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珠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情感勞動是非物質勞動重要的子范疇,隨著網絡技術和在線平臺的發(fā)展,學者對情感勞動的關注從線下實踐延伸到了線上。而粉絲社群作為當今網絡上無法避開的一個重要社群,也越來越受到關注。而且,粉絲社群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情感”屬性,故粉絲的情感勞動也逐漸進入研究視野?,F有研究大多將情感勞動視為由情感引起的自發(fā)勞動行為,但隨著粉絲情感勞動的深入發(fā)展,其被納入組織的規(guī)范管理之中。那么,粉絲的情感勞動如何被組織本身的權力所規(guī)訓?這種規(guī)訓呈現出什么樣的特征?本文采用參與式觀察法,選取某明星粉絲社群為研究對象,圍繞上述問題進行研究。
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由哈特和奈格里提出,指的是一種非物質形式的勞動,“主要生產或操縱諸如放松的感覺、幸福感、滿足感,興奮或激情的勞動”[1]。相似的概念有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由霍克希爾德提出,指勞動者通過對自身情緒狀態(tài)(表層表演)和心理感受(深層表演)的控制,使自己的外顯行為和內心狀態(tài)都滿足工作需求[2]。國內有研究者將affective labor和emotional labor二者都譯為“情感勞動”,但本研究采用前者的概念。目前相關研究主要有3個取向:概念來源梳理、應用實踐和勞動主體行為研究[3]。
而關于粉絲情感勞動的研究主要有以下視角:一是政治經濟學視角。楊馨以“L粉絲后援會”為例,對粉絲的情感勞動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她認為粉絲主動“做數據”并不意味著粉絲徹底擺脫了剝削與控制[4]。莊曦和董珊則以“共識”動員為關鍵詞,解讀了社交媒體情境下粉絲情感勞動的組織及實踐路徑[5]。二是文化研究視角。例如,林品以“鹿晗的粉絲社群”為例,分析了粉絲情感勞動的政治轉化[6]。三是主體性研究視角。例如,王藝璇將由網絡粉絲社群形塑的情感勞動過程稱為“生產主體”的過程,自主性機制成為網絡粉絲社群情感勞動控制的核心機制[7]。四是對粉絲主體情感體驗的關注。馬修·霍森(Matthew G. Hawzen)和克里斯托弗·麥克勞德(Christopher M.McLeod)研究了體育迷群體,發(fā)現體育管理專業(yè)的學生所擁有的“體育迷”身份對他們找到相關工作具有一定的作用[8]。凱蒂(Katty Alhayek)探討了電視劇《權力的游戲》阿拉伯粉絲的文化生產和消費,發(fā)現該游戲官方頁面的工作成員認為自己的工作動機是對《權力的游戲》的喜愛[9]。
綜上所述,粉絲情感勞動的研究重視粉絲個體行為與意義的研究,然而情感勞動是明星粉絲社群不可避免的一種日常實踐,受其組織管理,但目前從組織的規(guī)訓視角展開研究的較少?!耙?guī)訓”有紀律、教育、訓練、訓導、校正和處罰之意,也用來指稱某一知識領域和學科[10],其在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中被指稱為一種權力技術。這種權力關系直接干預和控制身體力量,“使后者不僅在‘做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11]。在這一過程中,知識為直接干預個體生命提供了認知圖式和規(guī)范指導[12]。由此,規(guī)訓的核心應是結合了權力與知識的身體行動紀律或規(guī)范的制定與實施。故本研究將從“規(guī)訓”視角,探究明星粉絲社群情感勞動的規(guī)訓過程,以期為粉絲社群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同時為粉絲社群日常管理提供參考。
粉絲的情感勞動成為明星粉絲的日常實踐,依賴的是其“情感勞動—數據—流量—資本”轉化的經濟邏輯。
