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早年我跟隨母親四處漂泊,學了很多地方的方言。
我11歲時,母親嫁給一位煤礦工人,我也隨之在山西和內(nèi)蒙古邊界的一片礦區(qū)中定居下來。不過當?shù)氐姆窖晕以趺匆矊W不會。
他們把鼻涕叫“能帶”,把沒眼色叫“眼藍藍”……我根本無法理解字義之間的邏輯。在當?shù)匦W當了插班生之后,同班一個叫“張二拐”的孩子沖我喊:“給你倆筆兜!”
我先說“謝謝”,然后才問“筆兜”是什么意思,圍觀的同學隨之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丶覇柪^父,才知道是“耳光”的意思,我哭了。
晚上,母親把我拉到一邊,說:“你要懂事,有困難先忍著,記住,只有好好學習,你才能離開這個落后的地方?!?/p>
母親說得沒錯,這片礦區(qū)地處偏遠,最近的鎮(zhèn)子都要坐40分鐘的班車才能過去,大地上千瘡百孔,到處是小煤窯,煤灰覆蓋著所有道路和房屋。這里還缺水,我初來這里一個月都沒法洗澡,有天晚上掀開衣服,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肚皮上有一層魚鱗狀的黑垢。
更傷心的是,周圍的同學始終把我這個“外來戶”當異類。
盡管難以融入群體,我還是積極學習當?shù)胤窖?,想以此盡快擺脫“外來戶”的痕跡,但學來學去,我嘴里總像塞了一包沙子,學成了四不像。我也不愿說普通話,因為一開口就會收到周圍射來的異樣目光。半學期后,我索性放棄了跟同學們交流。
我始終牢記母親的叮囑,勤奮學習,插班來這兒的第一次期末考試,我就成了全班第一。倒不是我學習好,只是這里的孩子認真讀書的不多。
我的成績打破了此前周月梅保持的紀錄。周月梅是班長,一個胖胖的短發(fā)女孩。因為相貌和體形,她長久以來也遭受著同學們的捉弄和嘲諷,于是就把精力全放在學習上,成績自然好。
新學期,班主任任命我當學習委員,和周月梅搭檔管理班級事務(wù)。
當然,同學們沒什么好管的,我倆也管不了,唯一實質(zhì)性的工作,是每天放學后留在辦公室,協(xié)助老師批改當天的課堂作業(yè)。
相似的境遇,讓我和周月梅成了朋友。辦公室只有我倆時,我們就從單純討論答案對錯,慢慢變成一邊批改作業(yè),一邊聊各種話題。
周月梅性格乖巧,喜歡抿著嘴笑,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獨處時的她并不是平時低頭不語、郁郁寡歡的樣子。她說之前聽我講普通話挺好聽的,我就問她,現(xiàn)在我的口音像不像本地人了。她說還是有些不像,但再練一學期肯定就一樣啦。于是,我就向她請教一些字詞的發(fā)音問題。
我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都舍不得走,故意慢慢批改作業(yè),好讓一天中唯一愉快的時光多停留一會兒。
有一次,周月梅忽然扔過來一個作文本,捂著嘴笑:“你看張二拐的這句話?!?/p>
我一看,估計是張二拐走神了,把一句“不叫么”寫進了作文。
“不叫么”是礦區(qū)常用方言,意思是“不對”。
別看平時學生們說話甚至老師講課都用方言,但在作業(yè)中必須用漂亮的書面語。把方言寫進作文,是一件很土氣、很丟人的事。
我陪著周月梅一起樂,意猶未盡時,我說:“要是用方言寫一篇作文,那肯定更好笑?!敝茉旅氛f:“要真有人那樣寫,絕對比笑話還好笑?!?/p>
我拿過我的作文本,激動地說:“我寫一篇,你看看?!闭f完,我飛速寫了一篇小作文,把這大半年學會的本地方言基本都用上了。
寫完給周月梅看,她只讀了頭兩句,就仰起頭捂著肚子大笑,隨后在東倒西歪、眼淚四溢中才讀完。
讀完過了好久,周月梅才冷靜下來,她說,我的有些用詞還是不準確。也許是覺得特好玩,她也即興提筆,用方言寫了一篇作文,隨后給我講解,什么語境應該用哪個詞。
那天我們批改完作業(yè),天已經(jīng)黑了,我和周月梅在校門口餓著肚子道了別。但我由于太興奮,忽略了一件事,我那篇用方言寫的作文忘了撕掉,和別的作業(yè)一起放在語文老師的辦公桌上了。
第二天,語文老師把我這篇小作文拿到課堂上念,引發(fā)了哄堂大笑,我羞得把頭埋進桌斗里。老師卻猛拍桌子,訓斥大家:“有甚可笑?你們誰能把作文寫得這么活潑有趣?”
