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華
在毯子似的田壟中,新蒔的稻禾耷拉著長葉,樂意鉆到陰涼的深處。但當(dāng)陽光像塵埃一樣微渺,它們耷拉的長葉又堅(jiān)挺了,似乎陽光是它們不愿意也不屑相隨的伙計(jì)。
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稻禾是田壟里普普通通的一種植物,頭頂緩慢悠然的白云,像一頭?;蛞恢还芬粯樱H切地肆意頂撞管理她的父親。父親從稻禾邊經(jīng)過,飽含汁液的長葉就絆住了他無暇顧及的赤腳,長葉交錯纏繞,像一只羽毛蓬松的鳥,在腳踝處佯裝睡著了。這些長葉也蠻有意思的,隨著父親的赤腳在厚厚的稀軟的泥土中抽離,它們狡黠地睜開閉合的雙眼,隨即又以安詳?shù)纳駪B(tài)闔上了。
稻禾像一個孩子!父親說。
我說,孩子也有天真無邪的童年。
的確,只有夜色蒙蒙中,田壟里的稻禾才會呈現(xiàn)它收藏的珍珠。那珍珠是一滴滴露水,垂于長葉的葉尖,然后跟著風(fēng),覆蓋在了土地之上。這些,不是父親又有誰知道呢?好像我知道,月光也好像知道了。在它們搖落了珍珠的時候,月光的潔白才能走進(jìn)一棵稻禾的內(nèi)心,走進(jìn)它細(xì)膩的身體之中。
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稻禾開始動搖了,灰暗的頑皮的眼睛,似曾相識的清澈的感覺油然升起。一只螢火蟲湊了過來,它認(rèn)為這個夜晚已經(jīng)變化了。但它飛到一叢瓜架上,才恍然大悟,其實(shí)夜晚沒變,只是多了一些浪漫的花朵。
圍繞稻田的山峰,聳立于水波浩渺的遠(yuǎn)方。平坦如砥的湖泊,似乎一剎那間便完成了由平闊到?jīng)坝康淖藙?,那是風(fēng)的躁動。它們都環(huán)顧到了青翠的稻禾,記得它們端坐的位置、精神、相貌。蛙聲如一堆篝火,已然燃燒在窄窄的小渠里、土坎上,澄澈與恬靜地晃動。
父親有時會漫步于這個夜里的田壟,輕微而舒暢的氣息,往往消失在嫩嫩的一叢叢青草里。他是誰的父親?。繉Φ竞棠敲春?,每一次的親近,都像與我的親近。他俯下半個身子,把頭輕輕依靠在稻禾上,端詳著稻禾的長勢,沐浴在稻禾柔婉的眼睛和芳香里。在沒有任何人打擾的情況下,父親就是這樣開始了最為漫長的等待。
有時父親會對稻禾說,伙計(jì),你家的月光溫軟么?
稻禾靦腆地垂下眼睫,說,月光是甜的啊,會甜進(jìn)我的血液,浸染于我的根須長葉。
月亮還是一如既往地升騰,在一朵厚云里跳躍、掙扎。風(fēng)撫摸和安慰廣袤的寂寞的稻田,說月光會出來的。它勸慰時,稻禾在起伏的過程隱約聽見月光在云里疲憊的喘息。依偎于稻禾旁的水草,若有所思地想起來了,其實(shí)月光像一?;鸱N,終究會取出一粒飽滿的種子。當(dāng)風(fēng)從父親的嘴唇邊流瀉而過,月光的種子舒展開來,從厚云里落在了稻禾上,落到了大地上。
夜色是大地繡出的一幅精美畫卷。原來我未曾享受過這幅畫卷的柔美,你瞧,稻禾是畫卷的主角,稻花魚在稻禾腳下游弋,似乎它們吐納的每一串泡泡,都是畫卷最嶙峋最濃郁的筆墨。父親的腳步消失在了田壟。原來是母親的呼喚。那呼喚,稻禾可以聽懂,聽得真切,盡管聲音躡手躡腳,斷斷續(xù)續(xù)。稻禾在呼喚聲之中安靜地呼吸。似乎母親呼喚父親,像鷹攆追的兔子,不可抗拒。
父親坐在母親的身邊,乖順得很。剛才在田壟里的感受,完全可以用緋紅的黏土捏出來。捏出一蔸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稻禾,或伴隨稻禾里的青蛙和螢火蟲,意象莫名生動。睡夢中,稻禾的城堡里,大塊大塊的禾結(jié)滿了肉、西瓜、蘋果、梨、香蕉……一樣也沒少。它們排列在稻禾的城堡里,住上了最好的居所,簡直就是宇宙之外的可無限想象的房子。這些稻禾還可在城堡里游玩,坐搖搖車,騎云澆鑄的馬。
回歸到現(xiàn)實(shí)吧!父親睡在了床上。田壟里小小的稻禾,岑寂、空曠。泥土的每一處細(xì)微、動彈,都逃不過月光聆聽的耳朵。在一只不安的夜鳥的內(nèi)心里,驟然而下的細(xì)雨翻過了一道山梁,又越過了一道叢林。但雨不知道這片田壟上的月光還在,硬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這種雨,屈于月光的剔透,不敢再前行了。稻禾見罷,不覺得奇怪。在夏天,隔丘田也是隔面天呢!
