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在春天

刀娘 阿栩

5月18日晚上10點多，余國軍終于住進了合肥的隔離酒店。他到酒店第一件事是上廁所，從列車下午3點半抵達直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憋了幾個小時。

第二件事是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跳完了最后一支舞與上海暫別……心灰意冷 從未有過的絕望感……一粒粒沙塵被碾得稀碎……逃吧 去大哭一場……”配的是從他16號晚上和朋友在無人的上海街道跳完最后一支舞到第二天收拾行李騎著電動車一路狂奔，經(jīng)過重重關(guān)卡坐高鐵離開上海來到合肥的幾張照片。

然后他在房間里放了樸樹的一首歌《生如夏花》，開始大哭，沖著窗外大喊，“喊出來后感覺就好多了”。回想起這場痛哭，余國軍將其形容為“一種壓抑很久的生理本能”。

大哭完一場后，他把Pina的音樂加進剪輯好的視頻里，發(fā)了自己在上海跳的最后一支舞的視頻，配上文字：“這片土壤還需要藝術(shù)嗎？”

Pina Bausch（皮娜·鮑什）是他很喜歡的德國藝術(shù)家，開創(chuàng)了“舞蹈劇場”的演出形式?！拔椅璧?，因為我悲傷”，成長于二戰(zhàn)時期的Pina曾經(jīng)這么說。

當天晚上視頻轉(zhuǎn)發(fā)就過了千，現(xiàn)在點贊已過3千，轉(zhuǎn)發(fā)已近4千。視頻中他蓄著很久沒刮的胡子，蓬松著亂發(fā)，像喝醉了一樣在上海無人的街道上獨自起舞，他旋擰、翻滾，不斷站起又不斷跌落，在路中央倒地、躺下，又試圖向上伸展——好像在尋求某只會將他拉起的手。

無人機拍攝的鏡頭一直在旋轉(zhuǎn)，像只逡巡的鴿子，從路的這頭飛到那頭又折返，一人一機，就這樣和上海無人的街頭作伴，沒有觀眾，路燈和紅綠燈是唯一的燈光，斑馬線就是舞臺，他一直在跳，不斷在跳。身體依然保持著舞者經(jīng)過訓練的流暢與自由，但情緒里卻沒有一絲歡欣雀躍，看得出動作是即興的，即興的動作里傳遞出他彼時的真實狀態(tài)，他跪下、旋轉(zhuǎn)、用身體像車輪一樣碾過斑馬線……一種無聲的絕望與揪心的感覺通過鏡頭透了出來。視頻最后，他與無人機撞上，天旋地轉(zhuǎn)。

以下是余國軍的自述：

發(fā)那個跳舞的視頻是封控期間我一直想做的一個嘗試。雖然做得有些草率，但心理上有了一個釋放，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視頻中我跳舞的那個地方就在我家附近，在汾陽路、岳陽路、桃江路交匯的三岔路口的普希金雕像附近，那里經(jīng)常會有很多在防范區(qū)能出來的外國人喝酒聊天。

我還想過其他的方式，在我家附近的永康路。這條網(wǎng)紅街一夜間突然被拉上了濾網(wǎng)一樣的隔板，像牢籠一般。但我白天去繞了幾圈之后，發(fā)現(xiàn)那里經(jīng)常有人看著，來來回回，還有警車巡邏。那段時間被壓抑得很難受，到底應該怎么做？腦海里總是不斷涌出一些畫面刺激我。

最后視頻里的呈現(xiàn)其實有點隨機，拿無人機幫我拍攝的是我的鄰居薛橋。他本來是拍紀錄片的，我們相識后就想著可以一起做點創(chuàng)作。那天本來只是先嘗試一次，相互磨合一下，下次再做得更細節(jié)一點。

沒想到拍完第二天就搶到了一張從上海到合肥的高鐵票，我匆匆忙忙去做核酸、收拾行李，安置好家里的貓，感覺像逃亡似的離開了上海，也沒機會再去錄了。

視頻里的舞蹈基本上都是即興，要說方式的話，我用了一種能量疊加的方式去跳。我的動作會一直不停止，我一直在動，像是把一根弦一直繃起來，繃到極限，看什么時候會斷的感覺。這種方式其實就是沒方式，可能也是一種方式，就是消耗，就是感覺用身體在喊——因為我想喊，但是我不能，我就只能拿身體來喊了。

