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細微處見真情王詵《漁村小雪圖》研析

黃 強（河南大學(xué)，河南 開封 475000）

一、王詵的生平

北宋畫家王詵，字晉卿，祖籍山西太原，后定居汴京（今河南開封）。他出身貴族，曾祖王全斌是宋初名將，數(shù)代顯貴，尚武為風(fēng)。但他自小愛好詩文書畫，好與文人墨客游，蘇軾、黃庭堅、李公麟等人都與他交往密切。

王詵天資聰慧，年少時期便得到北宋翰林學(xué)士鄭邂的夸贊。后迎娶蜀國長公主，成為駙馬都尉。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王詵也受到牽連被免官。元豐三年（1080年），公主大病，數(shù)月之后病死。公主的去世使皇帝非常哀痛，加上對王詵的不滿，他將王詵貶至均州（今湖北均縣）。到了元豐八年（1085年），宋哲宗繼位，這時舊黨得勢，蘇軾、王詵等人得以回到朝廷之中。后哲宗親政，舊黨多人再次遭貶。王詵的人生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漁村小雪圖》就是他在被貶期間繪制的。

二、《漁村小雪圖》的藝術(shù)特征

《漁村小雪圖》是絹本長卷，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畫面表現(xiàn)了一片蒼茫的雪后景象，生動有趣的點景人物、姿態(tài)豐富的樹木、堅實厚重的山石共同組成了這幅耐人尋味的長卷，表達了王詵向往隱逸的文人情懷。

（一）題跋

從社會關(guān)系上看，王詵是皇親國戚，輩分上算是宋徽宗趙佶的姑父，而徽宗又極其喜愛書畫，那么這幅《漁村小雪圖》必然難逃徽宗的法眼。我們可以看到，前隔水的地方有用瘦金體題的“王詵漁村小雪”六字。由于年代久遠，且此幅畫經(jīng)輾轉(zhuǎn)流離，“王”字已破損不清。畫芯的尾部附有乾隆題詩，用的是蘇軾題《煙江疊嶂圖》的原韻，其中“摩詰雪溪千古獨，津逮難辨誰媸妍”講的是王維的雪景堪稱千古獨有。而今，王詵的這幅圖所呈現(xiàn)的雪景氣息與王摩詰的畫作不分伯仲。卷尾還有宋犖、年羹堯等人的跋文。這些題跋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他們對于王詵這幅作品的認可。

（二）技法構(gòu)圖

從構(gòu)圖上看，此幅作品兼顧中國畫一貫主張的高遠、深遠、平遠。徐徐展開畫卷，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半封閉型的構(gòu)圖，中間漁人的活動范圍被周圍山峰所包圍，層次豐富。有相互映襯的柳樹，有蟹爪形的樹木，也有排列有序的杉樹，這些樹木都被作者精心地安排在畫中。隨著畫卷繼續(xù)打開，我們看到一片起伏的山脈，泉水從山的高處流下來。這些泉水的走向、來源都被作者交代得清清楚楚。緊接著可以看到一塊巨石上盤旋著兩顆松樹，松樹俯仰有序，樹干蒼勁，松枝尖利，很有精神。再往后，到了畫卷的后半部分，作者采用平遠（或者說是闊遠）的手法將觀者視線引向遠方，消失在畫卷中。在尾部構(gòu)圖中，作者又別出心裁地安排了幾棵姿態(tài)優(yōu)美的樹木，將視線又拉回到近景，很好地收住了畫面。這幅作品的構(gòu)圖似乎象征著王詵本人的一生。前半段用向上的山體和樹木代表他仕途一帆風(fēng)順，后半段代表他官場受挫，用平淡的遠景象征其看淡人生，但他怎能甘心就此作罷，尾部的近景樹木再次昂揚向上，暗示其對未來、對生活充滿信心。他用別具一格的構(gòu)圖詮釋了自身的經(jīng)歷。

