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被火光勾勒得越發(fā)的深邃與漫長,北風沿著夜的脈絡溜進房間,火苗被吹得東跳西躥。秀蓮用火鉗把柴火攏成堆,從火坑上抽出一根細長的竹篾送進火堆里點燃,插在土墻的縫隙里,昏暗的伙房在閃爍的火花里搖曳。探頭朝里間屋子望了望,見屋里沒有動靜,秀蓮把手上的鞋樣輕輕放進腳旁的小竹籃里,悄悄從竹籃底下掏出一雙男人的鞋底,在竹篾燃燒的光暈里一針一線地慢縫細挑。自從鐵坨的爸患上肺癌,扔下兩個孩子與年邁的婆婆離世后,秀蓮就再也沒做過男人的鞋了。為了給鐵坨爸治病,秀蓮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親朋好友借了個遍,不僅沒留住鐵坨爸,還背下一籮筐的債。婆婆受不住打擊一病不起,本就艱難的日子更加捉襟見肘了,秀連瘦弱的肩膀硬撐著這個家。
里屋傳出咳嗽聲,秀蓮慌忙將鞋底用布包好塞進竹籃底下,起身把竹籃提進里屋放在箱柜上,劃了根火柴把煤油燈點亮。婆婆咳得蜷成一團,被子也隨咳嗽聲一顫一顫地抖動。秀蓮坐在床沿上,一手搭在婆婆肩上,一手握空心拳隔著被子在婆婆后背上輕輕拍打。一陣劇烈的咳嗽后,婆婆掀開被子朝地上吐出一口濃痰,長長地舒了口氣:“天這么冷,你也歇下吧,鞋子都有得穿,莫再把身體累垮了?!?/p>
“曉得的,”秀蓮扶婆婆躺下掖好被子,“只是天天晚上這樣咳,如何是好哇。”
“不礙事的,過了冬天就好了?!?/p>
秀蓮舉著煤油燈走出屋子掩好門,用火鉗把柴火一根根扒開在火灰里摁熄,將炭火聚在一起鋪層熱灰,再蓋上厚厚的冷灰,放下火鉗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準備回屋睡覺。跨過門檻穿過堂屋,與伙房門正對著的是秀蓮的房間,鐵坨與小琴兩兄妹在床上睡得噴香。望著兩張睡得緋紅的臉,秀蓮滿心滿眼的踏實,再苦再累都覺得值。
鐵坨的爸在世時,不要說臟活累活,秀蓮碗都沒洗過一個。雖是兩個小孩的媽了,皮膚白嫩得能掐出水來,惹得那些小媳婦們又妒又恨,婆婆對她也是憐愛有加,什么活都舍不得讓她做。鐵坨爸撒手人寰后,婆婆失了主心骨臥床不起,待有氣力下床,一雙腳著地就要倒,只得倚靠雙拐才能勉強行走。家庭的重擔一下全壓在秀蓮的肩上,砍柴劈竹子,養(yǎng)豬種菜,洗衣做飯,秀蓮水蔥似的手指脫了相,起了一層又一層老繭,到處傷痕累累,光滑白皙的纖纖十指成了粗糙的樹皮一般。
時光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匆匆掠過,鐵坨爸走了五個年頭了。秀蓮與鐵坨爸剛結婚時,鐵坨爸把一坡菜地種滿了杉樹,剛成林,秀蓮就把杉樹賣了。每年養(yǎng)幾頭豬,也就過年時留十幾二十斤肉,給孩子們打打牙祭,其余全都賣了。今年好不容易把債給還清了,秀蓮總算松了口氣。頭兩年還經常有人上門給秀蓮做媒改嫁,都被婆婆聲嘶力竭地罵走了??粗L燭殘年的婆婆和兩個孤苦無依的孩子,秀蓮也不忍拋下他們。日子雖然清苦,好歹也都熬過來了。這兩年倒是不再有人上門說親,秀蓮卻知道有人在暗中惦著她。家里米缸要見底了,她從山上忙活回來舀米煮飯時,米缸就滿了。鐵坨上學沒錢交學費,枕頭底下就壓著鐵坨的學費。逢年過節(jié),食柜里總會多出一塊肉或半條魚,又或是一些孩子們的零食。秀蓮幾次留心躲在山腰上察看,也沒個結果。