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功
“芒種芒種,連收帶種?!泵磕昝⒎N過后不久,就是小麥成熟和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地處豫東大地上的村民們一年之中最為忙碌的日子。小時候,我對芒種這個節(jié)氣沒有確切的概念,但是卻對一個節(jié)日的記憶格外深刻,那就是每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之所以記憶深刻,倒不是在這一天會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而是每年的這一天,我肯定會和大人們一起在麥田里頂著烈日揮汗如雨,干一個孩子在收麥的季節(jié)里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為長達(dá)二十多天的麥?zhǔn)辗瞰I(xiàn)著一個孩童的力量。
麥?zhǔn)彰β刀志o張,要搶收搶種,在大熱天里拼命干,汗滴禾下土;在陰雨天里和老天爺搶糧食,顆粒歸倉。麥?zhǔn)諘r繁忙的場面,咬著牙堅持不叫苦的親身體驗,在我六七歲的時候就銘記于心了。
到了每年的農(nóng)歷四月底,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暖,鄉(xiāng)親們也脫下了夾襖,換上了薄薄的外套、襯衫。在烈日的烘烤下,升溫明顯,從田間地頭吹來的風(fēng)也沒有一絲涼意,只有熱浪一陣又一陣地滾過麥田,麥穗上的麥芒一根根支起來,像鋼刷一樣隨著熱浪翻滾著,相互摩擦著,唰唰唰,唰唰唰……每當(dāng)村民們聽到麥芒彈奏的這曲交響樂,便焦急起來。他們會踏著小碎步,一次次地來到田間地頭查看,又一路小跑往家趕。他們希望自家的麥子早一天成熟,可心里又有點擔(dān)心麥子一下子都成熟了,而麥?zhǔn)盏臏?zhǔn)備工作還沒有做好,會有點措手不及。還有那些布谷鳥們,像上緊了發(fā)條的鬧鐘,每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會準(zhǔn)時在村頭的白楊樹上叫個不停,那叫聲聽起來很像“割麥割稻,割麥割稻……”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提醒莊稼人為即將到來的麥?zhǔn)兆龊脺?zhǔn)備。
時令正處在暮春和初夏的交匯期,樹木蒼翠,樹葉綠得能擠出水來,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小路上、田埂上,野草剛剛將嫩芽全部舒展開來,野花陪襯著綠葉,引得蜜蜂、蝴蝶上下翩飛。每年的這個時候,父親就會把在麥?zhǔn)占竟?jié)所有會用到的農(nóng)具從牲口棚里找出來,一把一把地仔細(xì)檢查一遍,哪里松動了,趕忙找個釘子釘上去加固;需要維修而自己又處理不好的,他會立刻蹬上自行車,風(fēng)急火燎地往集鎮(zhèn)上趕,趕在小販們收攤之前全部修理好,一刻也不敢耽誤。他還會把鐮刀一把一把地在院子里擺好,端一臉盆清水,蹲在一塊石頭前,嚓嚓嚓,嚓嚓嚓……磨幾下就會停下來,用布滿繭子的大拇指摩擦著刀鋒,試一下是不是鋒利,直到每一把鐮刀都被磨得嶄新锃亮,再一一收好,整齊地掛在窗臺下。他還會趕到村子里的小賣部,搬回家一箱啤酒、一箱方便面,再提上幾十個皮蛋,這些快餐食品在活重路遠(yuǎn),又沒工夫回家吃飯的時候能當(dāng)午飯充饑,在地里湊合一下。最后,他一定不會忘記把家里的膠皮轱轆架子車推出來,用打氣筒給兩個輪胎打足了氣兒,再把捆綁麥秧的繩子整齊地盤在架子車上。父親和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一樣,終于為麥?zhǔn)兆龊昧艘磺袦?zhǔn)備,但他們卻仍然不敢松一口氣兒,就如同賽跑的運(yùn)動員已經(jīng)彎腰弓背跨在了起跑線上,焦慮地等待著發(fā)令槍發(fā)出的那一聲脆響,前面還有長長的跑道在等著他們?nèi)ケ绕匆粯印?/p>
其實,沒有人會為麥?zhǔn)瞻l(fā)出一聲號令,也沒有人規(guī)定哪一天可以揮動鐮刀去收麥子,經(jīng)驗豐富的老鄉(xiāng)們早就將麥?zhǔn)盏霓r(nóng)時節(jié)氣記于心中了。俗話說,“麥?zhǔn)站懦墒欤皇帐陕洹?,他們清楚地知道,?yīng)該在麥穗彎下腰的第幾天開始下地動鐮,因為早一天麥子還泛生,晚一天麥粒會很容易脫落到地里。就在那一天的凌晨,天還未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父親從睡夢中推醒。
“收麥子了,收麥子了,快,別睡了!”
