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一群袒露臂肌、胸肌與腹肌的精壯的小伙子,在你鼻子面前一輪輪地演繹人類的精壯與爆發(fā)力,吼得空氣爆裂,滾得滿地霹靂,殺得人仰馬翻,這場面何等的驚心動魄,我好幾次被震撼得幾乎從椅子上跳起。
我這輩子?xùn)|南西北看過的拳腳演練不少,散打的、相撲的、跆拳道的,鼻血橫流而裁判還在一旁喊叫一二三的,但就人類生命的爆發(fā)力乃至爆炸力而言,無疑,就是此刻出現(xiàn)在眼面前這場急風(fēng)暴雨的少林功夫,是這群二十歲上下的由鋼鐵與彈簧組裝起來的年輕人。
我看見了手臂上與手腕上戰(zhàn)栗般的運氣,以及隨之而來的叫人目瞪口呆的二指禪,乃至最后的一指禪;我看見了精壯的肉體竟然由幾把尖利的刀尖托舉著;我看見了血肉的本質(zhì)是合金。
每上一個拳術(shù),釋永信大和尚都在我耳邊悄聲提醒:這是虎,這是猴,這是蛇。其實我早就看明白了,那就是一匹撲下山的猛虎,那就是一枚鬧天宮的猿猴,那就是一條用閃電制成的眼鏡蛇!
我因此明白了嘉靖年間中央政府為何要專門調(diào)動少林僧兵來我們浙江投入抗倭,為什么會有浙江嘉興王江涇的抗倭大捷,為什么今天一跨入少林山門永信大和尚就專門為我安排了這場少林功夫,為什么有少林的法師今天嘆息著對我說:我們少林當(dāng)年很多精銳都捐軀在你們浙江了。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甚至夸張一點地說,少林寺,是以一個指頭或者兩個指頭,撐起了中華的社稷江山!
據(jù)說,這個真正體現(xiàn)了少林功夫精髓的團隊,經(jīng)常去北京,為重要的來訪客人演繹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尚武與正義。這當(dāng)然是很有必要的安排,我們這個歷史上飽受凌辱的民族,不光是會坐下來盤腿念經(jīng),也會跳起來制止暴力。
表演結(jié)束,永信大和尚和我一起,與全體雷電與霹靂合影。我事后反復(fù)觀看了這張合影,真拍得有意思,后排的英雄們站著,滿臉慈悲,前排的英雄們則繼續(xù)做出進擊的戰(zhàn)姿。我忽然想,這不也正是少林精神的體現(xiàn)嗎,以止惡揚善的霹靂手段,行天下大同的和合之道!
延勇師父身形敏捷,或快走,或半蹲,或又飛似的躍上石階,猿猴般輕快。他以各種姿勢指點我看橫著的豎著的各式石碑,有幾塊石碑還是龍的兒子赑屃馱著的,高大巍峨。
他手點各種石碑,手勢快而敏捷,他知道留給我倆的時間不多,他想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些石頭的寬度與厚度指點給我,于是就用很麻利的語速說,你看,你看,看見這里有李白兩個字嗎?不相信吧,我們少林寺跟李白也有關(guān)系啊,黃老師你要知道,這些都是唐宋以來的原始碑刻啊。
然后又說,看見這塊了吧,我們跟王羲之也有關(guān)系??!然后又說,你看這里,看清楚了吧,奇怪吧,我們跟唐王李世民也有關(guān)系呢!然后又說,我陪其他賓客看的時候是不給指點那么多的,他們會看得累,你不同,你是文化人,你來了我才給你指那么多,你再看這邊,這是白居易,再看這邊,這是崇禎。然后他又像猿猴一樣迅速跳走了,我也跟著快步疾行,從隋唐跑到宋元,再跑到明清。后來,在我知道延勇法師的悟道經(jīng)歷之后,對他如此癡迷于中國歷史與中國藝術(shù),就不能不感到驚訝了。
延勇法師是參透生死的人。他曾經(jīng)去陜西終南山獨自修行整整七年,見過無數(shù)次夏日兇狠的霹靂與隆冬封山的大雪,甚至在無數(shù)個修行洞里見過遁世者凍死或餓死的骷髏,生死與紅塵諸色,在他而言,顯然都早已放下。若他后來不親口對我說這些,我怎么也不會把他此刻對我指點中國歷史的敏捷身形,以及他熱情萬分的語氣,與一個生死徹悟者相聯(lián)系。
他一連串地說你看你看你看,然后把中國歷史上各式政治人物與文人大家,一個個推到我吃驚的雙目前。
一時間我確實吃驚。半個小時前,釋永信大和尚說你帶黃老師去碑林參觀一下,我真的還不知道少林寺的碑林竟聳立著中國的半壁江山,政治的、宗教的、文學(xué)的、藝術(shù)的。