稻禾的睡意不期然襲來。它們的睡意也實(shí)在是太沉太沉了。雨站了一會,又退回去了。雷打了一個呵欠。風(fēng)說,你們睡一會兒吧,我過一會兒也睡了。
故鄉(xiāng)的田壟在夜晚童話一般,美麗得無與倫比。父親被一泡尿憋醒,拉亮燈,打量了一下藍(lán)稠稠的天,又聽窸窸窣窣跑著的老鼠。他沒有理會稻禾,合上蜷伏的松弛的眼皮,又輾轉(zhuǎn)倒在了木床上。這種倒下,就像月光的光束,齊嶄嶄地消散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然后,再等待太陽的歸來。
一頭牛在稻禾上肆意踐踏。稻禾的疼痛無法用撕心裂肺的詞語來形容。父親發(fā)現(xiàn)這一狀況時,稻禾已被牛吞噬了一片。說白了,牛在稻禾上制造出的喧囂與騷動,已成鐵定的事實(shí),更改不了了。
父親對稻禾被踐踏負(fù)不可饒恕的過錯。稻禾似乎猛然間醒來了,這個在田壟里行走的男人,信任它的男人,對它們的保護(hù)也是有限的。它們流溢出悲憤和失望的淚水,被牛欺凌的驚慌,尤其凝重。父親看著還孱弱的稻禾,心里涌出陣陣?yán)⒕闻c后悔。
這是父親的疏忽。應(yīng)該在牛羊經(jīng)過的地方立下粗壯的柵欄。還好,亡羊補(bǔ)牢,猶未為晚也。說干就干,父親從密匝匝的叢林里扛回了一堆雜木,在一個靜謐而冗長的日子里,把保護(hù)稻禾的柵欄立好了。柵欄是樹的延伸,生命猶在,它們側(cè)耳傾聽牛羊的長哞,好像長哞穿過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山梁,又翻過一片云,戰(zhàn)栗著,再也抑制不住對稻禾的喜悅了。
牛對稻禾的占有欲,不可描述??梢哉f,這是它占有欲的放縱,是不可能就此被束縛的。一頭牛在心里思量了一萬遍,它醞釀已久,全力破欄而入。對于擊破父親的柵欄,牛儼然鐵了心地要去,只是在等待一個機(jī)會罷了。
有一天,父親去了鎮(zhèn)上,遠(yuǎn)離了他的稻禾。風(fēng)在山上跑來跑去,像是無端地消耗自己的體力,像減肥的女人,在消耗自己慵懶的脂肪。牛從山上下來,跟著風(fēng)勢跑,它肚子里的腸鳴在喚醒它的計(jì)劃。其實(shí),再堅(jiān)固的柵欄也敵不過橫掃千軍的犄角,只要犄角奮力抵撞,柵欄就應(yīng)聲而裂,散架了。
如牛所愿。
它一邊喘著粗氣,使呼吸慢慢平緩,一邊抬頭仰望田壟,尋找父親,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父親連影子也沒有。它有些迫不及待了,張嘴就是一片,像風(fēng)卷動的樹梢,鳥巢都摧垮了。稻禾在牛的舌頭下痛苦地尖叫,可是,這尖叫能制止牛的吞噬么?沒有這么簡單!牛畢竟還是見多識廣,不敢在田壟停留太久,它料定父親已在回家的路上。
有一株小草問它,你就不怕立柵欄的男人嗎?