由于王詵身份特殊，所以不像北宋其他畫家那樣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畫史中，但我們從這幅作品中也能看到他高超的技法。王詵被認為是李成畫派的繼承人。米芾在《畫史》中記載：“王詵學(xué)李成皴法，以金綠為之，似古今觀音寶陀山狀，作小景亦墨作平遠，皆李成法也。”《漁村小雪圖》是純水墨卷（圖1），山石用卷云皴，與李成《讀碑窠石圖》、郭熙《早春圖》中山石的皴法極其相似?？梢娡踉柡凸跬瑤熇畛?，且都學(xué)習(xí)得非常到位。蘇軾是王詵的好朋友，經(jīng)常到王詵的家中做客，他們兩位有許多書信往來。王詵還專門為蘇軾繪過畫，蘇軾也為王詵寫過詩，二人關(guān)系非常密切。蘇軾對王詵的才華非常欣賞，他曾評價王詵說：“駙馬都尉王晉卿畫山水寒林，冠絕一時，非畫工能仿佛?！?/p>

圖1 左上《讀碑窠石圖》局部 左下《早春圖》局部 右《漁村小雪圖》局部

（三）畫面景物

《漁村小雪圖》創(chuàng)作于王詵官場受挫時期。畫是一個用來抒發(fā)情感的良好媒介。他經(jīng)常和文人雅士交往，有很深的文人情懷，加上他嫻熟的繪畫技巧，所以他通過《漁村小雪圖》中很多精心設(shè)計的景物準(zhǔn)確地表達了自己的心境。

1.雪景

郭熙曾在《林泉高致》中言“冬山慘淡而如睡”。人生受挫，心情沉悶，這種感覺用雪景表現(xiàn)再合適不過了。王詵筆下的雪景是雪后的寂靜景象，給人一種非常安靜平和的感覺。王詵在繪制時非常地細心，將淡淡的雪畫在部分山石的上部。有雪的地方被暈染開，有漸變的感覺，這樣顯得畫面非常自然。細心觀察會發(fā)現(xiàn)，樹木的有些枝干上也有上過白粉的痕跡。他對雪景的處理非常小心，雪似有似無，也許這正是他心境的表達。在經(jīng)歷了親人去世，自己又被貶官的慘痛際遇后，他把一切都看淡了，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心靈棲息地。

2.山石樹木

在整幅畫卷中，山石的畫法是比較統(tǒng)一的，除近處的部分山石外，大部分的山石線條都非常淺淡，這種淡與畫面的主旨相應(yīng)和。在勾勒山石時，線條變化豐富，有很多抖筆，繪制出來的線條頓挫有力，這種線條勾勒出來的山石堅韌而結(jié)實。

整幅畫卷的樹木比較豐富，樹種很多，刻畫得也非常有趣。畫卷前半部分前景是蟹爪型的樹木，枝條相互交錯，勾勒非常仔細，手法抑揚頓挫，虛實濃淡，使樹木富有生機。中景部分圍繞河邊的幾棵柳樹，俯仰有質(zhì)，相互映襯，柳樹樹干線條有力，由于是在冬天，枝條顯得有些稀疏，并且柳條下垂，營造了安靜的氣氛。遠處杉樹都是依山而長，有三種形態(tài)。稍近的是細勾枝葉，錯落有致。遠一點的是粗勾枝葉，運用粗而淡的畫法將畫面往后拉伸。高處山頂上基本都是在短豎枝干上點葉子。正是這些獨具匠心的小樹給畫面增添了豐富性。畫面中有些許蘆葦，這些稀疏的蘆葦大都已殘斷，增添了冬天凄冷的氣氛。畫卷后半部分樹木中最為顯眼的就是巨石上的兩顆大松樹，松樹的枝干蒼勁有力，分枝相互交錯，松針細而鋒利，和李成畫松針有相似之處，并且兩顆松樹都是向左倒，將觀者的視線向畫卷后引。畫卷后部遠山上面有一些淺淡的杉樹，雖都是淡，但呈現(xiàn)了不同的墨色。最后一段引人注目的是十棵姿態(tài)各不相同的樹木，一棵樹彎曲入水又從水中昂然而出，極富生命力。兩棵相互盤錯彎曲向上。兩棵豎直的樹木挺拔而上，還有一棵瘦弱的樹身上布滿藤蔓也在積極向上生長。前面兩棵小樹錯落分布，后面兩棵小樹交叉穿過石塊后方。這十棵樹木大小姿態(tài)不一，所面臨的情況各不相同，但都在努力地向上生長。這也許象征著作者的心境，雖然遭遇挫折，但也要積極地面對生活。

