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剛,曾任遼寧作協(xié)副主席,大連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主席,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名譽委員,《人民文學》編委,中國海洋大學駐校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白海參》《絕對亢奮》《山狼海賊》,中篇小說《迷人的?!返任灏偃f字。其作品改編成影視劇本《碰海人》《站直嘍,別趴下》《狂吻俄羅斯》等多部。多次獲全國及省、市文學獎,作品譯成多國文字。
汪老的斷喝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讓全國文學藝術(shù)一片歡騰。我充滿海味的“大自然作品”—中篇小說《迷人的?!芬鹞膲闹匾暎瑯s獲全國大獎,使我這個普通工人一躍而成為“專業(yè)作家”,不禁有“鯉魚跳龍門”的感覺,興奮若狂。
到北京開會,大受文學界歡迎,無論是老作家和年輕作家,都對我熱情而親切。更光彩的是連巴金、周揚、丁玲等文學元老們也與我握手。丁玲鄭重地說,她最后一本書的第一篇文章,一定要寫鄧剛《迷人的?!罚ǘ±先ナ篮?,她丈夫陳明送我丁玲最后一本書,果然第一篇文章是《漫談鄧剛<迷人的海>》)。一路上記者們都圍著我采訪,我有些飄飄然,昏昏然,好不得意。這時我遇到汪老,也就是著名作家汪曾祺。記得當時北京的著名作家劉紹棠、劉心武、鄭萬隆等都在場,大家對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工人作家”都投來親近的眼神。但我卻發(fā)現(xiàn)汪老的目光不太有溫度,甚至有些“冰冷”。正當我發(fā)愣之時,汪老對我大聲說:“你小子現(xiàn)在可是紅得發(fā)紫了……”
聲音又響又硬,絕對就是一聲斷喝,對于正狂熱得發(fā)昏的我,完全就是腦袋挨了一板磚!
“紅得發(fā)紫”四個字讓我感到幽默同時感到尷尬,因為這四個字在工人師傅的口中,有著相當貶損的殺傷力。倘若工人當中有哪個人靠吹噓或是什么手段得到領(lǐng)導青睞,工人師傅就會用“紅得發(fā)紫”的話語來譏諷他。一剎時我從昏頭昏腦的發(fā)熱中猛然清醒,但坦率地說還有一絲不快。我說:“汪老,其實你不了解我,但我早就熟悉你了,我在安裝隊當焊工時,就給你寫過一封信?!蓖衾洗蟪砸惑@,他沒想到我這個“紅得發(fā)紫”的小子竟然會給他寫信。他用更冷更怪的疑惑目光盯著我,顯然是不相信,也許是想不到。
我說確實寫過信,而且表現(xiàn)得相當崇拜。我對汪老的小說喜愛得要命。八十年代初期,我進入狂熱的創(chuàng)作“境界”,每天大量地看小說,又大量地寫小說,真正是廢寢忘食。突然在《小說月報》上看到汪老的小說《大淖記事》。我說“突然”,就是因為這篇小說給了我一個太美麗的震撼。我寫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但開天辟地第一次看到真正是小說的小說。我沒想到小說能寫到這個份兒上,流暢的文字有著中國古典的優(yōu)美,開放的結(jié)構(gòu)又超然于西方小說的現(xiàn)代。能將中國傳統(tǒng)的“土”與外國現(xiàn)代的“洋”如此絕妙地糅合在一起,真乃大手筆。
我從作者介紹上看到汪老的單位是北京京劇團,便立即以“粉絲”的激動心情給汪老寫了一封信。記得我在信中有“你的小說轟毀了我腦海中固有的小說觀念”等等若干帶感嘆號的句子。
從北京回大連后,我很快就接到汪老的來信和他剛出的一本小說集,原來汪老對我的話很當真,竟回到原京劇團單位查到我的來信,給我寫了回信并寄來他的新作。我立即如饑似渴地將汪老這本書看得“爛熟”,而且從此我瞪大眼珠子,掃描所有刊物中汪老的作品。很可惜,汪老的作品數(shù)量并不太多,但也許正是這樣,更讓我們感到質(zhì)量之精。
事情過去太多的年月了,但他這句“紅得發(fā)紫”的斷喝聲,卻時時在我頭腦里轟響,警醒我不再敢有一絲一毫的得意洋洋。漸漸地我悟出這句話的深刻,不只是對我,也是對整個文壇。因為至今,文壇還不時地一陣陣發(fā)熱發(fā)燒,燒得一批批初出茅廬的作者“發(fā)紫”,然后就沒影了。
此后,只要接到北京開作家會議的通知,我就心急火燎地趕到北京,其實是急著要見汪老。如今,汪老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二十多年,一切都永遠地過去了!長歌當哭,我在心里千百次地祈禱:如有輪回,愿汪老的靈魂注入更新的文學生命!
