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洪流下的新聞當事人

王雨娟

7月的甘肅異常炎熱，張保剛的臉和脖子被曬成紅褐色。這一年來，他每天活在別人的眼皮底下，站在地頭里直播，去吃飯的路上直播，連開車時都連著直播。習慣與鏡頭共生后，他能自然地擺出專業(yè)主播的姿勢，啃上一口蜜瓜，再露出比瓜還甜的笑容——你很難不相信那塊瓜好吃。

2020年的8月4日，父親張玉環(huán)結(jié)束了27年冤獄，被無罪釋放。張保剛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冤案轟動全國，跑來采訪的媒體擠破家門，鏡頭對準家里的每個人。流量紙片般倒下來。

接著，各大平臺都派人聯(lián)系他入駐。他欣然站到風口上，當上了一名帶貨主播。

不僅是他，還有不少社會新聞中的“名人”活躍在直播間和電商平臺上：張保剛和“泰國墜崖孕婦”王暖暖一樣做起了直播，東京留學生被殺案受害者江歌的媽媽則用圖文和短視頻帶貨。

然而，受害者向商人身份的急劇轉(zhuǎn)變，將他們卷進更大的爭議。他們努力學習直播技巧，下功夫選品，甚至刻意不談過去的經(jīng)歷，但卻總是擺脫不掉“賣慘”的標簽。

生活總要繼續(xù)

王暖暖坐在鏡頭前，兩只大功率聚光燈射出刺眼的光，身后是印有“中國孕婦泰國墜崖當事人”字樣的背景板。

零點將至時，直播間突然涌入1萬人，陪她吹生日蠟燭。慶生話語刷爆評論區(qū)。王暖暖一時情緒不能自已，雙手合十痛哭起來，哽咽著連連致謝。這天是7月9日，她第一次直播帶貨。為保證順利，品牌方安排了工作人員陪播。多數(shù)時間，陪播者擔負起介紹商品的任務(wù)。

當晚上架了冬陰功湯、乳膠、泰式零食和服裝等商品。直播訪問量最高達5萬人，最低也有8000余人次，銷售額超280萬元，成績亮眼。

墜落34米懸崖奇跡生還，丈夫殺妻騙保、欲侵吞財產(chǎn)，多個戲劇性元素疊加，使該新聞事件迅速沖上多平臺熱搜。

張玉環(huán)出獄后，張保剛辭去在福建漳州東山島的水手工作，舉家搬回江西，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家里連鍋碗都沒有，根本沒法住。

江歌媽媽面臨的窘境則直逼生存。

江歌媽媽為大眾熟知始于2016年11月。其女江歌在東京被好友劉鑫的前男友殘忍殺害。

送女留學日本時，江歌媽媽變賣了一套房產(chǎn)。除去打官司，這個失獨母親還要供養(yǎng)自己的老母，只靠每月微薄的退休金根本不行。四年來，她一直靠網(wǎng)絡(luò)捐助與親友借款來聘請律師、取證訴訟、為女討公道。

我賣貨，不賣慘

2021年5月中旬，開始帶貨前，江歌媽媽發(fā)布了一篇文章。中心思想是“希望大家不要因為可憐她而去買東西，一定要有需求才去。”

由于介意別人因女兒的死下單，帶貨時，她從不提女兒。

可這并沒能阻止爭議。帶貨的消息一出，江歌媽媽立刻被罵上熱搜。

張保剛則面對了更為直接的謾罵場面。近兩萬名攻擊者涌入了他的直播間，“消費父親”“借父炒作”算輕的，有人直接罵“不要臉”。那場直播全部在線人數(shù)不過三萬人。

連親人都不能理解。直播10天，他賣了30多萬元的贛南臍橙，日常開銷不再愁。下了播，夫妻倆正高興著。叔叔一個電話打過來：“別再丟人現(xiàn)眼?！睘檫@事，家里吵了好幾架。

