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冬梅
某一天,小鎮(zhèn)來了一個女人??瓷先ィ且粋€很普通的女人。一個女人要是刻意掩藏起自己,她就不會再放出光彩。
沒有人看見過她的斷手。人們無法猜想,她怎樣把頭發(fā)在頭頂扎一朵花苞,怎樣為自己搟一碗細(xì)白的面條,怎樣在集市上支起一頂紅色的帳篷。可就是這樣的一只手,卻是什么都能做的,不僅能洗衣做飯,打包賣貨,還能縫縫補補、織織綴綴。在夏日的傍晚,人們能看見,她在小院里借著就要逝去的光亮,在織一件式樣好看的毛衣。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樣用那只殘了的手在操作。譬如怎樣繞線,怎樣打結(jié),怎樣一針一線地穿梭往來??墒?,那一件作品卻日趨完成了。
每天清早,她扛著大包小包的貨物,輾轉(zhuǎn)不同的集市,坐上那種能走進村村岔岔的小客車,在路上搖搖晃晃地顛簸。因為沒有右手,她的左手臂非常粗壯,不用人幫忙,單手拎著一大包貨,用力往背上一翻,那貨就像一座山那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诩绨蛏稀?/p>
女人走村串鄉(xiāng)的時候,路過一個個站牌燈桿,上面貼滿花花綠綠的廣告。最顯眼的地方貼著的,是一排懸賞通告,上面印著一方方黑糊糊的臉孔,都是逃犯,有男也有女,透出刀子一樣的眼神。
開始的時候,人們對外鄉(xiāng)來的人,會生出一些戒備。小鎮(zhèn)上一旦出現(xiàn)生面孔,大家就警覺起來,從頭頂?shù)侥_底,都生出戒備??筛媸举N得時間久了,就不再引人注意,生活又恢復(fù)往日的慵懶。他們在告示底下,熟視無睹地走過去,好像與他們沒什么相干。他們像平常日子一樣,依然夜里忘記閂門,孤身一個人趕夜路,什么都埋在平靜里,一點波瀾也不起。
但是,小鎮(zhèn)上的人,天生就對外來的人很好奇。他們帶著幾分懷疑,又帶著幾分熱情,像對待所有外鄉(xiāng)人那樣,對女人殷勤地噓寒問暖,眼睛卻像一只探頭,總想在女人身上找到一點秘密??墒菨u漸地,他們發(fā)現(xiàn),除了缺少一只手,她真的是很普通的一個女人,這不禁讓他們有些失望。他們常常隔著柵欄向女人的小院里窺視,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的影子,或者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吸引不來男人的女人,能有什么故事呢。
有天,這個一直躲著人群的女人,卻來到了女人們中間。那時已是秋天,女人們正忙著腌菜,她們最喜歡腌漬甜蒜,家家的小院里都堆滿了粘著泥土的新蒜,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辣辣的蒜香。女人們把新收獲的嫩蒜,剝?nèi)ダ掀?,露出白生生的蒜頭,用剪刀剪去蒜尾的長葉,整整齊齊地碼在瓷壇里,再注入鹽醋調(diào)制的醬汁,扎上壇口,靜靜地等待。當(dāng)有一天,再開啟瓷壇的時候,一顆顆白蒜變得晶瑩起來,剝開一瓣一瓣陳于小碟之中,酸酸甜甜的,透著一點不張揚的辣。