封控這段時間真的很絕望。屬于3天一小喪、4天一大喪那種。我鄰居每天靠打游戲度日，我主要是靠酒，天天喝，沒有時差，沒有規(guī)律，看著窗外閃爍的紅綠燈從黑夜到白天，感覺世界停止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像個無底洞。

我是2月底搬進現(xiàn)在住的房子，我們區(qū)差不多是3月底開始說要封，4月1號正式封。3月份我正在排練一個新項目，排了一周就停了。我的日程本來已經(jīng)排到9月份了，現(xiàn)在全沒了。不過我的日歷表上還有顯示7號交房租的提示，這個是不會停的。

每個月的社保加房租，我需要支出7千多元。離開《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注：一個根據(jù)莎士比亞劇本《麥克白》改編，紅極一時的持續(xù)三小時大型沉浸式戲?。┖笪业氖杖刖秃懿环€(wěn)定，我不打算交6月的社保了，已經(jīng)交不起了。

2020年我是因為《不眠之夜》的工作從北京來的上海。那一年的情況和現(xiàn)在有些相似：也是隔離在家，項目全停了，每天刷朋友圈看到新聞感到憤怒，到后來變得越來越麻木。

不過那時候還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么絕望，還意外地享受了一下生活。

剛來上海，在《不眠之夜》工作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上班。他們的待遇在國內(nèi)劇團里是最好的，所以那段時間我生活上是沒有什么負擔的。休息的時候我還可以去感受下上海人的生活：喝喝咖啡，在街上走一走。

來到上海之后，我把我之前大學欠的學生貸款還清了，每個月向家里寄四到五千塊錢，寄了一年。那時候我還邀請家人來看演出，結(jié)果把我媽看哭了。因為她從沒看過我演出，總嫌麻煩和花錢，結(jié)果一看就看了個這么猛的。我在《不眠之夜》里面演班柯，有一幕是麥克白把班柯殺了。那天我跟我們演麥克白的演員說今天我家人會過來看，結(jié)果他更上頭，演得更兇了。

我媽戴著面具我都能感覺到她哭得不行了，回家后給我熬了湯，說：“你看你選擇這條路，天天這么辛苦，還要被人打。”

從《不眠之夜》出來是因為2021年3月的時候，我手腕的韌帶在演出的時候斷了。當時北京的幾個舞者朋友也到了上海，我們試著一起做創(chuàng)作、開工作坊，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我現(xiàn)在感到最絕望的是未來好像沒有希望了，大家好像都要轉(zhuǎn)行了。

我是大學才真正接觸到現(xiàn)代舞，第一個合同就簽了北京現(xiàn)代舞團的項目演員，后來項目也沒斷過，一個接一個，還跟著項目排練演出去了挺多不同國家。這個過程中，我慢慢對藝術(shù)和當代舞蹈劇場有了一些了解，身邊開始有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都是獨立的個體，在努力做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事情，大家都很真誠地在交流，我感覺自己浸泡在里面，吸收到的一切都是養(yǎng)分。

直到疫情爆發(fā)，這一切就都碎了。

我發(fā)舞蹈視頻的時候配了一句話：這片土壤還需要藝術(shù)嗎？這也是我拋給整個社會的問題。

之前紙老虎戲劇工作室的創(chuàng)始人田戈兵老師在朋友圈給我留言，說上?；ㄟ@么大的價錢，搭建了一個這么昂貴的舞臺，你要好好利用這里。所以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發(fā)完視頻后我的朋友徐一鳴來給我提意見，說如果要做得更有說服力一點，就要跟這臺機器發(fā)生直接的關(guān)系。他說我甚至都可以不用跳舞，只是在跑、在躲，這臺機器一直追著我跑，或者我追著機器跑，把空間拉得更長一些，流動性做更強一些。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午夜狂奔”。

一間10平米的酒店房間里，從馬桶蓋到洗手池，從浴室瓷磚到鏡子，每一處都用黑色墨汁畫上了繁復的畫，窗戶上寫著“上海之春”四個大字。一個穿著黑色T恤的男人坐在床上抽煙，他正是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藝術(shù)家孫遜。

