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從大地來

百歲是我的老家，原來是一個鄉(xiāng)，后來拆鄉(xiāng)并鎮(zhèn)，先是并入畢浦，后來并入瑤琳，百歲就成了一個小小的村。山與山之間相擁緊密，路與路之間蜿蜒曲折，人與人之間因為多從事快遞業(yè)分散全國，懷念多于相見。

白水是百江鎮(zhèn)的一個自然村，村對面的云梯嶺與百歲一山之隔，卻已然天地之別。百江這里山和山之間開闊疏朗，水與水之間多江匯流，人與人之間綿延相承著鐘靈毓秀，有寧死不屈的御史陳應斗，保家衛(wèi)國千夫長的陳日卿，開國將軍葉長庚等等。

喜看稻浪千重。時光正是初秋，辛丑年百江鎮(zhèn)舉辦的稻田藝術節(jié)，迎來了一群全國文學界重量級的客人，《廣西文學》和《散文選刊》聯(lián)合舉辦“重返故鄉(xiāng)”活動，每年在全國范圍內選擇一位著名作家的故鄉(xiāng)，組織一群作家去看看，今年選擇的是百江鎮(zhèn)白水村的魯迅文學獎得主陸春祥。

藝術節(jié)的會場安排在一片金黃的稻田里，空氣里氤氳著濃郁醇厚的稻香。主持人請陸老師上臺講幾句，陸老師開口問大家：“米是從哪里來的？我們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米是怎么來的，包括從農村長大的孩子。幼兒園的孩子甚至會說，米就是從商店里用錢買來的。三百多年前，明代科學家宋應星很詳細地告訴我們，從稻種長成米粒，一般要經過八個大大小小的災難。從種子入倉、撒播開始，要經歷鳥災、成活、蟲災、鬼火燒禾、水災、狂風陰雨等八個災難，稻種一關一關頑強闖過來了，米才生產得出來。”

陸老師曾經寫過一篇《米是從商店里花錢買來的嗎》的文章。此刻微涼的風，拂過山崗和田野，帶來四面八方的溫情，拂得一旁稻草人也沙沙作響，似乎在竊竊私語著這秋日的秘密。

陸春祥是我的老師，正兒八經的高一到高三的語文老師，還當過一年班主任，我們這屆學生，是他大學畢業(yè)從教后帶的第一屆高一到高三的學生。

多少年以后，當同學們回想起初次見到陸老師的開學當天，大家依然對這個顏如皎皎明月、形如楊柳拂風的老師充滿了敬畏，第一天和學生見面的陸老師穿了一件鵝黃的襯衫。我們的學校叫作畢浦中學，人們習慣性的把它叫作“美院”，因為這里曾經是浙江美院的舊址。學校地處偏僻，幾乎所有學生都是來自農村的孩子。在那個衣服都是黑藍灰、中山裝的年代，大家哪里見過穿鵝黃色襯衫的老師。老師的不茍言笑、飄逸不俗，和未過多久顯現別具一格的教學風格，讓我們的語文課很快在全校獨樹一幟。上課前同學輪流上臺演講三分鐘，講什么，怎么講，可以海闊天空。臺上三分鐘，臺下一月功，不少同學為了這短短三分鐘，選切口找資料，可沒少跑閱覽室和花精力。還有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新教學是每個人、每一周要交一篇周記。何謂周記，就是比作文更自由的文章，內容、體裁、字數，統(tǒng)統(tǒng)不限，周記寫得好的同學，作品可以貼在走廊上供大家學習點評，接受膜拜。高二那年，我在周記上寫了一篇小說《老D大M中S與小R》，投給縣文聯(lián)主辦的雜志《桐葉》后，沒想到小說很快就發(fā)表了，還獲得縣文聯(lián)小說創(chuàng)作獎。主編施莉萌專門到學校給我送來了一筆當時在我眼里不菲的稿費，鼓勵我多寫作品。

中學時代的我是孤獨灰暗和自卑的，在那個考不上大學就轉不了戶口改變不了命運的年代，閱讀課外書成了奢侈和禁止，像是現在家長禁止孩子玩游戲。我經常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看瓊瑤小說，周末自行車騎行在崎嶇的山路上，忍著饑餓和疲憊，滿腦子幻想著《簡·愛》和《飄》。每天的語文課和每周一篇周記，成了我最期盼的美好時光和信心支撐。