沒有手的女人,為了要腌漬甜蒜,笑吟吟地走進在房前屋后嘻笑的女人當(dāng)中。這些女人不免有些受寵若驚。她們出于對沒有手的女人巨大的好奇,都極熱情地聚攏過來,傾盡所能地傳授手藝,手把手地教給她剪蒜、碼蒜、調(diào)汁、發(fā)酵的功夫。太陽偏過頭頂?shù)臅r候,一壇腌蒜靜靜地陳在屋角了。
腌完了蒜,她們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歇在女人的院子里拉家常。女人不愛說話,問一句答一句,低眉淡淡地笑著,靜得像屋角的陰涼。她也知道來的人拿一雙眼在翻找,窺探的眼神,帶幾分賊溜溜的意味,像那些小偷小摸的人,這讓她很不舒服。有人問她:“你一人在外,扔下孩子可苦呀?!迸舜鼓康兔家恍?,算作回答。又有人說:“沒個男人幫襯,一個人的日子難啊。”女人還是笑著點點頭,仿佛很木訥,答不出什么話。氣氛像冷了的油,一點點地在凝滯。
這時候,不知誰帶來的一個小孩子,正在柵欄邊跳格子,邊上放著一個水盆。她們只顧說話,不防那孩子絆了腳,一屁股坐在水盆里,弄得水花四濺,那孩子的哭聲也濺了出來。女人驚慌地跑過去抱孩子,不防孩子要站起來,抓著女人的手一扯,把黑色的長筒手套扯了下來,女人那只斷腕直戳戳地露了出來。來的人都好奇極了,她們頭一次看到那只斷手,都睜大了眼睛,像從門上的小孔往屋子里窺視那樣,赤裸裸的,帶著興奮。女人驚慌地站在那里,臉色窘極了,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一樣。她紅著臉把那只斷手往袖筒里縮,后來干脆直接掩到了身后。那些來的人,絲毫沒覺得歉意,她們像喜歡小偷小摸的人,去人家菜園摸了幾只瓜,摘了幾株菜那樣,覺得只是好玩而已。這也終于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
來的人像傍晚的炊煙一樣散開了。女人有些凄惶,她木然地把腌蒜放在廚房的角落里,那里陰涼極了,即使夏日炎炎,也有著莫名其妙的涼意。女人有點恨這些腌蒜,她像被偷走了東西那樣,心里充滿凄涼和懊惱,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她這樣一個四處游走的小販,到處漂泊,從不與人深交,跟任何人都是淡如水的交情,可她為什么非要腌這甜蒜呢。
一天傍晚,她看到鄰院男人在菜園里摘豆角的時候,輕輕走了過去,遞給他一碗甜蒜。她并沒有多說什么,倒是那男人,帶著感激的聲音問她:“這是你腌的?”她只回答他:“你嘗嘗吧?!?/p>
事情就這么短,兩人再沒有過交集。女人仍舊日日辛苦地進貨賣貨,趕大大小小的集市。剩下的那壇甜蒜,靜靜地躺在廚房的角落里,再也沒有開啟。有時候,女人每晚回到家,簡單地洗漱后,累倒在土炕上的時候,她會閃過一個念頭:那一碗甜蒜,鄰家的男人是就著白白的米飯吃呢,還是配著黃黃的玉米面條吃呢?那味道他覺得怎么樣呢?