被謾罵圍繞的那段時間，夫妻倆常常失眠到凌晨三四點。妻子心里承受不了，幾次哭喊“不想干了，我要瘋掉了?！彼麄兿脒^放棄，有一個星期，夫妻倆真的做好了不干的準備。

可轉(zhuǎn)念想想又放不下。沒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也沒技術(shù)，哪還會有比直播帶貨更好的工作呢？好在父親是支持的，“總要把日子過下去。”

為了盡快勝任電商主播這份新工作，王暖暖提前學習了直播語言。直播有嚴格的語言規(guī)范，口語常用的保健、康復(fù)、修復(fù)、提升、最好等詞匯都是違禁詞，需要特別注意。

張保剛也吃了很多專業(yè)能力不夠的虧。直播起步期，他曾因為不熟悉平臺規(guī)則而賠過錢、兩次被封號。官方因此大幅減少流量劃撥，對銷量影響很大。那之后，他催促著團隊加緊電商知識的補充。

流量總會消失

然而，公眾的關(guān)注不可能常青。社會新聞的“名人”也會一代新人換舊人。如果將來沒人關(guān)注自己了，帶貨的路還走得通嗎？

張保剛的對策是，在一開始，就努力把直播帶貨做成長期事業(yè)。

結(jié)合早年擺水果地攤的經(jīng)歷，他算了一筆賬：

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拿芒果一斤4塊多，回去攤位上賣6塊多，一天下來也賣不了多少。從果農(nóng)的地里拿，一斤還不到1塊錢，10斤打包賣29.9元。發(fā)快遞價格低廉，5斤水果4塊錢，大批量發(fā)件時與快遞公司談好合作，成本更低。薄利多銷，新鮮實惠，口碑不成問題。

父親出獄帶來的流量是顯著的。他決定抓住這個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掙大錢的時機。他與妻子一起，又開出一萬五的月薪，拉來堂哥，組建起了團隊。直播由張保剛夫婦負責，堂哥則負責打包裝、上鏈接。短暫籌備十多天后就開播了。

他們率先想到的是家鄉(xiāng)的水果。他去過老家的果園，很多水果賣不出去，任由其在樹上爛掉?！皩嶋H很好吃，只是沒人知道。”去年10月，他收購了這批果子，做鏈接，通過直播賣了出去。

后來的帶貨都延續(xù)了那次的風格。品類主要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一年到頭，三人開著車全國各地跑，尋找到水果、紅薯、枸杞的應(yīng)季產(chǎn)地，在當?shù)厥召徍缶偷啬眉埾浯虬?，用電腦上鏈接。

田間地頭里支起了直播鏡頭。左手邊現(xiàn)摘水果，右手邊有快遞車等候，打包裝箱就能發(fā)貨。“我們賣的都是新鮮的，不是拿貨的模式?！辈稍L時，張保剛剛從江西驅(qū)車2400公里趕到甘肅民勤。蜜瓜是民勤的地標產(chǎn)品，早年并無名聲，售賣只能輻射到周邊縣市。直播興起后才漸漸打響，一度占據(jù)平臺水果銷量榜首。

張保剛給到果農(nóng)的價格比農(nóng)貿(mào)市場高40%～50%。當?shù)剞r(nóng)民感念在心，每次都會特意收拾出干凈房子，招呼張保剛一行人在家里吃住，“來了就是朋友?！?/p>

張保剛感覺自己人生的那趟列車駛進了快車道。父親靠著他在短視頻中插入的小黃車購物鏈接，每月能賺幾千塊錢生活費，不再需要供養(yǎng)。直播的前半年，他順利賺到30萬，加上從國家賠償款中拿出的100萬，新房新車都有了。“這是打工10年都實現(xiàn)不了的愿望?！?/p>

更大的世界在眼前鋪開。為了找貨源，他開車載著妻子，走過了許多省份，廣西、云南、四川、福建，當?shù)厝说纳罘绞秸故局碌目赡堋Ｓ捎跇I(yè)務(wù)聯(lián)系，他對供應(yīng)鏈和市場也有了許多涉獵?！瓣P(guān)注漸少也不擔憂，滿滿的都是路?！?/p>

（元龍薦自《財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