“我和你娘下地去,你們仨把早飯做好給我們送到地里去?!?/p>
還在睡夢中迷迷糊糊的我一聽到“收麥”兩字,睡意全無,一下子坐起來,趕緊穿衣下床。
收麥子了,今天開始收麥子了。每家每戶都行動起來了,在村子的道路上,年輕的小伙子拉著架子車快步地往田間走去,后面三三兩兩跟著手拿鐮刀、肩扛木叉的村民們。他們目光堅毅,摩拳擦掌,好像為麥?zhǔn)找呀?jīng)積蓄了很久的力量。田野里,不時傳來拖拉機(jī)“突突突”的聲音,還有牲口的嘶鳴聲,以及村民們相互打招呼時興奮的叫喊聲。沉寂了一個冬天的麥田,一下子沸騰起來,成了一個摩肩接踵的集鎮(zhèn)。
大人們下田干活了,我們小孩子肯定不能在家睡懶覺,早就按照事先的分工做好自己的工作。哥哥做飯,姐姐燒火,我往地里送飯。等做好了飯,我簡單吃過,就戴上草帽,提上裝好的飯盒往地里送。麥田里,一片又一片的麥子早就被割倒并整齊地碼放成兩壟,等待著裝車。父親圪蹴在麥田里,三下五除二吃好了飯,就開始用木叉子將躺在地上的麥秧一叉又一叉地挑到架子車上。而我的工作就是牢牢抓住架子車的車把,讓架子車保持平衡,這樣父親擺放麥秧時就比較順手了。等架子車上隆起了像小山一樣的麥秧,我的手臂似乎就不能駕馭車子的平衡了,感覺到車把會猛地翹起來把我甩到空中,我這時會擔(dān)心地大呼小叫。父親終于停止了裝車,用又粗又長的繩子,在架子車的尾部分成“八”字形狀,再猛地一甩,兩根繩子飛過“小山”的頂部落在車子的前端,我會和父親一起將繩子拉得緊緊的,直到繩子深深地嵌進(jìn)麥秧里,留下兩條繩溝,再將繩頭牢牢拴在車把上。這樣,一架子車麥秧足足有幾百斤重,父親在前面彎腰弓背地拉著架子車,我則在后面撅著屁股費力地往前推車,架子車的橡膠輪胎在鮮軟的麥田里碾出兩條深深的車轍,在我們前拉后推的努力下,那車輪緩緩地,極不情愿地碾過麥田,往前移動,我們的汗水就一滴一滴地滴在那深深的車轍里。
等我們一車車地用架子車把一大塊地的麥秧都拉到打麥場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九十點鐘了。這個時候的太陽曬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空曠的田野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偌大的蒼穹如同一個熱氣騰騰的蒸籠,將勞作的人們、農(nóng)作物還有牲畜都扣在里面烘烤。父親和我早就汗流浹背,濕透了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格外難受。再難受也不能把衣服脫下光著膀子干,否則,那針尖一樣的麥芒扎在身上更難受。成熟的麥子上一般都布滿黑黑的一層麥銹,割麥子的雙手早就像抓過木炭一樣烏黑,再用手去擦拭汗水時,額頭上、面孔上也會留下一道道烏黑的印記。所有參與勞作的人都是一個模樣,灰不溜秋、黑不拉幾的,誰也不會嘲笑誰。也沒有人怕熱,因為太陽越是火辣辣的,越容易把麥秧曬焦,麥秧曬得越焦,麥粒越容易被碾壓下來,就能把成熟的每一粒小麥?zhǔn)斋@,不會浪費糧食。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我和父親熱火朝天地干起來,父親用木叉將車上的麥秧一叉叉地挑下來,讓麥穗朝上并平整地鋪在打麥場里。我人小,還用不了長柄木叉,就用雙手抱起一摞又一摞的麥秧,來回奔跑著。那尖尖的麥芒很快就將我的手臂、下巴扎得通紅。還有隱藏在麥秧里的臭蟲、麥蛾子、七星瓢蟲,它們在我的抖動下會四處飛舞,時不時在手臂上叮咬一下,格外的疼。麥秧全部鋪好后,也基本上到了正午時分,哥哥在家里應(yīng)該做好了午飯,而我會自告奮勇留下來看場子,讓父母回家吃午飯。