鄰家的男人,是個退了休的教師,老婆病死幾年了,一直沒有再找女人。他沒有再找倒不是因為不想,而是他的兒女們阻撓。他們?yōu)槭裁醋钃夏兀恳驗榻處熡兄S厚的退休金,兒女們都想把男人接到自家,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享有那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可是,他們把自己的父親像個皮球一樣爭來奪去,最終決定要教師輪流住到各個兒女家去,像教師年輕時在各家吃派飯那樣。教師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兒女們就經(jīng)常為這事吵鬧。教師很生氣,很傷心,也很倔強,他聲明他誰家也不去,就守在自己的家里,好好找一個老伴。他發(fā)了這個話以后,媒人什么的有不少上門來的,可介紹來了幾個,過不上多少時日,就被幾個兒女合伙擠對走了。一來二去的,十里八村的女人知道了這些事,也都沒有愿意來受氣的了。就是遠(yuǎn)方的女人,知道了實情的,也都不敢來了,男人的婚事就這么撂下了。
女人給教師送這碗甜蒜是有原因的。
有一天,當(dāng)集市剛好輪到他們這個鎮(zhèn)子的時候,教師也到集市上逛去了,他順著集市走一遭,可什么也沒有買。他一向非常節(jié)儉,他認(rèn)為沒有必要的,一塊錢也不肯輕易地花出去,他身上穿的一件襯衫已經(jīng)磨損得很薄了,好像日子的厚度都被打磨薄了。這時遠(yuǎn)處傳來打架的聲音,教師看見沒有手的女人正被一個集市上流竄的慣偷毆打,因為女人想要制止慣偷扒走一個人的錢包。本來,集市上這種扒竊的事時常發(fā)生,攤主一般看到了,只偷偷提醒買主小心就是了??墒?,這個沒手的女人,她居然抓住了小偷的手。
小偷在集市上混了多年,手法在這行當(dāng)里也算是上流,沒想到卻被一個女人當(dāng)場捉住了手,這個女人還只有一只手,這簡直是他小偷生涯里的奇恥大辱。從前,只有教他偷竊的那個人,能捉住他正在偷竊的手。而他最最驚異的是,這女人的手居然比他們還要快。
女人捉著他的手,說:“為什么要偷呢?你有手有腳,干什么都能吃一口飯。你看我沒有了一只手,剩一只手不也能過日子嗎?”小偷最恨人暴露他身份,而她還裝模作樣地教育他,這是他更加不能忍受的。小偷抽出那只被女人捉住的手,一拳重重地砸在她的臉上。還抓著那只戴手套的右手,威脅說:“你連這只手也不想要了?”
鎮(zhèn)上的人都老實怕事,誰也不敢上前。這個教師本來也不敢,他一向都活得非常小心。可他對著小偷照臉一看,那小子竟是他教過的學(xué)生,叫什么名字早忘記了,可是卻記得他是個壞學(xué)生。這讓他心里有了底,壯著膽子上前一聲斷喝:你到現(xiàn)在還不學(xué)好?!那小偷若是換作別人,一定要打的,但認(rèn)出是當(dāng)年的老師,到底怯手了。再怎樣壞的人,要伸手打父母,打老師,還是需要些膽子的,他只得悻悻地離開了。教師就這樣救下了沒有手的女人一次。
這件事,讓女人對教師的印象很深也很好。教師對女人的印象更好。他吃著那些甜蒜,酸酸甜甜的,那滋味人了心。
從那以后,每到傍晚的時候,他常常在園里做一點活計,而且在離兩家柵欄很近的地方,一邊弄地,一邊等著女人。每到傍晚時分,女人散集回來,雖然疲憊,可是一口吃食總要弄下。她到地里摘一兩只青瓜,幾個紅柿,幾枚辣椒,簡單做個湯水。教師見她走進菜園,就走過來和她說話,仿佛是剛巧碰上的,一說就說得很久,有時說到她的晚飯都要誤,他似乎還舍不得停下來。教師也覺得奇怪,自己哪里來的那么多話要對她講呢?可他就是想一下把肚子里的話全講出來。需要天長日久才能講完的話,不可能在短短的時間里講完。所以,每一次,他都有點依依不舍地看著她走回屋做飯,他也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屋里,呆呆地對著冷的灶坑,想象著,兩個同樣孤獨的人,各自在灶里燃起那一把火。