孫遜在3月7日從北京來到上海，那時正是上海的初春，早櫻陸續(xù)盛放，風開始漸漸有了暖意。他和助理住在徐匯區(qū)天玥橋路上的一家全季酒店里，孫遜將在附近的香格納畫廊舉辦一場名為“千江有水千江月”的展覽。

這場展覽以孫遜的動畫作品《魔法星圖》的開篇部分螺剎為核心，二樓展出的主要是動畫里的木刻作品和動畫原稿。在展覽開幕的前幾天，孫遜每天下午會到二樓進行一些即興創(chuàng)作，畫一些山、樹和風，作為動畫原稿的展出背景。

3月11日，開展前一天，事情突然出現(xiàn)了變化。當時展覽已經(jīng)全部布置完畢，孫遜和香格納畫廊卻被告知，由于疫情防控原因，展覽需要延期舉行。他面臨兩個選擇：回北京或者在上海繼續(xù)等待。

權(quán)衡利弊后，孫遜決定留在上海，“我想如果沒有幾天的話，我就等一等，免得再跑一趟了”。等到4月1日，他所在的徐匯區(qū)和浦西其他地方一樣，開始封控管理，再想走也來不及了。

剛被關(guān)在酒店房間里時，孫遜打算利用這4天做一些木刻版畫。

等到4月5日，解封遙遙無望，他開始重新思考，自己要在被封控的時間里，做一個怎樣的作品。

首先是關(guān)于疫情與封控的。憤怒、痛苦、無力，在這兩個月里，孫遜的情緒和大多數(shù)被封在家里的上海居民一樣。“在一個封閉兩個月的環(huán)境里做一個常規(guī)的作品，這怎么可能？所有的一切當然是跟疫情有關(guān)系的，而且是堅決不妥協(xié)的創(chuàng)作。以前我們還會有一些自我審查，這次真的忍不了了?！?/p>

其次這應當是一個動畫作品?！澳阒涝诰频甑沫h(huán)境里做一部動畫短片，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你正在做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在孫遜看來，如果只是簡單畫兩張畫，創(chuàng)作本身就從對抗變成了一種消遣、一種打發(fā)時間的方式。

“現(xiàn)實越激烈，你就越要用一種更極端的方式去對抗它?！?/p>

如何將不可能變成可能是孫遜和助理遇到的下一個挑戰(zhàn)。在他過往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里，做動畫需要的東西在封閉的酒店里幾乎都不可能找到。沒有拷貝臺，他就在白天把紙蒙在窗戶上，讓光從中透過來;沒有制作定格動畫道具所需的物品，就用易拉罐、泡面紙桶和水果皮代替;沒有顏料，就拜托在上海的朋友用閃送給自己送來一瓶墨汁。

“即興創(chuàng)作”是孫遜一直以來的堅持，幾乎每次辦展覽，他都會到現(xiàn)場去進行創(chuàng)作、參加調(diào)整布展。在這個過程中，孫遜常常需要“因地制宜”，根據(jù)空間環(huán)境、時間限制、文化背景、現(xiàn)有的材料等等進行創(chuàng)作。在日本就用墨汁，在英國就用油畫顏料，在荷蘭甚至用垃圾來進行過即興創(chuàng)作。

盡管在世界各地擁有豐富的即興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在封控的條件下進行即興創(chuàng)作，對于孫遜而言仍然是一項巨大的挑戰(zhàn)。

“這次面對的環(huán)境是最特別的，是人為制造的。比如我在荷蘭的美術(shù)館創(chuàng)作時，遇到一些當?shù)匾?guī)定的阻礙，但這些都是常態(tài)。上海的一切不是，它全是人為的。完成這個作品給了我一種感覺：我是可以戰(zhàn)勝一切的?！?/p>

在10平米的狹小空間里，能留給孫遜創(chuàng)作的地方并不多。幾經(jīng)考量，他選擇了在房間的浴缸、瓷磚、窗子、鏡子、洗手池和馬桶蓋上進行繪畫，再由助理逐幀拍攝下創(chuàng)作的畫面，通過后期制作成動畫短片。選擇這些地方畫畫的原因很簡單：方便清理，每天畫完之后可以較為輕松地恢復原樣。