在流量時代的粉絲生產中,資本依舊是重要的驅動力,粉絲群體淪為商業(yè)齒輪運轉中的一顆顆螺絲釘[5]?!皭鬯ㄋ┚鸵o他(她)做數據”,是每一位了解“粉圈”的人都熟悉的話,這也成為粉絲社群的一個潛在規(guī)則。這一話語背后,是將粉絲對明星的情感通過數據來衡量的量化過程。粉絲對明星的感情是抽象的,但是組織內部通過“做數據”的方式將其量化。這一過程,也就實現了粉絲情感的數據化。粉絲對明星的喜愛中包含著“希望他(她)更好”的情感,所以粉絲主動加入“粉絲后援會”“數據組”或“做數據任務小組”,將其對明星的“愛”轉化成勞動,并在其中獲得“盡我所能”的滿足感和愉快的參與體驗。
粉絲的情感勞動包括日常超話社區(qū)簽到、打榜(包括超話、音樂等各種影響力排行榜)、控評(對指定微博的轉發(fā)、評論和點贊)、反黑(對指定微博進行舉報)等。
在大數據時代,數據也嵌入了粉絲社群中,并成為衡量一個明星“火不火”的依據。粉絲本著“有數據才有流量”的想法,為喜愛的明星“做數據”。數據聲量好(在排除虛假數據之后),說明一個明星的粉絲基礎和黏性也相對較好,此時這些數據就有了流量化的可能。
在追求流量的時代,資本對明星的投資中一項重要的考察內容即為流量。各個媒介平臺也為這種流量的衡量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機制,如新浪微博的“超話排行榜”、百度的“鮮花榜”等。明星的熱度、話題指數和粉絲黏度甚至粉絲的購買力,都能通過數據進行精準衡量,這都屬于“流量”的范疇。
粉絲社群是一個網絡組織,對于情感勞動這樣的日常實踐,組織內有一套完整的規(guī)訓機制。這一機制體現在相關組織規(guī)范的制定、情感勞動動員過程和對粉絲“出格”行為的處罰上。
本文通過參與觀察某明星粉絲后援會及其下設核心功能組(見圖1)的準入規(guī)范,發(fā)現在招納普通粉絲進入核心圈層時,總會出現有關粉絲“做數據”的要求。這一行為的實質就是在通過“是否做數據勞動”“做了多少數據勞動”來考核粉絲對明星的情感投入,而這就是一種情感勞動的邏輯。粉絲組織內部通過對情感勞動進行明確的規(guī)定和要求,達到對組織的有效管理和凈化目的,并保持社群的黏性。
圖1 某明星粉絲后援會組織結構圖
3.1.1 超話等級:日常情感勞動卷入規(guī)范
數據站、安利控評組、反黑凈化組、線下助力組、見字如面文案組等在招新時會對粉絲的超話等級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大于等于8級或者9級等)。進入官方的粉絲群(微博群、QQ群和微信群)都需要通過數據任務審核,也基本是通過超話等級進行審核。超話等級是根據經驗值區(qū)間來劃定的(見圖2),而經驗值則是通過粉絲在超話社區(qū)的原創(chuàng)、互動、圈粉和助力能力獲取。例如:在當前超話評論帖子,每次+1分,每日上限4分,評論自己的帖子不加分;在當前超話轉發(fā)帖子,每次+1分,每日上限2分,轉發(fā)自己的帖子不加分;在當前超話簽到,簽到1天+4分,連續(xù)簽到2~29天+6分,連續(xù)簽到30天及以上+8分。故超話等級涉及簽到等日常實踐,相關規(guī)定體現了組織對進入核心管理層的粉絲情感勞動卷入有明確的規(guī)范。
3.1.2 控評打卡:情感勞動常態(tài)化規(guī)范
安利控評組招新時對粉絲的數據要求是最高的:一是近30天內控評組打卡至少20天;二是明星副超話等級≥7級(不可臨時求積分);三是微博有100條以上與XX相關,禁止一天內發(fā)滿湊數?!按蚩ā奔啊安豢膳R時”“禁止一天內”等要求,體現了對粉絲情感勞動的常態(tài)化規(guī)范。
粉絲社群相對軍隊、學校等組織來說,其紀律和規(guī)則的約束力是很弱的,只有通過對核心管理層的準入規(guī)則進行嚴格把控,才能體現出粉絲社群的規(guī)訓在“做什么”層面的安排。
粉絲社群由于自身的組織性質,難以強制要求每一個社群成員都強制執(zhí)行其規(guī)范,故存在規(guī)訓的動員和勸服過程,其主要由核心功能組及其意見領袖負責。
3.2.1 動之以情:情感勞動的共識制造