心里想著一個人,夢里那人也會來。夜半的時候,教師從夢中醒來,心里悵悵的,他不知這個時候女人是在夢里呢,還是也和他一樣輾轉(zhuǎn)。鄉(xiāng)村的夜晚是很靜的,靜得人的耳朵里會響著各種聲音。教師聽見一些異樣的響動,他仔細(xì)辨聽,響動是從女人的院子里發(fā)出來的。他想到,一個孤身女人,住著空蕩蕩的房子,村里的二流子跑腿子,哪有貓不愛腥的,說不準(zhǔn)哪一個會趁著夜半,翻過只有齊腰高的柵欄,跑到女人窗下去鬧春。
教師悄悄地出了門,天上的星星灑著光輝,即使是黑極了的夜晚,也能看見村莊的輪廓。教師蹚著水墨一樣的黑暗,靠近了女人的院子。他看到了一個黑影,瘦瘦的,時而靈活得像一只動物,時而又完全隱入黑暗,沒有一點聲響和動作。教師想起了路牌和燈桿上的告示,想起了那張模糊的臉和刀子一樣的眼光,他驚嚇得全身僵住了。定了定神之后,他輕輕撿起了一塊腳邊的石頭,卻因為害怕得發(fā)抖,連把它扔出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女人的屋里亮了燈,她從屋里走了出來。瘦瘦的黑影一下躍起來,猛地攀上柵欄,又失腳從柵欄上跌落,然后聽見物品落地的嘩啦聲,女人的影子和瘦瘦的影子落在一處。教師聽見女人的聲音,她說:“你要,就拿走吧,以后別干這個了?!笔菔莸挠白硬⒉焕頃?,還是拼命使出力氣,攀了柵欄撞進外面的夜色逃走了。這時小鎮(zhèn)上的人,正沉落在夢里,他們知道,夜晚就是留給偷竊的人的,他們不想去爭。可要是賊鉆進他們自家的園子,他們也要大呼小叫地渲染一番,等抓到偷東西的人,他們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打罵一頓。
教師估量出那瘦瘦的影子,不過是鎮(zhèn)上那個有名的壞孩子。他只和白發(fā)的奶奶過日子,平日東家偷一把,西家摸一把,被人捉住了,總是被揪著衣領(lǐng)找上門去,聽幾聲奶奶的賠情,也不能把那孩子怎樣,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上麓卧僮阶?,仍要揪著,仍要聽幾聲白發(fā)奶奶的賠情才算完。
這樣一比較,教師覺著沒有手的女人很不同。
一個男人看中一個女人,就想要為她做事情,想幫助她,想可憐她,心疼她。教師甚至在心里想著,兩人在一起之后,就再也不讓女人出去趕集賣貨了,不讓她風(fēng)吹日曬,不讓她忍饑挨凍,她會慢慢胖起來,白起來。其實,女人是很耐看的人,細(xì)端詳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教師又想起女人的手,他沒仔細(xì)瞧過女人的手,不知道女人那只左手是修長的,還是粗短的,皮膚是細(xì)白的,還是皴黑的。他想,一個累了一輩子的人,干了那么多的粗活,她的手一定是變了形的,粗短的,被風(fēng)吹得皴裂了,泛著一層白皮??杉词鼓侵皇趾艹笥衷趺礃幽兀恐灰B(yǎng)上一冬,不讓她沾涼水,不被冷風(fēng)吹,等過了年,開了春,一冬的暖炕滋潤著,再丑的手,也能養(yǎng)成白薯那樣胖了。
教師像是看見女人白薯一樣的手了。他想著,那只手要配上一只黃金的雕著花朵的戒指,才更像一個幸福的女人。在鄉(xiāng)村里,日子過得順心的女人,手上、脖頸上、耳垂上,都亮著一點燦爛的光芒,鋪掛著一串流蘇那樣的金色,好像整個日子都布上了金光燦燦的顏色。只有窮苦的、受累的女人,才沒有力氣顧及形象,蓬亂著頭發(fā),隨便的衣著,鞋子掛著泥,衣上沾著灰,就連白發(fā)都赤裸裸地往外鉆。
