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清
三姑與我僅見了三次面,她遠(yuǎn)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嫁得太遠(yuǎn)了。
記得20世紀(jì)70年代,三姑、姑父和大表妹回了一趟家,那是個春天,正趕上黃花魚魚汛。以前我只在照片里看過她,高高的個子,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是三個姑姑中長得最好看的一個。
奶奶告訴我,她在煙臺石棉廠工作時,追她的人很多,挑對象挑得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加之她是我奶奶最小的一個孩子,也有些嬌慣。奶奶說,她一個女兒身,卻是男孩子的脾氣,眼光又高,所以從石棉廠回村時,也沒找到合適的對象。那時有一個硬性規(guī)定,沒有對象的可直接回鄉(xiāng),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有對象的留下,繼續(xù)工作。就這樣,我的三姑與美麗的煙臺失之交臂,這是她一生的痛。
回村后,她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已是大齡女青年,但她咬鋼嚼鐵,干什么都不輸男青年,愛慕她的男孩如過江之鯽。可我的三姑就是冷若冰霜,硬是看不上眼,她朝思暮想的還是煙臺,還是外面的大千世界。
世界之大,終有機緣巧合。我村的一個女婿從軍隊轉(zhuǎn)業(yè),被分配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工作,他的妻子是我三姑的童年伙伴。回村探親時,童年伙伴看我三姑在村里摔打得不成模樣,已沒了昔日的風(fēng)采,就對我三姑說,跟她上新疆吧,新疆可大了,五湖四海的人都在那里,不愁找不到稱心如意的郎君。她說得我三姑心花怒放,不假思索,當(dāng)即答應(yīng)跟她去新疆。全家人苦勸苦諫,她石獅般不為所動,只身赴疆,義無反顧。
三姑走前,我已記事,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些前塵往事:一只柳條箱子放在火炕中間,她將她的衣服一件件疊進(jìn)去。她放在桌上的那個鬧鐘,是煙臺“北極星”牌的,在祖屋里嘀嗒嘀嗒地走,似依依不舍。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家那條深胡同,那里面的時間漫長悠揚,又似乎沒有時間。三姑走后很長時間,整條小胡同里就這一個鬧鐘,鬧鐘里有一幅畫:一只老母雞領(lǐng)著幾只雛雞低頭啄米,紅彤彤的冠子,火紅耀眼??菰飭握{(diào)的歲月,胡同里總有姑娘和小伙兒來問奶奶時間,奶奶不識數(shù),就說:“你們進(jìn)屋看看吧?!蹦心信投紒砜茨晴姡木王谄鹉_尖看,看它在桌上正襟危坐。
其實,男男女女的主要目的是借機看看掛在墻上的照片里的三姑在煙臺時的麗影,女孩尤為專注、好奇。美麗、身形修長的三姑的風(fēng)韻,一直飄搖在那條深胡同里。
20世紀(jì)70年代初,有一天喇叭里突然喊父親的名字,原來是三姑從遙遠(yuǎn)的新疆寄錢來了,10塊錢。人們又想起她的美麗、善良和大方,她還想著這個家,想著家里的這個老媽媽—我的奶奶。誰都知道,三姑是賭氣走的;誰都知道,三姑在新疆無聲無息沉寂了那些歲月,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就是俏三姑的性格。10塊錢!這恐怕是我村第一筆姑娘寄給娘家人的錢。打三姑走后,音信皆無。奶奶一想起她就落淚,有時泣不成聲。她總認(rèn)為我的三姑與這個家訣別了,她早沒有了這個小女兒,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做夢一樣。家里一做了魚,奶奶就想起她的小嫚,她仿佛覺著女兒還在,人在天涯,鄉(xiāng)愁依然。無法寄鮮魚,春天家里就曬些蝦仁、魚干、魚子寄去,這些東西是我們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郵費太高,但再高也要寄,這是奶奶的心愿。
