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霞
一次偶然,我讀到了郝明義寫的親情故事。他說,自己從小因為患小兒麻痹癥而行走不便,父親為了給他治病花了很多錢,但年少時的他并不能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在中學時代的叛逆期反而處處看不慣他父親。
郝明義的父親在五十歲的時候因為投資失敗受到沉重打擊,后來在妻子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從陰影中掙扎出來,從此就依靠自己的一手毛筆字和一手好算盤,做一些賬房之類的工作。郝明義的母親去世后,這位父親為了照料兒子,開始在一家華僑協(xié)會做收會費的工作,每天搭著公交車兜來兜去,去一家家華僑商號收些零頭小錢。
郝明義看不慣父親為了那區(qū)區(qū)一點會費東奔西走的樣子,尤其在聽說一位同學的父親在五十歲垮掉之后重新致富的故事時,他更加鄙視父親的一蹶不振。他為此和父親大吵過兩次,冷戰(zhàn)過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父親晚年時,郝明義才回到他的身邊。而他真正思念父親,卻是在父親去世多年以后。
那天,郝明義搭出租車出門,遇上一位女兒也患了小兒麻痹癥的司機。這位司機喜歡聊天,跟他算起五十年代的物價,說那時看一場電影只要一塊六毛錢,他在機械廠工作一天能賺到二十多塊,結(jié)果他花了八千多塊給女兒治病,欠下的債好幾年都還不清。司機一路說著,郝明義腦中想的都是自己的父親。他想起小時候,鄰居家的人都叫他“富翁家的兒子”,他們說他的父親如果用黃金來打造一個兒子,那么黃金堆起來也有多高多高了??梢哉f,都是為了給兒子治病,父親才把全部家當都賠了進去。
想明白了這一點,郝明義悲痛地躲在出租車的后座上,只聽司機講著,他一句話也不敢說,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讀這個親情故事時,我也想到自己的父親。從小到大,我覺得自己幾乎沒有感受過來自父親的溫情,記憶中,他總是板著一張臉,他在家里的日子,我和姐姐們每天都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那時,鄰居家也有兩個孩子,隔著兩家之間低矮的籬笆墻,時常可以看到那位父親在院子里和兩個孩子說說笑笑,他會給女兒扎麻花辮,還會給兒子做蟈蟈籠。我羨慕那位父親的溫情,更不理解自己的父親為什么這樣冷漠。
多年以后,我在工作方面遭遇坎坷,心灰意冷之際從家里搬出來,獨自租住在城郊一處簡陋的出租屋里,并且固執(zhí)地不告訴家人地址。在一個冷到呵口氣都能結(jié)冰的清晨,父親不知一路怎么摸索著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他的臉凍得通紅,頭發(fā)和眉毛上結(jié)著一層白霜,手里還提著熱騰騰的油條。我以為父親會勸我搬回家里去住,已經(jīng)盤算好了怎么回絕他。不料,父親只是把油條放到桌子上,說了一句:“趁熱吃吧!”然后轉(zhuǎn)身就走了。
不一會兒,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回到家進門就哭起來,說我住的地方太冷了,還不斷地怪自己沒本事給孩子找個好工作。我從未見過父親流淚,更難相信他會因為我而流淚,我想象著父親哭的樣子,忍不住也掉起了眼淚。直到那時,我才理解了父親:爺爺在他七歲時去世,后來奶奶又改嫁,他從小跟著大伯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因為記憶中幾乎從未體驗過來自家的溫情,所以當他成為父親之后,并非不想愛自己的孩子,而是不懂得如何表達愛。
如今,父親已年邁,他的性情變得比從前溫和了許多,成了我的孩子們心目中慈祥的外公,但在我的面前,他依然習慣了像年輕時那樣板著臉,永遠都顯得那么嚴肅,我卻不再害怕,照樣給他買各種好吃的,陪他散步和聊天。
因為,我不想有一天,也讓對父親的思念來得那么遲又那么痛。
(編輯??高倩/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