教師也只是這樣想想,并沒有付諸行動。上了年歲的人,念頭和腳步合不上牙了。他知道,事情多等一時,就多一分穩(wěn)當(dāng)。況且,教師一生都很節(jié)儉,從來沒給什么女人買過東西。從前介紹來相親的女人,相看不中意的,教師也總是想辦法躲掉那頓便飯的招待。
直到有一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在院子里裝貨。她隱隱聽見教師的屋子里有響聲,像是小狗在撲門。她進了園子,往教師院子里張望,正看見教師家的小白狗在窗子里抓撓,隱約還能聽見叫聲。女人覺得驚異,教師不會任由小狗吵鬧的,她想著也許是出了什么事,就踩著柵欄跳到了那院。她透過窗子看到教師躺在地上,狗叫聲很大,可他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女人很著急,她打不開鎖著的門窗,干脆用一塊腌菜的石頭砸碎了窗玻璃,把小狗放了出來。女人剛想呼喊求救,轉(zhuǎn)念想到一些事情,她并沒有喊,而是把大門打開,小狗跑到門口瘋狂地吠叫起來,女人反而跳回自己的院子,焦急地看著。因為教師曾經(jīng)犯過心臟的毛病,鄰居聽到了小狗的狂叫,都過來看,有力大的男人撬開教師的房門,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教師抬走了。
教師搶救過來之后,大家都以為是小狗把窗子撞破,跑到門口吠叫,救了主人一命。人們紛紛傳說著這件神奇的事情??山處熆吹搅舜跋碌氖^,和來自女人園子里雜亂的腳印和泥土,那分明是女人朝他的屋子走來,救了他一命。他仿佛能看到,女人在他院子里為難的樣子。她一定是不愿意讓人猜疑兩人的關(guān)系,所以沒有向人求救。可這個女人是多么智慧,她竟然想到了小狗。
某天清早,教師早早起身,穿戴好了去街上等車。小鎮(zhèn)每天只有兩趟去縣里的車,他要趕早上的車去,趕晚上的車回。走在路上,有起早的人和教師打招呼,他在鄉(xiāng)村里是很受尊敬的。從前他到縣上開會也是這樣穿戴整齊,在小鎮(zhèn)里,只有教師這樣每天上班的人,才會注意自己的形象。那些種田的人,即使在節(jié)日或參加喜宴時穿上一身好衣裳,也會特別不自在,好像穿的不是他的衣裳似的。
教師是要到縣城買一枚戒指,黃金的雕花的戒指。他并沒有看見那戒指,可那戒指已經(jīng)像一縷燃起的火苗,在他心里熱熱地升騰著。這一輩子,他還是頭一次給一個女人買戒指。走進金店后,他被一個濃妝艷抹的導(dǎo)購拉走了,導(dǎo)購專揀貴的指,可教師的心里有數(shù),連口袋里也裝著不多的錢。最后,他挑了一枚克數(shù)偏小,但造型顯大的戒指。他對自己挑的這枚戒指很滿意,覺得自己真會買東西。
教師和女人這樣的接觸,還是被人看了去,左鄰右舍的都在談?wù)撨@件事情。這些鄉(xiāng)親們也并沒有惡意,他們總是對男女之間的事,格外留意些。于是,有人在背地里說,教師和女人都是孤身一人,倒不如兩口鍋搬到一處,兩捆鋪蓋湊到一屋,干脆搭伙過日子不好嗎。說的人都是善意地說,聽的人也是善意地聽,回去后又善意地說給別的人,可是誰也不愿意傳給教師的兒媳聽,他們都知道,教師的兒媳是出了名的刁蠻。
這個兒媳三天兩頭就要來教師這里,假作看望他,可每每臨走時,總要順手牽羊,或是拿走些時令蔬菜,或者把人家送給教師的糕點拎走兩盒,嘴里還要念叨著是給教師的孫子解饞的。有一天,兒媳又來搜羅的時候,發(fā)現(xiàn)碗柜里竟然放著一碗糖蒜。她知道公公不會做家務(wù),不可能是他自己腌的。
可是過了幾天,兒媳又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教師的箱蓋上,放著幾樣毛線織的手套和襪子之類的東西。她心里吃了一驚,不知道這是哪個女人弄來的??赡芄呀?jīng)背著他們和哪個女人暗通款曲了。當(dāng)時她并沒有露出聲色來,反倒是回了家,對教師的兒子冷嘲熱諷起來。她說,人老心不老哇!兒子覺得她說的話不著頭腦,并不理會她??伤秸f越氣,最后竟然跳起來罵著,等著野女人把老頭子的錢都騙了去,你們再想治就晚了。