思前想后,把村里的男人過了個遍,也就兩個可疑對象。一個是秀蓮家隔壁的福生,家里窮得真是徒有四壁,屋里除了兩張床,一只箱柜,一張桌子與幾條板凳,還有一些生活必需的鍋碗瓢盆外,再難尋出其他家什。成天悶聲不吭,石磨也難壓出他個屁來,父母在世時曾托人求過親,女方一聽說是他家就直搖頭。如今父母都已亡故,就更沒人再管他的事了。他也是個小氣出了名的,那年種下一棵西紅柿,村里小孩眼饞偷摘了一個還沒透紅的西紅柿,被他捏著拖鞋追了好遠,嚇得那娃把西紅柿扔了才罷手,舍不得給娃吃,還說是沒熟透吃了要拉肚子。后來不知怎么了,果子還沒長熟就掉了一地,秧也蔫了,聽說是要剪枝,他哪舍得剪掛滿果子的枝丫,一個果子都沒吃上,就這樣沒了。衣服是補丁上面打補丁,一雙鞋硬是穿得破了洞也不舍得買雙新的。這么小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偷偷往秀蓮家塞這塞那呢。一定是偉軍,秀蓮在心里暗暗點頭。偉軍跟秀蓮差不多大,剛三十出頭,以前有過一段親事,還沒結婚就退了,聽說是偉軍他媽嫌棄那個女孩好吃懶做就沒要了,后來斷斷續(xù)續(xù)說過好幾門親都沒成過。一次村里組織修路,偉軍渾身酒氣挨近秀蓮,嘟囔著說一起湊合著過日子得了,秀蓮唬得扛起鋤頭一溜煙跑了。村里的男人大多懼內,看見秀蓮遠遠地就避開了。山林或菜地相鄰的人家,欺秀蓮一個弱女子,恨不得把她家的山與地一分一分活吞了去,更不可能暗地里給這給那。
偉軍長相一般,可穿著體面,城里時興的衣物,他都會趕潮兒第一時間買回來。若是打撲克贏了錢,有人打鬧著問他要顆糖或是一根冰棍,他都會爽快地買給人家??蓚ボ姙楹尾话堰@些東西直接給秀蓮,而是偷偷塞到她家呢?曾耳聞偉軍跟他媽提過想與自己搭伙過日子,偉軍媽說她克夫,又拖著兩個油瓶,直接給回絕了。秀蓮聽了這些小道消息,見了偉軍就躲。一定是偉軍有這想法,怕被他媽發(fā)現,自己又躲瘟神一樣避著他,才悄悄把這些東西送來的吧。想到這些,秀蓮自是心存感激,籌劃著給偉軍做雙鞋子。偉軍跟福生差不多高,福生家?guī)X上的菜園跟秀蓮家的菜園相鄰,便守著福生去菜園摘菜時,讓他在紙板上踩了兩個腳印剪出了鞋樣,那個悶葫蘆話不多,秀蓮知道他不會往外說,她可是瞞著婆婆給偉軍做鞋的。婆婆怕秀蓮改嫁,自己老無所依,兩個孩子又要看繼父臉色,每次有人來說媒,婆婆都大動干戈地叱罵媒婆。待人走后,婆婆聲淚俱下地痛訴鐵坨爸在世時對秀蓮的種種好,挖肝掏肺般號啕不該如此命短,扔下一屋老小沒人憐顧,惹得秀蓮跟著哭了一場又一場。秀蓮本就沒動心思嫁人,婆婆三番兩次地鬧騰,更死了那條心,一家四口相依為命,日子清苦,倒也和樂。只是這兩年艱難時,一直有人在暗中默默伸出援手,倒讓她的心活了起來。入冬把債務還清后,本想給鐵坨與小琴一人扯塊布,做件新襖子過年,無奈一直下著雪,積雪封路,沒法上山砍竹子換錢。看著兄妹倆這幾年都是穿著自己的舊衣改做的棉襖,秀蓮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剛擦亮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聽窗外有動靜,秀蓮忙睜眼往外看,一個背影從窗前閃過,秀蓮一眼就認出那是偉軍的背影,全村就他有件這樣的黑色呢子大衣。秀蓮趕緊起床推開大門,只見窗下的柴垛上倒扣著一個筲箕,揭開筲箕,下面是個小巧的竹簍,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四塊花色不一的布料。