一望無際的田野里沒有一棵樹可以乘涼,只有火球般的太陽,不過這難不倒我。我會將架子車推到麥田里,拿幾個麻袋搭在車把上,像支起來的帳篷,正好有一片陰涼地兒,用幾個麻袋鋪在車子底下,躺在上面像鋪著毯子一樣舒服。因為早起和過度的勞累,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立刻打起架來,很快就會在麥稈被曬爆的“噼里啪啦”的伴奏聲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
“收麥如救火,龍口把糧奪?!丙?zhǔn)盏募竟?jié),都會格外珍惜好天氣,天陰下雨會讓農(nóng)民遭殃。父母吃過午飯就急匆匆地往地里趕,順便將午飯給我?guī)砹?。我還在吃飯時,父親戴著草帽,母親頭上裹著一塊綠頭巾,兩個人手持一把木叉,投入了翻曬麥秧的工作。我也狼吞虎咽地吃完飯,頂著午后的烈日,和父母一起干起活來。雖然我力氣不是很大,可畢竟人多力量大。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一天當(dāng)中溫度最高的時候,地面的熱氣往上翻滾,上面的太陽在炙烤,勞作的人們很快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干的地方。等打麥場里的麥秧全部翻曬一遍,父母每人要喝掉一大壺水,然后躲在架子車下面短暫休息一下,我們小孩子又飛快地跑回家灌水。
大概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麥場的麥秧已經(jīng)完全被曬焦了,此時正是碾場的最佳時機(jī)。父親叫來了一輛四輪拖拉機(jī),拖拉機(jī)后面拉著一個石碾子,一遍又一遍地在麥場里轉(zhuǎn)著圈子,直到麥秧被壓得像一張紙一樣平整地鋪在場地上。父親和母親每人一把木叉,一個從左邊,一個從右邊,一叉又一叉地把下面的麥秧翻到上面來,再讓拖拉機(jī)繼續(xù)碾壓二十多分鐘。最后,將上面那層麥秧輕輕挑走堆在一邊,留下一層麥粒和麥糠的混合物,我們一起齊上陣,有拿木锨的,有拿簸箕的,將麥糠和麥粒的混合物歸攏到一起,像小山一樣堆在打麥場的中央。剩下的工作,就是揚(yáng)場,也就是借助風(fēng)的力量,將麥粒里裹著的麥糠、麥芒吹出來,這樣干凈的麥粒兒就會呈現(xiàn)在眼前。
傍晚時分,太陽像一個紅彤彤的火球慢慢掛在了村子西邊的白楊樹上,漸漸失去了它火辣的威力。光線也會慢慢暗下來,在悶熱了一整天的田野里,一陣陣涼風(fēng)慢慢吹過炙烤了一整天的面頰,那舒適的感覺就像吃了冰棍一樣,一下子沁入了心扉。是揚(yáng)場的時候了,父親會拿著木锨站著麥堆前面,母親則拿著一把大掃帚站在父親對面,他們矗立在那里,在等待風(fēng)兒慢慢變大。等太陽完全隱入西邊的地平線,黑暗籠罩大地的時候,麥堆旁邊的竹竿上會掛起一盞煤油燈,在風(fēng)里搖曳。終于,風(fēng)大起來了,父親手持木锨鏟起滿滿一锨的麥糠,微微傾斜地使勁兒拋向空中,那麥糠就像從空中倒下的水一樣,在下降的過程里,重量輕的麥芒和麥皮隨風(fēng)飄向一邊,而沉甸甸的麥粒就朝著另一個方向迅速落下。