選秀投票期間的情感勞動(2020年4月—5月31日):2020年4月,某明星尚未出道,但是粉絲的情感勞動從選秀投票就已經存在。粉絲對明星的喜愛在此時轉化成了“讓她(C位)出道”的愿望,并投身于“打投”(通過領取賬號信息,完成對選手的投票)的情感勞動中。超話社區(qū)主要通過塑造悲慘形象來制造情感共識,抓住粉絲的同情心理,制造對明星悲慘經歷的共識,促使在社群邊緣徘徊的粉絲進入組織,主動為明星進行情感勞動?!癤X這十年太難了,難到我一想起就淚眼婆娑”等類似話語經常出現在超話內,并且講述完情感之后,都會涉及“做數據”的要求,如“XX有啥,只有我們這些粉絲的人頭,我們不干活,不拼盡全力,啥都沒有[心碎][心碎]”。各平臺的任務群則更加注重效率,群里的情感動員主要通過互相鼓勵打氣來達成共識。這符合群里的時間和任務要求,會使得氣氛更加緊張。
明星出道后的日常情感勞動(2020年6月1日至今):該粉絲社群的日常情感勞動主要體現在“做數據”上。粉絲意見領袖會專門負責“做數據”的監(jiān)督打卡,并通過鼓勵等方式來督促個體粉絲進行情感勞動參與。例如,“(數據)破了我們自己的紀錄!大家真棒[打call][打call][打call]”,通過鼓勵話語,讓粉絲在勞動中獲得成就感和滿足感,從而不斷促進自身的情感勞動。
3.2.2 曉之以理:情感勞動的理性勸服
數據站的后援會的下設組織“數據站”,會實時總結需要做的數據內容。主要內容如下:在微博平臺上,明星自身微博、明星合作品牌,以及意見領袖相關微博的轉發(fā)、評論、點贊;在其他平臺上,抖音、嗶哩嗶哩和小紅書等平臺上相關內容的轉發(fā)、評論、點贊,音樂專輯、各平臺影響力榜單的投票。數據站的情感勞動規(guī)訓不同于超話社區(qū)和意見領袖的共識制造,主要通過以理服人的方式來對粉絲進行理性說服。首先,數據站會實時更新需要“做數據”的內容,也會進行每周數據重點總結,并且將相關內容打包,附上每一個內容的鏈接,讓粉絲的情感勞動更容易觸達。此外,粉絲中的部分意見領袖會對“做數據”及其影響進行理性分析。例如,有意見領袖轉發(fā)了百度百科明星團的相關視頻,并配文“做數據有用的意思[打call]//#xx(明星名)idol進化論# [打call]。[求饒]數告訴大家哦,是因為XX蟬聯百度百科人氣榜內地女明星top1,團子才找到我們聯合制作這個視頻噠”。由果溯因,向粉絲說明“做數據有用”,通過這樣的理性勸服,將粉絲納入情感勞動的預設軌道。
一個組織內部制定了規(guī)范,就會有對執(zhí)行規(guī)范的監(jiān)督和對違反規(guī)范的處罰。但由于粉絲社群組織本身的圈層結構特性(見圖2),其規(guī)訓的懲罰不具有普適性,而是因圈層而異的。監(jiān)督主要體現在粉絲由外到內進入核心圈層的考核中,通過準入考核的機制來對粉絲的情感勞動進行一種節(jié)點式監(jiān)督。但因為粉絲社群本身是一個自組織,其組織內部的規(guī)訓懲罰力度相對較弱,這種懲罰體現在對其粉絲組織圈層位置的貶低,嚴重時甚至將其驅逐出粉絲社群內部。例如,很多意見領袖會在新浪微博發(fā)布自己“做數據”的相關內容,由此來證明自身的粉絲屬性。事實上,這體現的也是一種主動服從組織規(guī)訓的過程,將自己的情感勞動置于組織的監(jiān)督之下。
圖2 明星粉絲社群圈層結構圖
結合粉絲社群自身的網絡自組織特性,其情感勞動規(guī)訓具有自身的特征:
首先,明星粉絲的情感勞動規(guī)訓呈現出圈層準入考核特征,并且這種考核被嚴格執(zhí)行,一般作為進入相關圈層的硬性基礎要求,被明確地呈現出來。
其次,明星情感勞動的規(guī)訓呈現出因圈層而異的特性,并且規(guī)訓的約束力會隨著圈層由外到內而逐漸變強。換句話說,明星粉絲社群的情感勞動規(guī)訓對核心圈層的力度更強,而對普通粉絲個體的規(guī)訓力度要弱得多。
本文通過參與式觀察法,研究某明星粉絲社群在情感勞動實踐中的規(guī)訓過程,發(fā)現了明星粉絲的情感勞動規(guī)訓由于網絡社群本身的松散結構特征,不能對其整個社群產生普適性約束力。情感勞動不能作為粉絲的法定義務,只能作為粉絲進入核心圈層的準入考核指標,即是說只有當粉絲的情感勞動達到了一定強度,才能進入靠近權力核心的下一個圈層;而也正是基于此,明星粉絲情感勞動的規(guī)訓呈現出特定節(jié)點考核和因圈層而異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