牛鄙視地瞄了它一眼,高傲地把尾巴一甩,拍死了一只蒼蠅。
可悲啊,這只蒼蠅成了牛彰顯威風(fēng)的犧牲品。在平常,牛的尾巴是不會拍死它的。小草的味道稱不上鮮美,苦中有澀,它之所以沒能成為牛果腹的食物,正因?yàn)橛须S處可見的稻禾,牛對它下嘴的欲望都沒有。
田壟里,牛能吃的植物太多了,麥須草、田基黃、犁頭尖、野麻、艾葉,簡直不勝枚舉,以致我一下子說不出全部來。不過,牛到底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家的鄰居率先發(fā)現(xiàn)了它。牛聽到鄰居的厲聲呵斥,猛然跳出柵欄,很快消失在人的視野里。
這是誰家的牛?父親在田壟里看牛的腳印。
稻禾說,誰知道呢!
父親用手掌測量估算了一下,那么大的蹄子,一定是村里老張家的大水牛,他家的水牛蹄子大,是村里獨(dú)一無二的。這條水牛是個賊精,上次就乘虛而入啃了一個人的一分田稻禾,稻禾糟蹋了,根須踩糊了,泥土踢碎了。父親找到老張,老張沒有否認(rèn),用牛鞭在牛的身上抽了半會兒,牛皮都抽裂了。
父親說,算了吧,抽爛了牛皮,以后不好蒙鼓了。
稻禾蹲在田里,聽到父親饒恕水牛的話,氣得根須都翻出來了,在水里拂動。一只很大的高腳桿的鳥兒飛進(jìn)了田壟,尖喙啄食著小小的田螺。父親說,這是稻禾新喊來的伴。我看像白鷺,它從我頭頂飛過的時候,雪白的羽毛上掛滿了風(fēng)。事實(shí)上,白鷺的來臨,讓稻禾慢慢平息了對父親的憤怒和責(zé)備。白鷺在稻禾的身邊,泥鰍就遭了殃。它的腳上有一條蠕動的蚯蚓,自然那是假的,是誘惑泥鰍的。但泥鰍傻呀,呆頭呆腦地游過去,結(jié)果命喪白鷺的尖喙之下了。
稻禾喜歡白鷺,像我喜歡白鷺一樣。我跟著白鷺奔跑,而白鷺在天空中看見奔跑的孩子,也盤旋起來。父親說,它哪是奔跑呀,是害怕你,在逃竄呀。我實(shí)在不懂美麗的白鷺,它的身姿那么優(yōu)美,可我不太懂它,不明白它的細(xì)膩內(nèi)心。
白鷺在我家的田壟里生存,稻禾被牛消耗掉的體力暫時無法恢復(fù)。也許,以后也恢復(fù)不了。自然,它們比別的稻禾矮了一截。父親本來加了尿素和鉀肥,甚至添補(bǔ)了牛糞,可覆水難收,沒有辦法彌補(bǔ)了。矮了一截的稻禾,在翠青的田壟里,像得了天花的臉,坑坑洼洼。母親見狀會呵斥父親,說,整天跑來跑去,不知忙些什么,可害苦了稻禾!父親聽到母親的呵斥,內(nèi)心像貓的爪子在撩,卻無可奈何。他委屈的樣子,我長大之后的某天才驀然明白,父親也是有欲望的,他渴望稻禾能夠飛翔,像白鷺一樣飛翔。
被??惺骋唤氐牡竞蹋赣H倍加照顧,倍加小心了。但這些稻禾已然像長跑中的運(yùn)動員,落下了一段路,就再也追不上了。其實(shí)這個道理誰都知道,這些稻禾丟失了陽光的積蓄,就趕不上時光了呀,除非改變行走的方式,讓飛翔的翅膀乘風(fēng)而去。但我沒有看到這些稻禾改變追趕的方式,十分懊惱。
有一天,有一種狀況讓我體驗(yàn)到稻禾飛翔的感覺了,那是我的肚子咕咕叫喚的時候,必須尋找稻禾的果實(shí)來果腹,將囂張的饑餓感打敗,不然接下來我會四肢乏力了。
果然,把饑餓填滿,人就有了飛翔的感覺。這是稻禾的力量,沒有誰可替代。
稻禾繼續(xù)在陽光下生長,它撥開云霧,越發(fā)明亮了起來。這時,我發(fā)現(xiàn)稻禾開始有手有腳了,它們刨開那些松軟的肥沃的泥土,從深不可測的泥土里汲取養(yǎng)料、精華,裸露出粉粉的花蕊來。它們的花,細(xì)碎、嫩黃,像咀嚼的米粒,白中泛黃,儼然有骨骼一般的飽滿。