秀蓮又驚又喜,想到剛才的背影,心里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過完年,積雪消融,春風一吹,山野便冒出綠色的新芽,農耕翻開了新一年的篇章。秀蓮給豬圈里的豬仔送潲食時,不小心踩著青苔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提著潲桶的手卻沒松開,潲桶“咚”的一聲穩(wěn)穩(wěn)地磕在地上,還好豬欄里是兩頭幼仔豬,吃得少,潲食不多沒濺出多少來。秀蓮另一只手本能地撐在地上,手掌被石子劃破,鮮血溢了出來,秀蓮用力按住傷口。豬在圈里嗷嗷地叫開了,秀蓮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一用力,腰部跟針刺一樣錐心地痛,忍不住哎喲起來。婆婆聞聲慌忙拄著拐杖一顛一簸地奔過來攙秀蓮。費了好大一陣工夫,秀蓮才從地上爬起來,弓著身子提著潲桶艱難地給豬喂了食。一步一挪挨到床上躺下,衣服早被汗水浸濕了,額前的頭發(fā)一縷一縷沿汗水掛在臉上。婆婆打來熱水讓秀蓮擦洗后換好衣服,便自顧自坐在一旁垂淚。
秀蓮腰摔傷了,翻一下身都痛得齜牙咧嘴,手捏成拳頭忍住不吭聲,生怕婆婆擔心。家里剛還清債務,日子才從黑夜里爬出來,可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了。婆婆拄著一雙拐杖忙里忙外,潲食提不動,就等鐵坨跟小琴放學回來抬到豬圈里。婆婆行動不便,做飯倒還勉強湊合,可地里的活沒有秀蓮不行啊。鐵坨爸走的那年,小琴剛滿1歲,鐵坨5歲不到,如今上四年級的鐵坨比同齡孩子矮了半個頭,興許是營養(yǎng)沒跟上,瘦得像根曬衣桿子。婆婆領著鐵坨去河對面的菜園子鋤地,鐵坨握著比自己高出半截的鋤頭,不是舉得太高自己往后打個趔趄,就是舉得太低鋤頭扎不進地里,還差點砸到自己的腳。偉軍路過見鐵坨左右挖不動地,褪下褂子從鐵坨手里奪過鋤頭,個把鐘頭就把地挖好了。索性又跑到偏屋拿了糞兜舀了擔糞挑到菜園里,鐵坨拿著鋤頭在前面打坑,偉軍端著糞兜在后面澆糞,婆婆在菜地邊笑瞇瞇地倚著拐杖,看著一手捏著鼻子的小琴在菜地里蹦來跳去。秀蓮躺在床上,視線被這一幕牽住,心里有種久違的溫馨,要是鐵坨爸還在,也是這般情形吧。秀蓮把手伸向枕頭,從被子底下摸出一雙布鞋,這是她熬了無數個夜,在元宵節(jié)那天晚上趕制出來的,討個喜慶的彩頭。想著有機會了就給偉軍,感謝他這兩年多的眷顧,要是偉軍還有那個想法,他媽不再反對,自己也是愿意的。想到這里,秀蓮不禁羞紅了臉,心怦怦亂跳,把布鞋緊緊地捂進懷里。
躺了半個月,秀蓮擔心地里的活,掙扎著爬下床,扶著鋤頭往嶺上菜園子去了。老遠望見一個穿黑呢大衣的人在自家菜地邊上,是偉軍!秀蓮滿心歡喜,莫非他在這里幫忙挖地,再細看菜地果真都被翻過了。秀蓮心頭一熱,急步上前,感覺有好多話想對偉軍說,湊近跟前剛想喊他,誰知那人猛抬頭竟是福生,秀蓮張著嘴定在那里,滿臉的欣喜僵化成詫異,半晌才慢慢把張著的嘴合攏,沒好氣地問:“福生,你穿偉軍的衣服干嘛?”
福生沒想到秀蓮這時會來,臉一下紅到了耳根,壓根沒聽清她說的話,愣了愣神,扔下手里的土疙瘩轉身就走。秀蓮緊追兩步高聲說:“福生,你怎么穿偉軍的衣服啊?”福生站在原地掉頭應聲說買的。
“這衣服得一百多塊吧?”