3.點景人物

畫中共有16個點景人物。畫面開篇有三只小船，上面的船上站立著一人。下面兩只靠得較近的船，一只船上有一人在垂釣，另一只船上兩人相對而坐，旁邊放有飲器。沿著船行的方向往畫卷里走，可以看到六個漁人正在捕魚，其中四個在撐著一張漁網(wǎng)，一人在拉起捕魚的器械，漁網(wǎng)中隱約能看到有魚，一人正蹲著拿魚簍。即使在寒冷的冬季，這些勞動者也在積極勞作，表現(xiàn)了他們生活的艱辛。左面靠近岸邊有一只船，船里坐著兩個人。在高山之中，有一位清瘦的文人執(zhí)杖而行，旁邊的侍者抱著琴（圖2），他們要去哪里？在巨石的下方，有一只小船里坐著兩位文人，他們相對而坐，似在交談。

圖2 《漁村小雪圖》局部

在山谷中，漁人在河中捕魚勞作很常見，但在這荒山中出現(xiàn)如此多文人形象的原因值得探討。從畫面中可以看出，船中的人都很悠閑，他們或交談，或閑釣，愜意之情不言而喻。順著抱琴人行走的方向能看到一座橋，過橋再往前走有一扇山門，那里或許是他們想要去的地方，有他們想要找的人。王詵在被貶之前經(jīng)常與文人雅士交往，如今被貶在外，在這茫茫大自然中，這些文人的出現(xiàn)何嘗不是一種文人雅集的情景。

4.屋舍小船

畫面中有五只小船，船上均有人，船的形狀也基本一樣，但值得注意的是，有幾只船下都有弧形水紋，一方面表現(xiàn)了這些船都在行走，另一方面暗示了這場雪下得并不大。畫面里有四處房屋，其中有三處都是小房屋，可能是漁人們住的地方。但是在中部高山之后竟隱藏著樓閣（圖3），與其他三處房屋顯然不同。樓閣在荒山中出現(xiàn)，顯得格格不入。回想王詵的身世，大家族出身，又是皇親國戚，在東京城之中當(dāng)然經(jīng)?？吹竭@種建筑，他將這處建筑安置在畫面之中，可能也表達了對于過往生活的懷念。

圖3 《漁村小雪圖》局部

（四）作品中的文人情懷

整個畫面之中，無論是雪景的淺淡、山石樹木的處理，還是人物的安排、房屋的構(gòu)建，處處都體現(xiàn)了王詵凄涼的心境和對于過往的懷念。作為皇親國戚，王詵生活條件優(yōu)越，其宅邸極其豪華。北宋文人李之儀曾高度贊揚王詵的宅院，說他居于城北，房屋豪華精美，很多建筑樣式李之儀都不認識。宅院里景色優(yōu)美，猶如人間天堂，待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久久不愿離去。由此可見，王詵的生活多么富有。以王詵的地位和能力，想要結(jié)交一些官場之人并非難事，但他所交往的卻多為文人雅士，這說明他有深深的文人情懷。即使是這樣，他還是遭受牽連而被貶官，他的心情是何等的凄涼。無論是從《漁村小雪圖》的畫面，還是站在今天的角度，我們都能看到王詵本人的文人情懷。即使他后來回到京城，也還是會邀請許多文人與自己進行藝術(shù)交流，在自己所向往的精神世界中遨游。

三、結(jié)語

北宋宣和年間編撰的《宣和畫譜》對王詵有著很高的評價：“如范寬、郭熙、王詵之流，固已各自名家，而皆得其一體，不足以窺其奧也。”王詵與范寬、郭熙齊名，說明在北宋時期，王詵的影響力還是非常大的?！稘O村小雪圖》的章法布局值得我們細心研究，在圖中可以看到很多獨具匠心的細節(jié)安排，這種對繪畫一絲不茍的精神我們應(yīng)當(dāng)認真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