在父親的木锨還停留在空中的間隙時,母親會用那把大掃帚將麥粒上面遺留的一部分沒有被風(fēng)帶走的麥芒和麥皮撥到一邊。他們就這樣你一下我一下,互相配合著。麥堆在父親手中的木锨一上一下的揚(yáng)起中慢慢隆起,在母親手中的掃帚一左一右的滑動中,慢慢地變高,再變高,這個慢慢隆起來的麥堆在煤油燈下發(fā)出暗黃的光,卻是那樣誘人。揚(yáng)場結(jié)束了,看著一整天的勞動成果,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微笑。母親會親切地捧起一把小麥,湊到油燈下像盯著初生的嬰兒一樣,仔細(xì)地端詳著,再用手指捻著幾顆飽滿的麥粒放進(jìn)嘴里,咀嚼出麥子的香味,喃喃地說:“麥子打下了,今年不會餓肚子了。”
揚(yáng)場是大人的活,也是個技術(shù)活,在農(nóng)村,一個男人如果不會揚(yáng)場,或者揚(yáng)場揚(yáng)不好,那是要被別人嘲笑的。在父母揚(yáng)場的時候,哥哥姐姐們都會忙著將麥子收進(jìn)麻袋,我的工作就是幫助他們撐開麻袋的口子,讓他們用鏟斗順利地將小麥倒進(jìn)麻袋。父母揚(yáng)場結(jié)束后,會用麻繩將一個個鼓囊囊的麻袋的口子扎緊,再把麻袋一個個地搬到架子車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般應(yīng)該是在晚上八九點鐘吧,所有的小麥都顆粒歸倉了,一天的勞動總算結(jié)束了,我們也要回家吃晚飯了。十多歲的我畢竟是小孩子,從天蒙蒙亮一直忙到深夜,和大人在田地里勞作了一整天,又累又乏又餓,拖著兩條像灌滿鉛的腿,跟在架子車后面挪著沉重的步伐往家走。感覺回家的路好遠(yuǎn)啊,村子的影子在夜色中搖搖晃晃,我也左右搖擺著身體,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終于到家了,瞌睡反而戰(zhàn)勝了饑餓,我一口飯也不想吃,便直奔臥室,脫下鞋子爬到床上,頭剛一碰到枕頭就深深地睡去,任憑誰也叫不醒我。
明天又是忙碌的一整天,直到五六畝小麥?zhǔn)崭钔戤叀?/p>
就這樣,整個麥?zhǔn)占竟?jié)要持續(xù)大概十五至二十天的樣子。其間,如遇天氣突變,大雨將至,男女老少,都會像抵御洪水猛獸一樣迅速行動起來,他們顧不上吃飯,顧不上休息,直到把所有揚(yáng)出來的小麥一包包地拉回家,將來不及脫粒的麥秧一堆堆疊好,上面蓋上塑料布,再將農(nóng)具用架子車?yán)丶?,避免被雨淋濕。一場大雨可以讓農(nóng)民在家里獲得短暫的休息,也會無限期地延長麥?zhǔn)盏臅r間。
我讀大學(xué)后,已經(jīng)很少和父母一起參與麥?zhǔn)樟?。大學(xué)畢業(yè)后,隨著農(nóng)業(yè)機(jī)械的普及,麥?zhǔn)罩写蟛糠值捏w力勞動都被一體化的聯(lián)合收割機(jī)取代,“出大力流大汗”的勞動盛況真的一去不復(fù)返了??尚r候,我們一家老小一起在麥田里勞作的場景,時常會像放電影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令我久久地沉浸在麥?zhǔn)諘r酸甜苦辣的滋味里,無法忘懷。
(責(zé)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