犯錯誤的臉
平凡的生活其實蘊藏著N多的意想不到:一些慈眉善目態(tài)度和藹的人,看起來滿臉陽光,卻一肚子陰狠,竟然是壞得要死的壞蛋。壞人長了一張好臉,真是合算,不用費什么勁兒就能騙人。為此有些人感嘆地說,被壞人騙了屬正常,沒啥了不得的;要是被好人騙了,那真就是說不出,罵不出,氣恨得只能扇自己的耳光。其實你不是被好人騙了,而是被“好臉”騙了。
在曾經(jīng)的嚴峻的年月,我的一個心地單純的親友,對他的上司真誠地檢討自己。所謂檢討就是坦白對殘酷現(xiàn)實的一些不滿。因為那個上司長著善良的眼睛,所以我的親友信任他??蓻]想到卻被“善良的眼睛”整得死去活來。所以,你要注意了,不能簡單地憑印象憑貌相來斷定一個人的優(yōu)劣。我們老祖宗有個幽默的警句:“笑官打死人!”這絕對是深刻的人生經(jīng)驗,人們往往被“笑面虎”咬得死去活來。
不幸的是有些心地善良,為人仗義的好人卻長了一張“壞臉”—沒有濃眉大眼,也許還有點歪鼻斜眼,這真是倒了大霉,平白無故就被人們疏遠和蔑視。我在安裝隊當焊工時,有N多個上司,其中一個上司綽號“老陰天”,因為他那張老臉從來不笑,總是陰沉沉的,所以大家都對他恨得要命??涩F(xiàn)在回想起來,就屬“老陰天”最好,他從來不像一些笑臉上司那樣,背后對工人使壞。
我長著一張什么樣的臉呢?認真對著鏡子看,似乎不是太壞。因為與人接觸,每十個人至少有七八個對我還可以。不過,嚴格地說,我是長著一張“犯錯誤的臉”。說好聽的就是有點綠林好漢的模樣,說難聽的就是有土匪的兇悍氣。只要與朋友們一起吃飯,大家就會說“你肯定又能抽又能喝”!可我卻從小到大,煙酒不沾。因此朋友們熱情地遞煙斟酒之時,我只好一面擺手一面說:“對不起,我只是長了個犯錯誤的樣子,其實沒有犯錯誤的能力……”
記得在北京讀書時,課間同學們在一起調(diào)侃,推測全班的男同學是否風流。大家七嘴八舌,說這個是主動風流,那個是半主動風流,一些表面老實的同學,其實只要有條件風流,就絕對會風流??傊?,推來推去,幾乎所有的男同學都難逃風流。但最后,大家一致公認一個思想正派、性格文靜的男同學,無論有條件沒條件也不會風流,真正是傳說中“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沒想到那個男同學聽到后大怒,氣得兩眼冒火,怒斥我們說他是柳下惠就是對他極大的污辱……我們?nèi)w大驚并大笑,看起來人性的本質(zhì)真是美妙而莫名其妙。
一般而論,喜歡女色當然會有很多故事,健壯的男人大概都有這樣那樣的故事。我曾經(jīng)當過海碰子,身體健壯得要“爆炸”,能例外嗎?但你們這輩子別想知道我的故事,知道了我也不承認,打死我也不會說??捎泄适戮褪橇髅幔咳绻搅肆髅ゼ墑e,那就不會是故事,而是“事故”了。
我經(jīng)常洋洋得意地說我有個好妻子,她從來任勞任怨,腦袋里只想著做飯和收拾家務(wù)。做完早飯就想怎么做午飯,做完午飯就想怎么做晚飯,然后再想明天怎么做早飯。她從來不干涉我,甚至對我是出去寫作,是采風,是娛樂,是什么什么的,不聞不問。我與朋友們在一起吃呀喝呀娛樂呀,就是半夜不回家,她也不會打電話騷擾。哪怕是下半夜回家,妻子也會“毛毛愣愣”地從床上爬起來,說“你餓了吧……”要給我熱飯什么的。我真是感動得都想哭了!
于是我就驕傲地說“我家后院不著火”,并嘲弄朋友們在外面只要多玩一會兒,手機就拉肚子似的響個不停,在不斷地責問下,個個心煩意亂,惱羞成怒。
一個女作家對我說:“你夫人‘高?。∷@是大智慧,正因為不動聲色,才讓你感動得要哭,最終讓你自己反省自己!”女作家又說了許多,意思是女人有這種大度的包容,才能對男人全方位地掌控。然后她又用教訓的口吻對我說:“你別得意洋洋了,你夫人比你厲害多啦……”
坦率地說,我從來沒覺得連巴基斯坦和巴勒斯坦都分不清的妻子,會比我厲害,所以我繼續(xù)得意洋洋。但有一天文友們到我家聊天,當著我的面問我妻子:鄧剛是不是 “不老實”?妻子卻輕松地一笑,對文友們說:“你讓他自己說老不老實!”說完朝我瞥了一個幽默卻詭秘的眼神。我渾身一震,陡然感到,這個女人不尋常,確實比我厲害……DAADF115-0328-4DD2-8748-4E1F2A4A4C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