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未兒
牛衣古柳賣黃瓜
節(jié)氣已經(jīng)到了立夏,氣溫像是被鼓足了熱情,催著溫度計中的紅線一點點向上攀升。院子里走走,街巷間轉(zhuǎn)轉(zhuǎn),滿目綠樹紅花的日子,終于不緊不慢地到了。
黃瓜上市了。
小時候,黃瓜和西紅柿,是村莊夏日的清味,如果沒有它們,村子得多么寡淡。西紅柿甜得起沙。黃瓜泡在新提上來的井水里,涼它個透。撈出來咬上一大口,清香在口唇間滿溢。那時候哪里有什么零食,它們是被當(dāng)作水果看待的。和小伙伴一起玩兒,黃瓜哪有自己啃的道理?拿起來掰個瓜肚兒遞給對方,這才像個樣子。這是父母的教誨嗎?不記得了。也許他們在某個把黃瓜拿給我的瞬間囑咐過吧。
黃瓜隨手可得,園子里的畦架上,到處開滿了明黃耀眼的小花,用不了多少時日,花謝了,小手指粗細(xì)的黃瓜在葉子間搖晃。澆水施肥,見風(fēng)兒長,嫩黃瓜水汽足,又甜又香。我放學(xué)了,進(jìn)了家門就餓虎撲食一般尋吃的。早上剩的冷粥放在飯櫥里,趕緊扒上兩口,用什么下飯呢?園子里轉(zhuǎn)一圈,拎起一根黃瓜,洗洗,蘸些醬,就是好菜。拌菜,拍個黃瓜,切兩瓣兒新蒜,用豆醬、麻醬、鹽,不論什么,再淋上醋呀香油呀,涼涼爽爽,又清透又好吃,真是消暑去煩。黃瓜沒什么火氣,有寬容的性子,炒著吃拌著吃生著吃熟著吃,都是好滋味。
把記憶往前翻,一直翻到與生俱來的那一頁,家里有一個小園子,這里是園蔬的好天地。春來生菜在陽光下嘚瑟那些油潤細(xì)嫩的綠,那些葉子,柔得絹絲做成的一般,有花的樣貌。母親一定在陽光正好春雨輕灑的隔日,刨土修畦點種,把黃瓜種下到土里去。用不了幾天,懵懂的葉子們,就鉆出來了。它們都是三株兩株一起冒了頭的,壯實的留著,或者移栽到另一塊兒空落的畦里。街坊鄰居嬸子大娘有要栽的,母親就拿個簸箕,把它們連同一小團土一起挖出來,握到手里團成一個小小的土包袱,送到人家里去。她珍惜那一棵棵嫩苗,像珍惜她土生土長的孩子。
直到成年,母親仍然打趣我,說是從小就那么饞嘴,人家拿個黃瓜從門口過去,也要追。她只是知道我饞,卻沒有想過,那黃瓜太香了,隔著老遠(yuǎn),它們就利用我的鼻子,指使著我的腿,不由自主地跟過去了。這怎么能怪我呢?
直到看了某個朋友的文章,才知道黃瓜的淵源,其實知不知道都無所謂,它是我打小就熟悉的伙伴,一路走來,熟悉到不必過問它仙鄉(xiāng)何處,怎么就在我們這里落地生了根。只略想過黃瓜這個名頭,大約是因為它開黃花的緣故吧,但也有些說不通,就我知道的,南瓜也開黃花,而且比黃瓜的花兒大得多,卻為什么又不叫黃瓜呢,所以這是一筆糊涂賬。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不影響我對黃瓜的偏愛。
黃瓜顯然是有藥性的,約略記得,小時候,家里的雞不小心碰斷了腿,母親就摳了老黃瓜的籽喂它,說是吃下去就好了。民間的智慧,是誰知曉黃瓜籽居然可以治雞斷腿的?很多植物也是,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知曉這種植物原來是可以吃的,而且是如此香甜的。