我有些意外,慢慢抬起了頭。
語文老師揚著我的作文本評價說,這篇作文多處以方言代替華麗的辭藻,反而有種特殊的意趣,寫出了真實的生活,總之,這是一篇令人耳目一新的、難得的佳作。
老師認真的表揚,讓教室里安靜下來,學生們開始相信,把粗糙的方言寫出來,并不是丟人的事。
我坐在那里,心情由起初的委屈,慢慢變成了得意。我趁機大膽地回了老師一句:“周月梅還寫了一篇更好的?!?/p>
“哦?”語文老師感興趣地問周月梅要,周月梅就把她那篇作文從桌斗中取出,紅著臉交到講臺上去。
語文老師一邊念,一邊點頭,念完后更是大加贊賞一番,用手敲著作業(yè)本說:“看看我剛讀的這兩篇作文,多么富有文學性。再反思一下你們寫的東西,湊了一堆自己都搞不明白意思的詞語,簡直味同嚼蠟?!?/p>
我和周月梅都不懂什么是“文學性”,但隨后發(fā)生的事,讓我倆知道,用方言寫作文是條光亮的路。
語文老師把我和周月梅的那兩篇作文改了一下,寄到縣城去了,他說縣里正舉辦小學生作文選拔賽,這兩篇肯定能入選。
一個月后接到通知,那兩篇作文讓我們小學獲得了一個赴縣城參加作文競賽的名額。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大聲宣布這件事,言辭之間滿是對周月梅和我的夸贊,說我倆為學校贏得了榮譽,如果參賽獲獎,那將是整個礦區(qū)的喜事。
但所有人都聽得出來,語文老師更欣賞周月梅的那篇作文,因為她駕馭方言的能力更強,而我的一些用詞還是顯得牽強。
也就是說,基本上就定周月梅代表學校去參賽了。我斜著頭向周月梅看去,她正滿臉通紅,低頭坐在那里。
去縣城,對礦區(qū)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大事,不亞于早年間的人上一趟北京。
這里的大人終年趕著騾子跟煤礦打交道,掙錢倒是多,但都不知道怎么花,也沒地方可花。小孩子除了上學,就是拉著黑黢黢的羊去坡上放。
去縣城,那是出了大事才考慮的,很多人得了重病也只上隔壁鎮(zhèn)子的醫(yī)院。而現(xiàn)在,礦區(qū)小學要選派一名小孩去縣城參加比賽,這絕對是光耀門楣的事。
那天下午,我和周月梅照例留在教師辦公室判作業(yè),兩人都沒怎么說話。她是因為激動和害羞,我則是因為心懷鬼胎。
判完作業(yè),我們出校門告別??粗茉旅纷哌h,我又返回學校,來到語文老師宿舍,跟他談了半個多小時。
我跟他講,我年齡雖小但經(jīng)歷豐富,跟隨母親去過西安這樣的大城市,也去過煙雨朦朧的江南小鎮(zhèn),見過冬季干涸的黃河河床,也在夜晚的海濱聽過如雷的濤聲,我知道火車是有廁所的,甚至見過飛機從頭頂飛過。
我還滔滔不絕地細數(shù)自己看過的書,甚至把武俠小說和連環(huán)畫都搬出來了。
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老師相信我能寫出比周月梅水平更高的作文,我想代表學校去縣城參賽。
這番自我介紹讓這位山村教師聽得目瞪口呆,然后,他望著窗外發(fā)起了呆。
但我沒講出我渴望這份榮譽的真正原因—我的母親更需要它。我清楚母親比我更想離開這片礦區(qū),她是因為繼父能供我把書讀下去,才忍受煎熬,留在這里。這份榮譽我想替她掙回來,我想讓母親知道,她的付出是值得的,是有回報的。
語文老師并不知曉這些,他只是隔天在課堂上簡單宣布了一下,說我勇于自薦,學校了解到我的寫作水平更好,決定派我去參賽。
我能從周月梅那張回歸到寡歡的面孔上看出她的傷心。那堂課結(jié)束后,她不再和我說話,下午一起判作業(yè)時,也沒有討論,更不會指出我的錯題讓我改了。判完作業(yè),她就匆匆回家,不做半點兒停留。
我心中充滿了愧疚。
好在母親知道我要代表學校去縣城參賽后,當時就激動得流下了眼淚,拉著我在左鄰右舍間奔走相告。看著母親高興的面容,我對周月梅的歉疚就一掃而光了。
出發(fā)去縣城的頭一天,母親特意買了一大包飲料和零食讓我在路上吃,要知道,平時她可是一毛錢都舍不得多花的。
上縣城是一位教低年級的男教師帶我去的,清晨從路口坐上班車后,我看窗外灰蒙蒙的礦區(qū),到處都是煤山、騾子、滿面煤灰的礦工。我望向遠方,朦朧的太陽即將升空,再過幾小時,就會看到久違的色彩斑斕的城市,我內(nèi)心忽然堅定了起來!
班車在曲折的馬路上左轉(zhuǎn)右拐,我環(huán)顧滿車陌生而沉悶的大人,心中更加堅硬而冰涼,仿佛自己已經(jīng)告別了天真的孩童時代,也成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