“嗯?!?/p>
“你如今大發(fā)了,舍得買這么好的衣服穿?!?/p>
“衣服好,穿上有人追著看?!备I÷曕止?。
秀蓮被這句話給噎住了,難道偉軍從門前經過,她躲在窗戶后面偷看被福生發(fā)現了,不覺面紅耳赤:“衣服是好,也不是誰穿都好看。干活都穿著,虧你舍得。你在我家菜地干什么?”
福生有些不自在,雙手不知往哪放,使勁搓著手上的泥,用腳踢著一塊土疙瘩:“你家的土到我家地里來了?!?/p>
秀蓮警惕地盯著他:“不會是看我生病來不了菜園,想把我家的地挖去你家吧?!?/p>
“沒,沒?!备I槤q得通紅,胡亂擺著兩只手解釋,憋了半天,也就蹦出這一個字。
“我量你也沒那個膽,一個人吃得了多少,用得著種那么多菜?!眮G下這句話,秀蓮一手扶著鋤頭,一手叉著腰慢慢彎下身子察看菜地。地都翻過了,坑里有糞跡,應該是埋下了種子,就是不知播的什么種。
“福生,你知道我地里種的什么菜嗎?”看著挖好的地,想到偉軍,秀蓮心情特別好,忍不住跟福生閑扯起來。
福生的臉又紅了,兩頰的肌肉微微抽搐:“長出來不就知道了?!闭f完扭頭就走,一腳沒踏好,踩著碎石子滑出幾米遠,差點摔地上。
“急什么,我曉得你不知道?!毙闵徝蛑煨α?。
從菜地回來,秀蓮一路哼著歌進屋,腰還有些難受,腳步卻很輕快,看什么都覺得暖心,空氣里像摻了蜜。關上房門,偷偷從枕頭底下掏出布鞋,摸著鞋面想象偉軍穿上鞋的模樣,把臉埋進布鞋甜甜地笑了。秀蓮有一副好嗓子,就連搖籃曲都比其他小媳婦唱得動聽些,鐵坨爸生病后就再也沒亮過嗓門了,如今走到哪唱到哪,心情大好,眉眼間不由自主地掛著笑。婆婆直拿眼瞟她,嘴巴撇了又撇,一崴一崴地移到里間屋子,坐在床沿上長吁短嘆。
秀蓮從山上撿了柴火回來見婆婆不在家,知道她又往鐵坨爸墳前去了。婆婆隔三岔五就要去鐵坨爸墳前哭上一場,一待就是半天,剛開始秀蓮擔心她哭壞了身子極力勸解,后來知道不讓哭出來更容易憋出病,也就由著她去。正準備出門去接婆婆,遠遠望見偉軍扛著竹子從對面山坡回來,秀蓮撣了撣褂子上的灰塵,進屋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fā),細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轉身從箱柜里翻出過年時新做的襖子換上,從伙房里提了個桶去河邊打水,剛好與偉軍打上照面。
“秀蓮,腰好了哇?提這么大個桶打水。”偉軍把竹子撂在路邊,一屁股坐上去,扯下搭在肩頭的毛巾抹了一把汗。
秀蓮抿嘴淺淺一笑:“提不動也要提啊,家里沒水用?!甭曇粲周浻峙矗瑐ボ姀臎]聽秀蓮這么柔聲說過話,心里像被什么撓了一下,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消瘦的身子塞在紫紅夾襖里,黑色滌綸褲膝蓋上打了兩個巴掌大的補丁。見偉軍盯著自己看,秀蓮靦腆地把垂在臉頰的頭發(fā)撥在耳后,露出干得泛黃的臉,細紋爬在眼角與額頭,兩個深深的酒窩在臉上一顫一顫地晃,晃得偉軍渾身發(fā)熱,直起身來就要幫秀蓮提水。
“你知道我?guī)X上菜園都種的什么菜嗎?”秀蓮試探地問偉軍。
“不就是些辣椒、豆角、黃瓜、茄子,興許還有兩株西紅柿?”偉軍回過頭對著秀蓮挑了挑眉毛。
秀蓮瞬即認定,嶺上的地是偉軍挖的,菜也是他種的。早幾天秀蓮去地里看了,已經抽了芽,的確是偉軍說的那些菜,還有兩株西紅柿。村里種菜都是自家留種,西紅柿除了幾年前福生種過一次,再沒人種過,偉軍連這都知道,不是他還有誰。
偉軍把水倒進缸里放下水桶,轉身與捧了杯茶的秀蓮撞了個滿懷,塑料杯在地上打了個滾,躺在墻角,茶灑了一地。秀蓮低下頭輕聲說了聲謝謝??粗闵弸尚叩哪?,偉軍深深吞了回口水,悄聲說不用謝。秀蓮用手肘頂住偉軍,仍舊低著頭說:“這兩年你暗地里幫村我,我都知道?!毙闵徧殖读艘幌伦约旱囊\子,“這件襖子好看嗎?”