學校經常會停電，每天晚上會有晚自習。我們每個人都學會了做煤油燈。墨水瓶蓋上打個孔，剪下牙膏上面有鋁的一段，圍成一截，接在墨水瓶蓋上，把煤油芯子穿進去，裝上煤油，就成了煤油燈了。煤油燈下看書，時間長了，大家的鼻孔下面都是黑黑的，用手一擦，就像大花貓一樣，頗為滑稽。我們雖然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背著碎花書包，拎著干菜榨菜皮和長蟲子的早稻米，但每個人都抱有很大的志向，都有很大的理想。有的要上北大清華，有的要破解哥德巴赫猜想，有的要學習陳景潤，有的要學習茅以升造橋。醫(yī)生、教師是肯定要當的，我同桌的理想是成為銀行家，天天數鈔票。我們幾個作文寫得比較好的，受陸老師一鼓勵，定的理想是當作家，專業(yè)的估計干不了，就設定做個業(yè)余的。每個人都有座右銘，不少人桌子上，都學魯迅刻著一個“早”字，我在我的日記本上寫下這樣的話：“為了一個遙遠而偉大的目標，我愿一輩子走過九曲橋”。

有些人走著走著，理想宛如天邊的冷月，而堅韌的松柏，卻扎根在青石和懸崖中。高中的時候，陸老師就讓我們用卡片摘抄名言名句，這個習慣，他一直保留了幾十年。在桐廬書院里，現在還陳列著陸老師大學里的幾千張摘抄卡片。

1986年，是陸老師教我們的第二個年頭。那年，他買了一本縮印本的《辭?！?，在扉頁上，他寫著：生命的全部意義，在于創(chuàng)造有價值的東西留給社會。

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行且知。三十年同學會上，陸老師現場吹了一曲薩克斯。年少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時光荏苒，我們曾經都是有夢想的人，只不過，有的人夢想已被現實消耗，有的人盡最大努力把夢想照進現實。

“重返故鄉(xiāng)”一行來到桐廬分水高級中學時候，正是重陽節(jié)。這所被大家習慣稱為五云山的學校，學校現在還存有“唐狀元施東齋先生讀書處”“洗硯池”兩塊殘碑，學校在2019年就出了兩位院士校友，中國水稻研究所的胡培松和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院士馮國平?，F在，她又在款款深情中，迎來了這所學校的重量級校友“魯迅文學獎”得主陸春祥。

五云山上，晨鐘暮鼓，隨風遠播。教學樓旁有一株千年古樟，虬枝參天，福澤學子?；貧w母校的陸老師似乎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苦讀歲月，在老四合院的天井里，他對著臺下一張張青春稚嫩的面孔，援引了愛因斯坦的一句話“人與人的差距，就在業(yè)余時間”，希望孩子們的未來，就像此次捐贈的新書《九萬里風》一樣，九萬里風鵬正舉。“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這句《禮記·中庸》中的名言，被陸老師當成激奮學生心志的格言：別人一遍能做到的，我做一百遍；別人十遍能做到的，我做一千遍。大家果真能這樣做，那么，即使是愚笨的人，也一定變得聰明，即使是柔弱的人也一定變得堅強！語速極快，聲音極重，吐字卻異常清晰，我從學生專注而仰慕的神情中，讀出了他們的激動。陸老師的話，在四合院上空蕩漾。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碑斈?，陸老師讓我們背《師說》的時候，我們還是青蔥少年?，F在，我們的孩子喊陸老師為師爺了。我同學吳永強，現在還保留一封陸老師給他兒子的信：“孟舉同學，你一定很驚訝怎么會有一封來自杭州日報的信。我是陸春祥，是你爸爸高中時期的語文教師。你爸前幾天給我來信，深情回憶起我們度過的快樂時光，我很高興，他還能清楚地記得三十年前的情景。你爸在信中，為擁有你這樣優(yōu)秀的兒子而自豪，你在學校的各項表現都讓他滿意，我也很高興，學生的下一代在健康成長。但同時，你爸在信中也流露出一種擔心，你的語文成績并不理想，恐怕高考會拖后腿。對語文這個問題，我是這么看的，語文重在平時，重在積累，重在堅持。一個聰明的孩子，沒有理由學不好語文，你只是目前對它不是很感興趣罷了。從各門功課的平衡來說，贏都是贏在細節(jié)。而輸呢，卻都輸在格局上。所以，語文如果短板，將會嚴重影響你的平衡。木桶理論告訴我們，一個木桶的容水量，不取決于桶壁上那塊最長的木板，而取決于最短的那塊木板，要使木桶能裝更多的水，就要設法改變這塊木板的現狀。你是聰明的孩子，相信已明白“木桶原理”，而只要現在開始重視，永遠來得及。即便你考上了心儀的大學，以后仍然有長長的人生路要走，而語文就是走向成功的工具之一。我們沒有理由不重視語文?！懘合闀?014年3月17日下午?！?/p>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當年在課堂上，少年的我們曾經像和尚念經一樣不明就里，痛定思痛之后才發(fā)現歲月真的不欺你我。