兒媳暗中觀察了幾日,她發(fā)現(xiàn)每日公公的大門緊閉,別說女人,就是一只貓也不進那門。倒是每當(dāng)黃昏時候,沒有手的女人收了攤回來,教師總是在菜園里弄地,借著弄地隔著柵欄和那女人說話。有時順手摘把青蔥,或者拔幾棵紅盈盈的水蘿卜,或者摘幾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隔著柵欄殷殷地遞過去。那女人也羞羞地接了,兩人就在柵欄邊再說上一會兒話。說的什么,那兒媳聽不見,卻覺得兩人像是有說不完的話,有一股勁把兩人往一塊捏。那兒媳知道,教師對沒手的女人起了春心了,別看教師年紀(jì)大了,可是老男人要是戀上了,也是火上房那樣急的。
情急之下,她突然想起了握著的手機,就悄悄地舉起來,鏡頭對準(zhǔn)正在說話的教師和女人??膳牧艘粡堉螅l(fā)現(xiàn)那照片很模糊,因為她的手抖得非常厲害。她盯著手機里模糊的照片,發(fā)現(xiàn)沒有手的女人一張臉黑乎乎的,雖然辨不清眉眼,可她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似的,這張黑乎乎的臉孔,讓她感覺非常的異樣。
那日正趕上集市輪到他們的鎮(zhèn)子,兒媳趁著趕集,走到?jīng)]有手的女人攤位前,假裝一點也不認(rèn)識她,把女人滿攤子的貨,一樣一樣地翻亂,又一樣一樣地貶低。那女人看出來她不是真心買貨,便低了頭不再搭訕?biāo)?赡莾合辈⒉簧屏T甘休,她把手里的貨往攤子上一摔,往地上又啐了一口,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還賣什么貨,勾引老頭子就行了。沒有手的女人知道她是教師的兒媳,也明白她指桑罵槐的意思,可是女人并沒有辯駁,她的心慌慌的,總有一點心虛似的。她心里想著,自己這樣的人,不應(yīng)該做那樣的癡夢,她注定就是一個苦命的人。這樣想過之后,她打定主意,不再接近教師,再過一段時日,她就離開這個地方。
從那以后,教師再也等不到女人來菜園了。她菜園里的瓜爛熟了,落到地上摔成爛泥也沒人收拾。那些青菜都長得開了花,躥了薹,又枯黃著倒地,西紅柿累累的果實壓彎了枝丫,一把鋤頭扔在地壟上,刮風(fēng)下雨就那么淋著。教師有時等到天黑透了,才看見女人回來。可是不等教師搭訕喊她,她早背著貨品匆匆地進門,然后一盞燈亮起,就沒有什么響動了。教師盯著那扇窗子,直到燈光熄掉,才黯然地回屋,連燈也不點,靜靜地躺在炕上,臉上流著淚。他心里明白,一定是自己那些兒女又從中作梗,為難那個女人了。
有一天傍晚,沒有手的女人回來的時候,還沒等她進屋,教師急急地在柵欄這邊招呼她。女人不得不走過來,她猜到教師的心思,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教師對她說,你做的飯能不能給我?guī)弦豢冢?/p>
女人沉默了半天,突然說了一句,你來吧。然后女人就進了屋,開始架柴生火,為了散煙,那門敞開著,透出一頁光來,照出院中一塊方寸地方。男人過來了,就站在那方寸的光里,仿佛遍身帶著光輝。女人進進出出地,蹚著這片光,和一般的沉默夫妻無兩樣。
教師第一次吃到女人做的飯,那飯也不是多么的豐盛,但是剛從鍋里起出,帶著柴火的熱度,冒著騰騰的熱氣。教師突然間明白了,這光芒,這熱氣,這柴煙里,有他的幸福。很意外地,女人給他倒上一盅小燒酒,農(nóng)村集市上最常見的酒,辛辣而勁大。女人單手握著瓶頸,手指麻利地旋開瓶塞,教師頭一次看見那些蔥根一樣的手指。那手指是那樣的長,那樣的軟,托著一只酒盅,像拈著一枚果子,教師接過酒盅的時候,順勢拽住了那只手,把早已握在手心的戒指套了上去。