然而,這一切都于事無補,奶奶還是想她的女兒,她說:“只要她回來,我才知道她還活著。”爸爸寫信告訴三姑,讓她趕快探親,三姑就寄來她和姑父的結(jié)婚照。奶奶撫摸著被涂上色的黑白結(jié)婚照,眼淚簌簌落下。全家人都抱怨三姑父長得丑,家里兄妹成群,窮得叮當(dāng)響,紛紛隔空責(zé)問三姑看好他哪點。三姑父是八級鉗工,工資高,秋天又寄錢來家,這下是20元,出手闊綽,喇叭里一吆喝,村里人奔走相告。三姑的孝,在這個小山村里出了名,她成為那個年代的有錢人,村里的女青年都因此向往著新疆。新疆是個好地方。
有一段時間,三姑沉寂了,沒往家里寄錢。她在信里告訴父親,想著抽空回來看看,我的表妹已長到5歲了,過一陣子,他們一家都會回來。
三姑終于回來了。
那個時代的人是樸實、單純、好奇的,誰家有個在外的姐姐妹妹回娘家,都要來看。驀然一見,我的三姑和我印象中的判若兩人:她又瘦又黑,除了深陷在眼窩里的兩只深邃的大眼睛還可以透出一些昔日的風(fēng)韻外,眼前的三姑與在她煙臺工作時的玉照上的形象相比,真是大相徑庭。歲月真的不饒人。她不是書信里的三姑,不是照片里的三姑。然而三姑那顆愛家愛鄉(xiāng)的赤子之心依舊火熱滾燙,沒變。她仍是那個俠肝義膽的山東女兒,把灼人的年華無怨無悔地悉數(shù)獻(xiàn)給美麗的新疆。
我家對門的兩個大姐姐,整個夏天,只空穿一件褂子,三姑二話沒說,慷慨解囊,去縣城給她們買來內(nèi)衣和新褂子,嘴里嘖嘖連聲:“這么大的姑娘,連件內(nèi)衣都沒有,讓我寒心。”
三姑的到來不僅改善了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也改善了我們的精神生活。她來家的第三天,就從縣城給我家購來一臺“東方紅”牌收音機,那收音機與“北極星”牌鬧鐘擺在一起,都是煙臺產(chǎn)的。我看到她看見那個鬧鐘時眼圈都紅了。她對我奶奶說:“媽,這么些年頭了,這個村子,這條胡同,這個家,也沒些什么變化?!?/p>
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家里來了很多人,收音機放到最大音量,半條街的人都來看,都來聽。如沒記錯的話,那晚播的是《渡江偵察記》。后來,當(dāng)劉蘭芳說《岳飛傳》時,來我家聽書的都是我童年的伙伴,家里擠滿了,他們就站到院子里或蹲在后窗根兒下聽。這些孩子,除了幾個輟學(xué)后學(xué)了手藝活兒,其他大都考上了學(xué)。知識改變?nèi)松?,在那個年代,想不到是一臺收音機填補了我們知識的饑荒。
三姑是從這個小漁村走出的女性,她知道村里缺什么,村人需要改變什么。她一直鼓勵我好好讀書,告訴我如果考上學(xué),一定給我買塊煙臺的“北極星”牌手表,像放在桌上的鬧鐘一樣,讓我時刻想到時間的珍貴,想到獲取知識的重要,想到改變命運的緊迫。盡管那個時代沒有“追星”一說,但她無疑是我們這個村、這條胡同的指路明星。
一個多月的探親假過去了,我和父親推著車子,把他們一家送到幾公里外的路邊車站,等候去青島的公共汽車,到達(dá)青島后,他們再坐火車去新疆。我們推著兩輛手推車,車上的袋子摞得又高又實,一色的干海貨等土特產(chǎn)。不懂事的我,在等車時,還纏著三姑父到旁邊的書店給我買小人書,一本不行又買一本,一下子買了十幾本。三姑父在河南老家沒讀幾年的書就參軍了。他告訴我,他從小喜歡讀書,可家貧讀不起呀!我們兩個站在路邊,把那些小人書都讀完了。
三姑父一家上了車,煙塵里,淚光中,我追著汽車跑出老遠(yuǎn),關(guān)山難越,路途迢迢,他們干嗎去那么遠(yuǎn)呢?
在我的腦海里,西部的新疆是個平面世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三姑的家,東邊是一望無際的棉花地,西邊是一直伸向落日深處的牲畜棚欄。她白天在棉花地里干活,晚上照顧三個孩子,她在我們面前沒喊過一聲苦,沒叫過一聲累,但她的苦和累都寫在了臉上。三姑第三次探家時送走了我的奶奶。
三次回鄉(xiāng),她的背一次比一次駝,哮喘一日重過一日,那么挺拔的一位美人兒,就那么老了,再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