“好看,你人更好看?!眰ボ娬f道。
“我知道這塊布是你給我買的,你送來的時候我看到了?!?/p>
偉軍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既然這樣,你就跟我好了吧?”
秀蓮臉上的紅暈蔓延至耳后:“要是你媽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怎么辦?”
“只要你愿意跟我,刀山火海我都會為你去闖,還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嗎?”偉軍急切地信誓旦旦。秀蓮抬頭望著偉軍,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
“真的,你相信我?!眰ボ娬f。
秀蓮閉上眼睛,輕輕滑向偉軍背后抱住他。忽聽屋外福生在喊鐵坨奶奶,驚得秀蓮猛地推開偉軍逃出了伙房,偉軍悻悻地走出屋子,未見鐵坨奶奶,只有福生坐在他家門口磨柴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走了。
秀蓮想把布鞋拿了追出去送給偉軍,翻開枕頭,底下卻是空的,秀蓮慌了,被子枕頭尋了個遍,就是沒有,翻箱倒柜也沒找著。心里又急又氣,想著剛跟偉軍說上幾句話,就讓福生吵嚷著給攪了,不免心生怨氣,三兩步沖到福生跟前,剛想質問他叫什么魂,一眼瞅見福生腳上穿了雙嶄新的布鞋,血就直往頭頂冒,要知道福生可是一直穿的解放鞋,壓根沒人給他做布鞋。秀蓮氣得直哆嗦,顫抖的手指著鞋,嘴只是張著,吐不出一個字。福生見秀蓮指著自己不說話,放下手里的柴刀站起來,只聽“啪”的一聲,臉上被抽了一個耳光。福生懵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秀蓮。
“你是賊啊,我做夢都想不到,你居然會偷東西啊?!毙闵徤ぷ由硢?,眼角流下一行淚,“你偷什么不好,要偷我的鞋?!?/p>
福生傻傻地站在那里,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秀蓮蹲下身子就要脫他腳上的鞋,福生急了,一個勁地躲著說鞋是自己的。秀蓮厲聲說:“鞋是你的,那是誰給你做的?”
福生被秀蓮怒瞪的眼神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表、表姐。”
“哈哈,表姐。你怎么不說是你媽給你做了留下的???”見福生不說話,秀蓮指著他的鼻子問:“這么多年沒見哪個表姐給你做鞋,我的鞋丟了,就有表姐給你做鞋了。”說完又蹲下去脫福生腳上的鞋,福生的腳像在地上生了根,橫豎莫想動他分毫,秀蓮氣得站起來猛推一把。福生把力都壓在腳下,沒防備秀蓮推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秀蓮撲過去按住他,雙手去脫鞋子,福生兩腳亂蹬,在地上劃著轉圈兒,就是不讓秀蓮碰他的腳,兩個人在地上扭成一團。
“你個天殺的,快把鞋子還給我!”秀蓮壓低聲音歇斯底里地吼,扭頭朝身后望了望,生怕婆婆回來撞見?!拔业男訛槭裁匆o你。”福生粗聲粗氣地說。兩個人又攪成一堆,把地上的灰揚得滿頭滿臉,已經分不清衣服的顏色了。
秀蓮知道一時脫不下鞋子,想著婆婆要回來了,又氣又恨,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還沒站穩(wěn)又跌在地上了。福生見秀蓮臉色慘白,嗓音嘶啞,身子抖得厲害,生怕她暈厥過去,趕緊脫下腳上的鞋子,把鞋底合著敲了敲上面的泥土,遞給秀蓮。秀蓮接過鞋子,看著鞋底沾上的塵土,心里像扎進了一把刀,回家拿刷子刷了一遍又一遍。