女人心里像被掏走了什么似的,空空蕩蕩的。她怔了半晌,縮回了手,輕輕嘆了口氣。她沒有端詳那枚戒指,卻也沒有摘下來,反而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湊到嘴邊無聲地呷了一口。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不管教師還是很愕然的神情,她卻開始講了:“早些年,有一個地方總是發(fā)生丟失小孩的事情。有一個孩子,在她五歲的時候,因為貪玩,到外村去,被一伙人拐走了。這是一伙到處偷竊的人,他們拐她的時候,以為是個男孩子,可后來發(fā)現(xiàn)竟是個女孩子。他們本來想偷一個男孩子,培養(yǎng)一個新的接班人,可現(xiàn)在卻偷錯了。然而,也不能把她放回去,那樣就暴露他們了。于是,他們就把這個小女孩留下了,并且,因為是在初五這天偷的,他們就叫她初五。他們叫初五做飯洗衣,讓她在這個骯臟的隊伍里委屈地生長著。偶然的一次,隊伍里的頭目發(fā)現(xiàn)這女孩子的手竟然越長越好,越長越符合他們這行當(dāng)?shù)臉?biāo)準(zhǔn)。終于有一天,他開始教這女孩子偷術(shù)了。做這一行,沒有天分的人,才熱油熱沙地折騰,真正的天才,是天生的,只要長了那樣一雙好手。小女孩并不需要怎樣練習(xí),就能輕而易舉地完成高難的技術(shù)。
“干的時間長了,女孩連學(xué)也沒上成,簡單認(rèn)識了字,更多的都是社會中生存的常識。她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她想好好做人了,想好好有個家,不想再為這伙人服務(wù)了。她開始裝作頻頻失手,總是被抓被打,成了派出所里的常客。后來,這伙人終于在一天夜里拋棄了她,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個女孩子,早已不記得家鄉(xiāng)的地點了,她獨自一個人在社會上漂泊,做工,賣力氣,什么都干,但就是沒有再偷了。
“后來她找到了一個對象,也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什么大本事,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對她挺好的,一開始他們也是甜蜜的??墒菨u漸地,這個男孩子總是找不到活干,生活的波折很多,愁苦之中就染上了酗酒的惡習(xí)。眼見著兩人的生活沒了著落,幾乎到了沒米下鍋的時候。女孩在無奈之下,為了心愛的人,又伸出了那只手去偷了。開始她還騙男孩子說是出去做工賺的錢,可錢來得太容易,那男孩子起初竟然懷疑她是出去做小姐出賣身體。她沒辦法,就和那男孩子說了,自己曾經(jīng)是個小偷,本來早就發(fā)誓不干了,但因為愛他,違背了誓言,又去偷了,可是,只要等他們渡過了難關(guān),她保證再不偷了。那男孩子聽了,一開始很自責(zé),慢慢地就習(xí)以為常了,漸漸地,他竟然完全指望著這個女孩子靠偷來維持生活。
“這女孩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對男孩子說,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技術(shù)再好,可大著肚子上街去偷,失手的可能性很大,一旦被抓被打,怕連孩子都保不住??赡泻⒌男囊呀?jīng)變了,他不顧女孩子的乞求,仍然打她逼她去偷。女孩子覺得自己的命真是苦,從小被拐,如今又遇到了這樣的人。有時她想,要是沒有這一只手,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呢?