在光滑的瓷磚上畫畫對于孫遜而言是一項全新的體驗。和在紙上創(chuàng)作不同，在瓷磚上畫畫十分考驗手速?！澳惝嬐赀@邊，再去畫另一個地方，如果太慢的話，這邊的墨汁就開始往下流了，所以需要非?？斓匕颜嫯嬐??！?/p>

在一則助理拍下的視頻中，浴室的瓷磚上有淺淺的草稿痕跡，孫遜赤裸上身，右手拿著毛筆，左手拿著墨汁，快速地沿著草稿開始作畫。僅僅用了90秒，就基本畫成了一幅人像圖。

開始在瓷磚上畫畫以后，孫遜發(fā)現(xiàn)清理自己的畫作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一旦墨汁干了，就很難輕松地把它們擦掉。一番摸索之后，他發(fā)現(xiàn)如果在墨汁中摻入一些洗手液，這個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我們畫畫就是這樣，你遇到具體的事情，就去具體地解決它。”

孫遜筆下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外灘和東方明珠塔、會跳舞的酒瓶、雜亂生長的植物、躺到在地上的男人、神情嚴肅的普京。他有次在窗子上寫下T.S.艾略特《荒原》的第一段：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T.S.艾略特寫這首詩的時間其實跟我們這種狀態(tài)有點像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人的心靈都需要得到撫慰?！?/p>

孫遜自己也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他有天把酒店房間的床搬到窗戶邊上，再用墨汁寫下“上海之春”四個字，自己靜靜地躺在床上，腿和被子糾纏在一起。助理拍攝下這個畫面，這種狀態(tài)一如這兩個月里的每一天：靜止的、麻木的、混亂的、憤怒卻無力反抗的。

“我覺得作為藝術(shù)家，我沒有白白被封控。我們在這期間做了一件作品并且要把它公之于眾，這就是我們的力量和意義。”

封控期間，孫遜每天中午起床，下午開始畫畫，一直畫到深夜，有時半夜11點結(jié)束，有時會工作到凌晨2點。創(chuàng)作讓他在一片混亂之中獲得了平靜的力量，“藝術(shù)家都是比較分裂的，我們在工作的時候是不會憤怒的，憤怒就畫不好畫了”。

過去兩個月里，孫遜從不會逃避閱讀任何新聞，“刻意回避所獲得的平靜是假的，真的平靜就是你什么都知道，還能保持平靜”。

他多年來對于創(chuàng)作與佛法的思考，在當下成為了平靜的源泉?！拔視幸环N更深層次的思考，思考‘我的思考’這件事本身。簡單來說，我并不是我自己，是一個外物。這和繪畫是很像的，既非主觀，也非客觀。你要從‘象’的背后，看到事物的本質(zhì)?！?/p>

除了創(chuàng)作，努力生活也是孫遜抵抗荒謬的一種方式。從前在工作的時候，為了節(jié)省時間，孫遜常常會吃泡面湊合。但在封控期間，他反而對于食物有了極高的要求，花費心思買來新鮮的生蠔、海膽吃。在酒店的房間里，孫遜有一面“酒墻”，堆滿了兩個月來喝過的酒瓶子：百威、烏蘇、朝日、福佳白等等。聊起這些，孫遜突然笑著說，“大家聽到我們吃得這么好，可能會‘恨’我們”。

“這是一種姿態(tài)，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要生活得好。你要利用生活里的所有細節(jié)去藐視這一切?！?/p>

6月1日，上海解封。孫遜和助理走出待了61天的酒店，走在重回熱鬧與喧囂的路上，他沒有感受到一絲興奮，也并不感到自己“重獲自由”。他甚至開始想象另一種形式的抵抗：如果宣布解封后，沒有一個人愿意走出家門，會發(fā)生什么呢？

這部動畫短片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孫遜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仍然“不夠極致”?！斑@和人的境界有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努力了，但仍然比不上司馬遷這樣的?！?/p>

由于防疫政策原因，孫遜現(xiàn)在還留在上海。他不再為未來做出太多的規(guī)劃，這是封控教會他的另一件事：鍛煉靈活變通的能力，而不是列計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