在我的記憶里,稻禾從春天長到秋天,陽光像水土流失一樣從葉脈中無形消逝了。但它們需要強(qiáng)勁的陽光,總是吃幾口,攢幾口,然后將頭抬起,用目光注視著太陽,仿佛在太陽看不見的某個地方,有稻禾值得感激的人。父親知道稻禾開花是田壟里的一場盛宴,是大地賜予人的希望。如果稻禾沒有這次開花的存在,那它與一叢青草無異,一定是虛空和徒勞的。而如果開花后有了沉甸甸的稻穗,則每一粒谷子都懷有慈悲與憐憫之心。
稻禾把長葉拉得更長了,貼近了黑褐色的地面?;▋涸陲L(fēng)中抖擻。太陽西墜在山脊,父親才卸下肩頭的噴霧器。是時候打藥了,稻禾葉已經(jīng)有卷葉蟲,還有稻瘟,根下爬有蚍蟲。這三重困境讓父親累壞了,鼻腔里抽動著粗重的喘息,把一身泥水拋在陽光底下。母親端飯上桌,父親望著碗里的白飯,憂心今年的收成。
種田到了這個份上,父親的憂傷如葳蕤草木,在母親的心里叢生荒蕪。不過,農(nóng)藥還是有效的,稻禾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咕嚕一聲,就結(jié)了籽。那些翠綠的稻穗在陽光下愣了愣神,慶幸自己的安然無恙。它們抖落掉皮膚褶皺里的泥土,大快朵頤。無論長穗短穗,父親都犒勞一下。
父親去田壟更勤了,趁著晨曦,露水濡濕了他的褲管衣袖。一只鳥對老鼠念叨:吃吧,吃吧。老鼠貪婪地用舌頭把稻穗卷進(jìn)嘴里,每每來不及仔細(xì)咀嚼,復(fù)又伸出舌頭。老鼠也有緊迫感,這時候不多吃幾粒稻穗,一旦等稻谷全黃了,就沒它的份了。有幾只山雀見罷,仿佛突然醒悟過來了,也撲扇著翅膀,要跟老鼠搶糧。
村里的農(nóng)人嚴(yán)陣以待,似乎要對老鼠和山雀下黑手。父親不以為然,和老鼠山雀相比,人高級多了。父親用鼻子嗅了嗅稻穗,用嘴叼起一粒,一番淺嘗之后,發(fā)覺老鼠和山雀比人聰明。就谷子的味道來說,這段時間的稻穗,谷子沒有硬實(shí),像一包乳白的奶,微甜而清香,而倘若稻穗吞噬陽光久了,變得硬實(shí)了、飽滿了,味道就不一樣了。
父親在田壟里種了那么多稻禾,老鼠和山雀偷竊一些去,并不影響我家吃飯。況且,天地之間的萬物,都不可能單一生存,都是彼此依賴的。父親看天高云淡,河水變淺,盡頭被鋒利的山峰磕破了。他對老鼠和山雀說,爾等不必驚慌,我有的是稻穗。
大概受到了父親的鼓勵,老鼠和山雀藏匿在稻禾里的身軀也大膽現(xiàn)身了,不似以前膽怯。在一處荒草掩蓋的巖石里,一只老鼠的窩,儼然就是偌大的一座裝滿稻穗的倉庫。一點(diǎn)點(diǎn)蠶食父親的稻穗,成為老鼠山雀每天來田壟的主要工作。
其實(shí),它們又能吃多少呢?在遼闊的田壟,大大小小的稻穗,像郁郁蔥蔥的小山頭。它們顆粒均勻,或高揚(yáng),或俯仰,或坐臥,要么嬌艷,要么矜持。我也像父親一樣沉靜,讓一片田壟噴吐濃香,積蓄著太陽的明亮和暖熱。
風(fēng)慫恿稻禾盡快圓滿自己的生命,一粒粒稻谷清點(diǎn)著晶瑩飽滿的時光。如果我從谷子里看見一抹炊煙,那一定是從山道上升起的。這時,那條抵撞柵欄的水牛又出現(xiàn)了,它在田壟外不停地反芻、偷窺。而被它欺凌過的稻禾甚為反感:這又是為何呢?你反芻的聒噪影響了我的成熟了。水牛面對挑釁,寂寥而沮喪。這會兒,就是有人讓它闖入田壟,在田壟里徹底地墮落一回,它也沒有當(dāng)時的勇氣了。那一次的教訓(xùn),好像皮肉還在牛鞭下簌簌地發(fā)抖。