十多年前，陸老師弟弟毛夏云在蕭山當鎮(zhèn)長，這是一個農業(yè)大鎮(zhèn)，陸老師帶我們幾個同事去田里拔蘿卜青菜，那個青菜水靈靈的“靈魂還在”。我和毛鎮(zhèn)長說起陸老師寫作種種，毛鎮(zhèn)長說：“不能向陸老師學的，這不是常人能做的事情，沒有一定的毅力，是堅持不下來的?！泵刻煸缟衔妩c多，陸老師就開始起來閱讀，兩天的雙休，他把它們截成六個時間段，上午、下午、晚上，寫作，閱讀，鍛煉，休閑，每個時間段都充分運用。來杭州二十多年了，他幾乎沒有好好逛過西湖。他像一個織女，把碎片化的時間，融進自己的思想和睿智，播下霓裳的種子，織成了《袖中錦》《字字錦》，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富春江畔富春山，古往今來皆文章。凡是來桐廬的文人墨客，自然少不了去嚴子陵釣臺。大家坐著船溯流而上，“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彼時江波浩渺，云霧蒙蒙。這風煙俱凈、天山共色的富春江，云山蒼蒼、江水泱泱的先生之風，始終是陸老師的精神標桿。大奇山的陸春祥書院，進門照壁上就有這樣四句詩：“富春山下富春江，富春江對富春山。高山流水擇鄰地，我在莊里寫文章?！?/p>

有人說，一個十年不換手機號碼的人是靠譜的。陸老師的手機號碼二十多年沒有更換，他的微信稱呼是陸布衣，頭像一直是一個小和尚靜心打坐，背景是“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

陸老師非但是我高中老師，也是我二十多年來在媒體工作上的領導，無論做采編和經營，縱使忙得像陀螺，他總是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學習和思考：“人與人的差別在八小時之外，你們始終要多做少說?！?/p>

時光是一臺過濾器，當我在雞零狗碎渾渾噩噩中沉溺，在粗糲幽暗的隧道里不明所以，空讓歲月和時間滴滴答答漏走的時候，陸老師卻像一個經驗老到的漁夫，精準地掐住時間咽喉，騎在了鯨魚背上。他在回答上?！渡钪芸凡稍L時候說道：對閱讀，我一直饑渴，牛飲。我比較偏愛古典文學、哲學、歷史。我一直說，我的寫作，是閱讀的結果，閱讀經典，閱讀大地，閱讀人生。實事求是說，我的“筆記新說”系列寫作，重要環(huán)節(jié)還是閱讀，這些歷代筆記，需要靜下心來，一字一句地品?！蹲肿皱\》扉頁里有兩個短句：精神是智慧的池塘、虛壹而靜。我想傳遞的意思很明確：虛心專一，放空內心，達到寧靜，就會產生無窮的智慧。這些年，我一直在歷代筆記的經典中穿行，從漢魏六朝，一直到唐宋元明清，如果按筆記的卷數粗略算算，應該不會少于三千卷。

當我在同學群里分享陸老師這段文字時候，我們大家的內心是“震撼”的?；叵肜蠋熃洺ξ覀冎v的兩個成語，方明白其中深意。一是“功不唐捐”，世界上的所有功德與努力，都是不會白白付出的，必然是有回報的。二是“玉汝于成”，像打磨璞玉一樣磨煉你，使你成功。

這幾日，陸老師剛從北京開完第十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回來，他暢談了自己今后的設想：在接下來較長的時間里，我將回到家鄉(xiāng)桐廬，以自身創(chuàng)作引領當地作家，邀請全國著名作家來桐廬謳歌故鄉(xiāng)的山水人文，設立少年文學院，培養(yǎng)故鄉(xiāng)的文學苗子，組織策劃開展“長三角青少年散文大賽”等等。故鄉(xiāng)是我情感的源頭和精神的籍貫，她會給我巨大無窮的力量。我們的寫作，只有立足現實，融入火熱的生活，才能出人民喜愛的好作品，也才能贏得一個作家的尊嚴。

陸老師喜食桐廬菜，進店不用看菜單，隨便報就是心頭好：小筍炒腌菜，紅燒石斑魚，蘿卜絲鍋仔，酒釀饅頭夾肉等等。他說他向往馬克思設想的一種生活：上午種田，下午釣魚，晚上看哲學。勞動，休閑，讀書寫作，他覺得，只有在富春山下的富春莊才有實現這種理想的可能。我很懷疑這個設想的背后，是陸老師還沒有說出來的，實現在富春江畔吃江魚的自由。

我老師還是我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師。

作者簡介：

邱仙萍，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陸春祥文學院簽約作者。曾供職新華社浙江分社，現供職于杭州日報社。曾在《湖南文學》《青海湖》《西湖》《文學港》《新民晚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數十萬字，有作品被《2020浙江散文精選》《散文》（海外版）等選載，出版散文集《向泥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