母親種黃瓜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需要注意的地方,只是千叮嚀萬囑咐,不可以用鐵器碰到黃瓜苗,這倒還不止黃瓜,對南瓜、甜瓜也是如此。小時候總是小心翼翼,覺得頗為神奇。黃瓜的苦味來自它自身產(chǎn)生的葫蘆堿,如果碰傷了黃瓜根部,運輸水分的能力就差,這種帶苦味的葫蘆堿就會大量分泌,如此一來,黃瓜就變苦了?,F(xiàn)在想想,那時候把母親的告誡看得太過嚴(yán)重,竟從來沒有想過用其他材質(zhì)的利器試試,如果一樣變苦,那么鐵器的冤枉就可以平反。
小時候畫過黃瓜,水粉用了好多,效果卻差強人意。我是一個拙手笨腳的人,從畫畫的拙劣就可以看出來。我拿了其中最形似的一幅,卷起來系好,慎重地帶回家,展開給姥爺看。我不小心蓋住了上面棚架上的葉子,問他:“畫得好不好,像不像?”他不停地點頭,“像呀像呀,真是畫得好?!薄袄褷?,我畫得啥?”“這還看不出來?多像呀,鞋墊嘛?!笔赂舳嗄?,姥爺早已作古,但這些美好的瞬間,恒久地留在記憶中,陪著我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我也慢慢老去。
黃瓜結(jié)的果子多,一下來就像趕集似的,稀里糊涂地結(jié)得滿架都是。吃也吃不過來,母親就送些給鄰居,實在吃不掉的,就放到缸里,撒上鹽,做成黃瓜瓜子。等到秋后,沒得啥新鮮蔬果了,母親就把它們撈出來,用水泡泡,去去鹽味,切成塊兒,拌一拌,下飯。
蘇軾寫牛衣古柳賣黃瓜,寫身穿粗麻衣服的農(nóng)人在柳樹下賣瓜,這不過是他見的日常。農(nóng)人的生活,由此可見一斑。出乎意料的是,陸游居然為黃瓜寫了不少詩。他寫“園丁傍架摘黃瓜”,就比蘇軾寫賣黃瓜的多了些不緊不慢的氣息??晌矣浀玫模€是他那首寫梅花的“寂寞開無主”。
黃瓜都是有主的。
殷紅莫問何因染
“門外無人問落花,綠色冉冉遍天涯。”春已逝,夏初始。喜歡這綠色冉冉,蓬勃的,昂揚的,不急不慌的,“更行更遠(yuǎn)還生”。
入了夏,桑樹的葉子濃稠得像一片綠云,我卻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它的花,我喜歡的是桑葚,桑之實也。
小的時候,去沙丘邊的林子里玩兒,甚至來不及認(rèn)識桑樹的葉子,只被它的果實吸引著。一顆一顆黑紫的圓珠子,累累垂于枝頭,摘了一顆趕快放到嘴里,吃得唇角烏紫,指甲蓋兒都變了色,擦也擦不掉,洗也掛著顏色。至于桑葉與蠶的關(guān)系,都離我遠(yuǎn)著呢,那是課本里的知識,我沒有養(yǎng)過會吐絲結(jié)繭的肉蟲子。
多年以后,去山海關(guān)出游,第一次在大大的桑葉上看到了蠶,綠色的身體,渾圓的樣子,我沒有養(yǎng)護(hù)的歷程,有些措手不及地看著它們大啃桑葉。主人告訴我,它們已經(jīng)快要吐絲了。我不那么喜歡蠶,雖然被灌輸了滿腦袋的知識,還是無法把肉蟲和柔軟的蠶絲聯(lián)系到一起。不過,在桑樹面前,我們多么平等,它食葉子我吃果,我們兩個,都是被桑樹供養(yǎng)的,又不禁啞然失笑。這世界,人與蟲子,有什么差別呢?
