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溪
2022年3月16日,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館舉辦了鄧廣銘藏書捐贈儀式暨鄧廣銘先生誕辰115周年紀念活動——72歲的北大歷史系教授鄧小南和姐姐鄧可蘊,將父親鄧廣銘留下的古籍捐給了北大圖書館。鄧廣銘晚年住在未名湖畔的朗潤園,與季羨林、金克木、張中行被稱為“未名四老”。
據(jù)報道,此次贈書總計353種、6458冊,其中善本55種、507冊,保存完好,具有重要的文物價值和極高的文獻價值,版本類別涵蓋明、清至民國的刻本、抄本、活字本和石印本等多種形式,內(nèi)容主要是宋代史籍和宋人文集,部分贈書還有鄧先生的批校,其中批校滿紙的《涑水記聞》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頗能反映先生的學術(shù)取向,善本中有明刻本《慈溪黃氏日鈔分類》等稀見古籍文獻。
鄧廣銘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被譽為“宋史泰斗”。他的小女兒鄧小南也致力于研究宋史。72歲的鄧小南現(xiàn)在擔任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她不僅繼承了父親的藏書,也繼承了父親的學術(shù)事業(yè)。鄧廣銘先生去世前曾說:“書是小南要用的,將來留給北大?!痹诰璩鲞@批書時,鄧小南感到寬慰又不舍。
鄧廣銘生于1907年,正逢清末民初的大變動時代,也是一批知識分子風起云涌的時代。鄧小南回憶道:“我父親與北大圖書館有著不解之緣。20世紀30年代初,他還沒考入北大,就跟隨好友李廣田到設(shè)在紅樓二層的圖書館閱覽室借書;上大一時,他就給校長蔣夢麟寫信,要求改善圖書館的條件;畢業(yè)后,胡適先生將圖書館的專用閱覽室借給我父親用,他終日活動在圖書館中。他與‘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毛子水、金克木的畢生情誼,也是在北大圖書館結(jié)成。”鄧小南告訴筆者,其實父親最早的成套藏書百衲本“二十四史”其中也有一段故事。
鄧廣銘在輔仁大學讀書期間,輔仁大學沈兼士先生請周作人來講中國新文學。周作人后來在書序中回憶道,自己講課其實沒有做太多準備,只寫了一些提綱,但是最后一節(jié)課上,“鄧恭三先生(鄧廣銘字恭三)卻拿了一本筆記的草稿來叫我校閱,所記錄的不但絕少錯誤,而且把我所亂說的話整理得略有次序,這尤其使我佩服?!焙髞?,周作人將這本筆記整理出版成《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書。出版社給了周作人一筆稿費,他把這筆稿費都給了鄧廣銘,叫他用這筆錢買一套百衲本“二十四史”?!捌鋵嵾@筆錢買這部書還不太夠,周作人親自出面跟出版社講了價?!编囆∧细嬖V筆者,這部書對于當時初涉歷史的青年學生來講無比珍貴。抗戰(zhàn)時北大遷到后方,1939年鄧廣銘也追隨去了?!昂髞砦夷赣H領(lǐng)著我的兩個姐姐去找他,沒有盤纏,我父親來轉(zhuǎn)托周作人把這套書賣了,拿這筆錢當作路費。”鄧小南說,那時候首先是生路的問題,要從北平千里迢迢地去重慶,只能忍痛割愛。
抗戰(zhàn)勝利后,鄧廣銘應傅斯年先生要求回到北大,再三斟酌后,放棄了買房安家的打算,全部積蓄除基本生活外,都用來購置圖書。當時古舊書業(yè)不景氣,書價貶值,鄧廣銘便盡量購置古籍,“在家中建立起自己的小小書庫”。鄧小南告訴筆者,父母本想湊錢買個小四合院,因為日本人撤走后,北平有一些空出來的房子,價錢也不算太貴,幾百大洋左右:“他們看了好幾套,最后決定還是不買房子了。因為如果把錢拿去買房子,就沒有錢買書了。我父親靠終生積蓄攢下這些書?!?/p>
鄧小南回憶父親的藏書往事,在她看來,父親與老先生的很多深厚友誼都是因書開始的:“我小時候,好不容易父親答應春節(jié)去廠甸,結(jié)果他打發(fā)我自己去玩,他泡在琉璃廠中國書店一整天,然后抱著兩函套書回家;逛隆福寺,他也是一頭扎到修綆堂去看書找書。經(jīng)常有古舊書店的老先生,包袱皮裹著、細木板夾著,到家里來送書。家中像樣的家具,相對講究的柜子、木箱,都是用來存書的?!?/p>
這次捐給北大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寫滿鄧廣銘先生的批校。鄧先生通常不忍心直接在書頁上寫“批注”,而是將想法記錄在卡片或?qū)懺诩垪l上,夾進書里。鄧小南有一次發(fā)現(xiàn)字條有些凌亂,想撤出來,父親卻對她說,不要,就在里邊夾著!鄧廣銘告訴女兒,這些都是思考鏈條重要的一環(huán),鄧小南記住了。之后在北大講課時,也給學生們看過她當年做的卡片。
這次捐贈,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選擇保留這些“條子”,因為把手稿單獨拿出來放在其他地方不但可能會讓它們的價值大打折扣,還可能不利于研究者和讀者們查找。北大圖書館負責整理這批古籍文獻的饒益波告訴筆者,在編目時,他們會在目錄系統(tǒng)里說明某本書中夾有某內(nèi)容的手稿,確保目錄數(shù)據(jù)和書的實物一一對應,這樣也方便未來做專題研究,如果不編目,將來再找這批“條子”,就會像石沉大海,只能再一本本翻書了。
從東廠胡同1號,到中關(guān)園,到朗潤園,再到如今的藍旗營,這批書伴隨著父女兩代人一生。家里很多書在柜里都快堆到頂了,在書柜和房頂之間還要放書,鄧小南經(jīng)常擔心一旦樓上漏水怎么辦。
鄧小南的復雜心情不難理解。這是父親留下的珍寶,更何況自己也是研究歷史的;但另一方面,圖書館有著更完善的保存條件,對這些如文物般脆弱的古籍來說可能是更好的出路,此外更重要的是,這批藏書可以供北大的師生們閱讀研究,令后輩受益無窮。
鄧廣銘去世后有不少人曾經(jīng)找鄧小南詢問,打算購買這些書,鄧小南記得中國書店有位老先生多次領(lǐng)著他的同事來說“辦一辦,賣個好價錢”。有的藏書家也來問過。但鄧小南說:“我父親去世后他的書我一本都沒賣過。從朗潤園往藍旗營搬家時運書非常麻煩,新居空間也很有限,但是我們把這些書完好無損地全都搬過來了。后來有人跟我女兒開玩笑,說這些書可以給你換大豪宅,以后也不用再上班了,我女兒說:姥爺?shù)臅荒苜u!”
今年清明節(jié),在這個寄托對逝者哀思的日子里,這批書也有了自己的歸宿。這批書中,有一個家庭、兩代歷史學人的生活痕跡和人生經(jīng)歷。就像鄧小南在捐贈儀式上發(fā)言時說的那樣:這不僅是一批古舊圖書,這是父親多年心血的累積,是他心中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全部價值,也是我和父親之間的精神紐帶。
(源自《北京晚報》)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