“那一天,女孩生病了,沒有出去偷。男孩喝醉了,拿著一把刀從床上抓起發(fā)著燒的女孩,用刀尖頂著她的胸口,吼著要她出門。女孩子不肯,男孩就打她,打到她昏死又醒來。廝打之中,她為了奪刀,一下失手刺中了男孩子,血從男孩的胸口噴了出來??伤匀缓?,你這個小偷,除非你這砍掉這只手,不然,你一輩子都戒不了偷。”
教師聽到這里,簡直驚愕了,他看見了女人臉上滑落的淚滴。女人那只黑色長筒手套,在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教師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一切。他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兩人都不說話,屋子靜得像寒冬的樹林。教師像一個正興沖沖玩游戲的孩子,突然有人告訴他,他手里握著的,是一枚點燃了引線的炮仗。
后來,教師失魂落魄地從女人家出來,木然地回到家,剛一沾炕,他身子一歪,倒在炕上不想起來。整個夜里他就那樣一個人躺著,沒有月亮的晚上,窗子上掛著幾顆星星,屋子里很靜,靜得像能聽見各種聲響。一會兒是火車的鳴笛,一會兒是奔馬的嘶鳴,還有鑼鼓響,有嗩吶聲,仿佛全世界的聲音,都來到教師的屋子了。那聲響飄浮在空中,緩慢而黏膩,教師像一顆粘糖的花生,被一層黏乎乎的外殼罩住了。他感到窒息,伸手拉開電燈,可是,那些聲響并沒有被燈光驅(qū)散,反而像一群拿著刀的人,黑壓壓地擠了過來。
教師走后,女人看見炕上躺著一個紅色絲絨盒子,那是從教師口袋里掉出來的,是裝那枚雕花戒指的盒子。女人想把雕花戒指摘下來,可她自己摘不下來了。她直愣愣地伸著戴戒指的手,戒指上一枚銀色的標(biāo)簽,在她手指下?lián)u晃著,那一點銀亮的反光,刺著女人的眼睛。
以后的幾天里,教師都不敢到菜園去,任那些水蘿卜躥了薹,開了花,韭菜長出菖蒲一樣的梗,豆角掛在架上都長老了,開始泛出好看的花斑。植物不理會人間的事,它們都不想等,一味瘋狂地長,蟲子也在瘋狂地交配,可教師心里的那根藤卻停止了攀爬。
女人也像躲著什么似的,每天要在集市上挨到很晚才回家。其實下午的集市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買主了,可女人的貨仍然慵懶地攤在地上。路上跑過一輛車,卷起一層灰,細(xì)細(xì)地撒到那些貨物上,也落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坐在紅色的太陽傘下,木然地看著街上的車和人。有來問貨的人,她也不多搭訕,人家在攤子上翻,她也不熱心。整條街道像一幅流動的畫,而女人和那些房屋、樹木一樣靜止。每天就這樣挨到天黑,女人背著她的大包回來,低著頭,直直地往屋里走,旁的什么也不看一眼,好像走進一片暗無天日的森林。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天蒙蒙黑了,對面走過人要仔細(xì)辨別才能認(rèn)出,教師又來到了菜園。他站在那道柵欄邊,覺得幸好有這些柵欄,不然怎么擋住他的窘迫呢。從前,他多么想拔掉那些柵欄啊。這時,女人恰好也在園中。教師小聲囁嚅著:“本來,不應(yīng)該要的,可是,那個也值不少錢的,那戒指……”
女人立即明白了,她馬上走回屋去,她在手上打了一些肥皂,等涂抹出泡沫后,她用嘴咬著一根筷子,一點點地往下撬那只戒指。戒指“咣當(dāng)”一聲,掉在水盆白色的泡沫里。女人出來時,手里拿著紅絨布的首飾盒,手上還帶著水漬。隔著柵欄,她把首飾盒直直地遞給教師,那只手懸在半空等待著,仿佛伸出的一把劍。
教師看不清她眼里的目光,只聞到了一股肥皂的氣味。他腦袋木木的,匆匆地接過絨布盒,轉(zhuǎn)身走出了菜園。
原載《北方文學(xué)》2022年第1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