過了春天,吃到嘴里的野果子,桑葚可以排到第一。那么大的林子,幽深,陰涼,常常讓我忽略了陽光的存在。但在吃到桑葚的時候,就會奇妙地覺得,金亮的溫暖陽光就藏在那一顆顆小珠子里,密集細(xì)碎,有早晨的清甜,中午的溫厚,下午的余韻,夜晚的寧靜與內(nèi)斂。
摘桑葚是一件悠閑與愜意的事情,愿意摘一顆就摘一顆,愿意摘一把就摘一把,愿意在樹底下吃個夠再回家也好,甚至把那些桑葚裝到小袋子里拿回家也行。
這個時候,鳥聲自動躲到了遠(yuǎn)方,蟲鳴被忽略,空氣中桑葚的甜香像水波一樣漾過來,時而響亮?xí)r而輕柔??傄韧械哪莻€嘎小子跑過來,猛然拽住手腕子來上一嗓子,“干嗎呢,別愣著呀!”才像是從定身法里活過來,屁顛屁顛追著他的腳步跑過去。
有些桑葚掛在梢頭,太高了,伸出手也觸不到。樹們多公平呀,它可不是只為我們準(zhǔn)備了好吃的,它還要惦記鳥呀、蟲呀、小動物呀,樹的性子像它生長的這片土地,是母親一樣的,顧及我們每一個。高遠(yuǎn)處的果子是為鳥準(zhǔn)備的,落到地上的送給小蟲和雞、兔子吧。
桑葚被認(rèn)為是美好之物,“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必堫^鷹吃了桑葚以后,連叫聲也變得動聽起來。真希望那些享受了好果子的我們,也能學(xué)會懷著好音溝通和交流,不放惡聲。
這種小果子多么神奇。除了直接摘下來食用之外,還可以加糖或者蜂蜜熬成膏,泡在酒里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桑葚不扛放,有人說“櫻桃桑葚,貨賣當(dāng)時”。新鮮的桑葚硬實,珠圓玉潤,可是如果不即刻吃掉,放不了一天半天就變成沒精打采的樣子了。那時候也沒有人賣,我們都是被放養(yǎng)在沙地上樹林里的孩子,玩著鬧著,看到桑葚,也就摘下來了。那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累累果實,在微風(fēng)和陽光雨水的呵護(hù)下,隱秘地甜著。
我沒有留意果子什么時候結(jié)于枝頭,也未曾關(guān)注它于何時消失,甚至于也同時忘掉了那棵樹。桑葚的甜讓貪饞的頑童吃了個夠,可是,別的果子又出現(xiàn)了,林子里值得注意的好東西太多了,這些孩子,多么容易被各種味道誘惑,又是多么健忘啊。
愛著它的清甜,卻忽略了衰敗。這不由讓我想到了同在《詩經(jīng)》里的一個故事。在《衛(wèi)風(fēng)·氓》這篇中,寫到“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說,桑葉沒有落下,依然蔥綠,鳴叫的斑鳩啊,你不要食用我的桑葚,桑葚甜美,但會讓你迷醉,任人宰割。年輕姑娘不要對男人那么柔情蜜意,男人就算戀上你,也會移情別戀。但是你愛上他,要想解脫,卻很難。這是關(guān)于一個女人悲傷的故事,愛情有桑葚般的甜,卻也恰如桑葚,保鮮困難。
前些日子,附近的驢友們張羅去某山間摘白色的桑葚,諸事纏身,未能成行。不知此物何許樣子,味道暫且不提,想象著綠葉叢中一顆顆瑩白的珠子,懸在綠色的錦緞上,被風(fēng)的手指撥弄著,搖呀晃呀,細(xì)細(xì)碎碎輕響,是在喁喁細(xì)語吧。在日光星光下,一小朵一小朵的亮,呼應(yīng)著那么美妙的白晝夜晚,悄悄地一點一點地攢濃郁的甘甜。
年輕的母親身體不好,后來調(diào)整得略微硬實些。天氣好,她偶爾帶我去林子里,順路指著路旁的車前草、落藜、楊根苗、馬唐、艾,也有開花的蒲公英和苦麻菜。樹木蓊郁,枝葉層層疊疊,走進(jìn)林子,像走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母親上不得樹,攀著垂下來的枝子摘桑葚。等到再大些,不用母親帶著我,可以和小伙伴相約爬樹了,捧一茶杯桑葚舉到母親眼前,她捏一顆嘗嘗。
桑葉綠了又黃,桑葚結(jié)了滿樹又落,母親的腰身馱了,她上了年歲。我買果子越來越挑剔,她的牙齒拒絕了這樣那樣脆硬的水果,咬不動了。綿軟果子,成了我的最愛。桑葚,看到了就買一些,嘗嘗鮮。
今年要是有朋友喊我去采摘,我一定喊上父親母親,一起去走走。像領(lǐng)著我的小齊去游樂場,他高興,我就歡笑?,F(xiàn)在我的父母成了需要照護(hù)的孩子,怎樣才能逗她們開心呢,我常常動著這樣的心思。
從遠(yuǎn)古到如今,多少朝代變遷,多少世事更迭,桑葚的清甜不變,記憶在舌尖與心上。恒久的愛也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