再次去后園,爬上石頭去捅樹上那個聒噪鳥的窩時,又掛在了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半個身子竟然蕩在風(fēng)里飄擺。我趕緊上前去推他一把,不曾想,整個人竟然被我托了起來,就像小時候他把我舉過頭頂那樣,輕而易舉。
我沒想到,父親如此之輕,宛若一個麻稈紙糊的骨架。我也想象不出,倒三那一巴掌扇在父親臉上時的力道有多大,父親是否如羽毛一般被一巴掌帶起的風(fēng)吹落很遠。那一巴掌,定然打掉了父親積攢的尊嚴——那是他一輩子試圖讓我仰望又不斷被我挑戰(zhàn)的東西。
我不知道倒三是否有報仇的快感。可我知道,他定然是積攢了很多年的力氣。我記得,小時候倒三經(jīng)常攔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要錢,殘忍地扭斷麻雀的脖子以恐嚇,且在手臂顯眼的地方烙了個鳥頭狀的紋身。他什么動物都敢吃,蜜蜂、螞蟻、掉了一條腿的螞蚱,以此顯示其惡。
一天,他攔路時被尋我的父親看見后狠狠給揍了一頓。我想,倒三一定是從那時開始記恨父親的。除此之外,我還能想到的就只有米婭——母親要米婭做她的女兒,至于是干女兒還是嫁過來的媳婦都已不那么重要了。因為,倒三想要娶同父異母的妹妹米婭,被我父親以不合倫理的名義在家庭長老會上一票否決,并以名字不入族譜相挾。一氣之下,倒三盜了我爺爺?shù)淖鎵?,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那天,倒三就那樣突然地找上我,要了地址就掛了電話。他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幫人,驚動了租住的房客們,我解釋說是鄉(xiāng)下親戚,不懂規(guī)矩。
天陰著,北風(fēng)呼呼作響,不久就飛起了刀子。我看見,他帶來的那些人中也有人帶著刀子,手里把玩著。印象里,沒念過多少書的倒三頂多是個混混,可沒想到,這一群人包括倒三,個個西裝革履,衣著精致,就像一個出國考察的商務(wù)旅行團。倒三身邊有個漂亮的女孩,這讓我想起了米婭。兩人摟摟抱抱,卿卿我我,不避旁人。不知為什么,我竟然生出一種嫉妒來。
從他們的言談中,我猜想,這可能是一群鼠竄的盜墓賊,被警察驚到后臨時逃到我這里的。這讓我生出一陣惡寒,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包庇,可我僅僅是猜測而已。
出租屋僅剩二樓靠東的獨立一間。幸好是一大間,才勉強容下這么多人。每天下午三點我都要去健身,于是就有了個離開的合理借口。其實,路過丹河橋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決定。我忘不了出國期間聽到關(guān)于米婭的那個消息,如果不是倒三,她也不會跳河,雖然被好心人救了上來,卻失了憶,腦子也變得不太靈光,時常說,有人要害她。母親為此自責(zé)沒讓米婭同我一起出國,而我不斷做公益,或許是希望通過積德行善來換回米婭的靈智吧。我還能做些什么?我并沒有去健身房,而是前往農(nóng)資市場,買了消殺蟲蟻的藥。
回來的路上已是大雪紛飛。小區(qū)門前的藥店在搞會員促銷,我突然一怔,想到了什么。于是,我買了一盒不在促銷藥品名錄的頭孢,又到門口超市選了兩瓶53度的燒酒。我有些緊張,萬一出了紕漏……也許,不該收留他們的……上樓梯時,我加快了步子。我沒有聽到倒三他們的喧嘩,這讓人生疑。我推開房門,屋子里果真沒人。煙灰缸里的灰燼已經(jīng)冷卻,喝水的杯子也是涼的。我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時,門房大爺過來說,有房客嫌吵,報了警。
哦——走了好,我想著,步子變得輕盈起來,再不走我都不知該如何妥善地招待他們,尤其是倒三,最好永遠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