陽光像谷粒一樣落下來了,如此密集。父親說,這陣子的陽光真是熱烈,落的陽光都是米??!我覺察到太陽瘋狂了,鋪陳在跌宕起伏的大地。或許陽光看見所有,也看到疲憊的父親辛苦了半年,需要好好地照顧他一下:他在田壟里的稻穗,尤其飽滿,接受的陽光更多。
天空的薄云,沒有風(fēng)來撕扯。山坳里的樹枝,驚懼而痙攣。它們畏懼太陽的炙熱,甚至在陽光下有了秋老虎的幻覺。稻禾沒有做秀和矯情,在田壟里神采奕奕、昂首挺胸地喧鬧起來。它們潛伏得太久了,蓄積的沉淀需要在某一處時光里盡情釋放。
一田壟的谷子,金黃、燦爛。沒有什么可比擬這種壯麗的遼闊。我聽到了收割機(jī)的聲音,仿佛太陽的車轍從很遠(yuǎn)的天空滑過來了。父親的鼻子里全是米香,神情高深得不可捉摸。我習(xí)慣了見這么金黃的遼闊的場面,在這一次的豐收里,斑斑駁駁的稻草垛子,像是一戶人家富碩的記憶。
一群鳥突然陰郁、低沉,露水粘滯了細(xì)膩的羽毛。在以后較長的一段時間里,稻禾又蟄伏了,鳥像一個人一樣領(lǐng)略田壟的孤獨(dú)。泛黃的苔蘚佇立于高高的崖頭,看云海蒼茫,不遠(yuǎn)的河流泛著粼粼微光。我注視著一只松鼠,腮幫子里塞滿了黑色的堅(jiān)果。這些,都是秋天所賜。
稻禾撩開了眼簾,在整齊的稻茬上,遺留了不少的谷粒。有幾只紅嘴藍(lán)鵲撿拾。父親說,給你們吧!它們太可憐了,如果它們懂得耕種、管理、經(jīng)營,還會為生計(jì)如此地恐慌和不堪么?那肯定是不會的。別看它們有漂亮的尾翎,對于人來說,除了不能飛翔,它們有的,人都有,它們沒有的,人也會有。我的憐憫之心在收割機(jī)的轟鳴中尤其泛濫。
不知可否把這些思考擱淺,但閃著太陽的光芒的天空,和我的思想一樣,是照常存在的,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既然如此,我也就寬慰了,因?yàn)槲也皇俏ㄒ坏?。父親的童稚之心又起,故意留下了不少谷粒,他囑咐開收割機(jī)的師傅,那片被??羞^的長勢不好的稻禾,低矮枯黃的稻禾,頭頂稀疏的稻穗,就留給這些秋天的動物吧。母親是不肯的,她覺得父親狂了,詛咒道:晚上你去跟老鼠睡吧,去跟鳥睡吧!
父親的心是透明的。對,晶瑩透明,就像琉璃一樣,美極了。
我摘了一朵野花放進(jìn)嘴里咀嚼,秋的溫馨、細(xì)致,都散落在敏感的味蕾上。尤其此刻,毛茸茸的陽光,絢麗,愉悅,生動。風(fēng)的聲音短促而突兀,一株稻禾問另一株稻禾:伙計(jì),我們怎么過冬天?冬天白雪皚皚,那雪是稻禾邁不過的坎。那株稻禾心懷叵測,可能秋天的肅殺讓它不單純了:哪還有冬天?。课覀冊绫惶飰派系呐酥蟪闪税罪?。稻禾聽了,憂郁傷感起來。
別怕,明年的春天,你們種在一目千里的田壟,又是一蔸青翠的稻禾。
你們見過春天嗎?明年的春天你們會發(fā)芽,會長葉,會和我的父親說話。
它們歸根結(jié)底是舍不得我的父親,怕在來年的春天見不到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日漸蒼老,可能明年沒有力氣再耕種了。
可我還是覺得它們蠻有意思的,明年春天,我的父親怎么就不會再來田壟了呢?稻禾都有春天,人也有才是。
收割機(jī)一丘一丘地收割,然后打包進(jìn)倉。與我對話的谷子,不知進(jìn)了哪個蛇皮袋。盡管此刻它們喑啞無聲,但它們并沒有死去,還會發(fā)芽長葉。而我堅(jiān)信,不管它們到了哪里,都會有一位善良的父親陪伴它們。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