秀蓮病了,又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老天爺也有解不開的心思,一直下著雨,悶沉沉的。鐵坨與小琴的衣服不是被雨淋濕,就是洗了不得干,秀蓮只得熬夜替他們把衣服烤干。病去如抽絲,秀蓮身子沒好全,精氣神不足,上下眼皮像被黏住了,硬是撐不開。往火塘里加了把柴火,衣服用竹篾掛在火炕上,就起身回屋睡覺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秀蓮被一陣“劈啪”的聲響吵醒,睜眼瞧見窗外一片火光,腦袋昏昏沉沉,以為是在夢里。直到被濃烈的煙霧嗆醒,再睜眼看見屋頂有火舌吐進來,一個激靈坐直身子,沒命地把鐵坨與小琴搖醒,一邊大呼救命。福生跟秀蓮家就隔著一堵墻,最先被秀蓮的聲音喚醒,外套都來不及披上一件,一邊跑一邊大喊失火了,猛砸秀蓮家堂屋的大門。秀蓮嚇傻了,抱著兩個孩子坐在床上只知道哭,聽到砸門聲才回過神來,奔到堂屋把門打開,福生沖進來一把抓住秀蓮上下看了一眼,把她往屋外推,又沖進房內把鐵坨與小琴一邊腋下夾一個拎了出來。附近的鄰居早已拿了盆跟桶舀了水來潑,又有人拿著鑼往上屋場敲,一村的人都趕來救火,可火勢太大,伙房已被燒散架了。秀蓮跟鐵坨赤腳站在泥水地里,福生抱著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的小琴擋在他們前面。秀蓮突然絕望地大喊一聲婆婆就要往屋子里跑,被周圍的人死死攔住。秀蓮被他們拖住動彈不得,一眼望見偉軍拿著盆站在那里,像看見了救星,一邊大叫婆婆一邊對著偉軍朝屋里指。偉軍卻躲過秀蓮的眼神藏到了人群后面。秀蓮癱坐在地上,哭得沒有了聲音,只拿頭撞地。福生放下小琴,跑進自家屋里提了一桶水出來,腰間別著一把斧頭,把一個小布袋塞進秀蓮手里,對周圍人喊到屋后去,從水桶里提出一條被單裹在身上,沖進火光里了。秀蓮母子在眾人攙扶下轉到屋后,只見福生站在屋子里的箱柜上,拿著斧頭正在砍窗戶,周圍的人趕緊到自家屋里找來斧頭從外面幫著劈窗子?;饎萃淌闪宋菁?,瓦片不時掉落,房梁一根根倒下,人們紛紛后退。秀蓮望著婆婆顫巍巍地縮在地上,想要上前又被人緊緊拽住,只能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喊著婆婆。
一腳踹開窗戶,瓦片跌在福生頭上,血漫了出來。福生把婆婆抱到窗前,外面的人趕緊圍上去接住抱了出來,福生正準備往外跳,婆婆回頭指了指地上的包袱,福生快速從地上拿了包袱跳出窗口,腳剛著地,一根房梁倒下,眾人齊聲驚呼,房梁砸中福生的后腦勺,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
抬開房梁時,福生已咽了氣,胸口緊緊抱著那個包袱,秀蓮跌坐在泥水里,面無表情,眼神凄迷,像如夢初醒,又似困在夢中。福生給她的小布袋里,裝著他家的門鑰匙和兩千零九十塊錢,這是福生的全部家當。
打開包袱,里面有兩雙布鞋,一雙秀蓮做的,一雙是福生表姐送給他的。福生偷偷送東西來時,婆婆都故意避開,她不能讓秀蓮把鞋子送給偉軍。
婆婆讓鐵坨穿上孝服,捧著福生的牌位跪在靈前。撫摩著福生冰涼的腳,秀蓮輕輕給他穿上親手做的布鞋,鞋上染著鮮紅的血跡,是福生的血,淚珠滾下來,血跡被一朵一朵暈開。
沈云霞,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詩歌學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研討班學員。作品散見《湖南日報》《湖南工人報》《詩歌月刊》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