還都是江山的極原始的面貌,由當(dāng)時的匠人一筆一畫地鐫刻,再由石頭裝訂成冊。
少林寺現(xiàn)存的碑刻與塔銘加起來,有近七百品,橫跨南北朝、隋、唐、宋、金、元、明、清與民國,承載著一個民族一千五百年的起起伏伏。
我后來知道,釋永信大和尚還指派延勇法師負(fù)責(zé)少林寺的棋院。棋院在山上,離寺不是很遠(yuǎn),延勇法師兩頭跑。他很樂意結(jié)這門緣,他覺得棋藝奧妙無窮,只要潛心進去,里面亦是處處禪機。
我當(dāng)晚一個人坐在禪房里,許久,才慢慢想明白,原來一個走過了風(fēng)雪與骷髏的人,一個悟透了生死的人,才是最熱愛世間萬物的,并且能用最熱情的口吻,跳來跳去,指給別人看,生怕有所遺漏。
并且,最后,他還要以慈悲心,用一條大船,把這些,全都渡走。
面對釋延豊法師的寫字桌,我規(guī)規(guī)矩矩坐下,甚至把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蓋上。
在進入少林寺禪堂參與行香與坐香之前,我必須認(rèn)真聽取這位負(fù)責(zé)禪堂事務(wù)的法師講明白各種規(guī)矩。方才,這位面容和藹且莊嚴(yán)的法師已經(jīng)給我換上了寬大的長袖青色僧衣,幫我仔細(xì)扣好一排排衣紐,然后示意我坐下,坐在他正對面。
進入禪堂前,必須有一次談話。
他認(rèn)真講,我認(rèn)真聽。
我事先已經(jīng)明白,能進入少林寺的禪堂是一種榮耀,且是至高的榮耀。并不是每個寺院都有禪堂的,有些寺院越來越向一個大眾教育的宗教文化平臺傾斜,僧眾做功課也僅限于大殿,而創(chuàng)立于北魏孝文帝時期的少林寺顯然不同,少林寺是中國禪宗的祖庭,也是中國律宗的祖庭,特別重視修行,認(rèn)禪修為成道的一條熱別重要的路徑,故禪堂便成了寺院的修行核心,傳承悠遠(yuǎn),極其圣潔。而且我也獲知,在少林寺,哪怕是已受戒的在冊和尚,也不一定能進得禪堂,進禪堂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比如已經(jīng)修得相當(dāng)?shù)牡佬?,再加上一副好的身體、好的腿子、過硬的盤腿功夫,要懂得并且嚴(yán)格遵守禪堂的規(guī)矩,這才能進堂用功修行。也可以打個比方說,只有身體夠格的研究生才能進,本科還不行,大專更是早著呢。
說實在的,我本來是想?yún)⒓忧宄康脑缯n的,想著在殿堂那鐘鼓齊鳴的念誦聲中,獲得一種精神的安定,那樣的氛圍真的很難得。但一則考慮到起身過早,凌晨四點半早課就要開始,而我晚上十一點多才睡,五個鐘點的睡眠略顯不足;二則,更想進入神秘的禪房參與行香與坐香,行香開始的時間大約是早飯之后的七點四十,一支香的工夫,約一個鐘頭,接著進行坐香,也是一支香的工夫,這個時間段顯然對我這個上年紀(jì)的人比較合適。所以昨晚當(dāng)我提出這個想法之后,引領(lǐng)我去禪房休息的兩位法師互視了一眼,也點點頭允準(zhǔn)了。很明顯,這一允準(zhǔn)是有一定難度的。
延豊法師在談話前首先令我將手機關(guān)掉,不是關(guān)到靜音,而是徹底關(guān)掉,在看我操作完成以后他才放心。
然后談話。他講到了虔誠,講到了肅靜,講到了萬緣放下,講到了萬念歸一。他說,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進禪堂后你一定要聽招呼,行香之時就跟前面的師父走,師父走快了你就走快,師父走慢了你就走慢,聽招呼就是,同時,照顧好自己的話頭。
他盯著我說,我說的你聽明白了沒有?見我點頭,他便起身說,時間到了,現(xiàn)在就隨我去禪堂。
禪堂的大門由一張厚厚的棉簾子遮著,在簾子用鉤子撐起之后,我就隨師父們從一側(cè)入門了。門內(nèi)是一個空曠的長方形空間,四墻圍著一圈師父打坐用的窄窄的座席,正中央則是禪宗之初祖達摩莊嚴(yán)的坐像。我們一進入禪堂就開始圍著達摩祖師從左往右打圈子行走,我想這就是行香了。初進門的師父才五六個,于是走成了一個圈,隨著師父的不斷進門,人數(shù)增多,達到了二十余位,一個圈顯然不夠用,大家便走成了內(nèi)圈與外圈。一時間,只聽每個人的兩支青色僧袍長袖甩得颯颯有聲,和著嚓嚓的腳步,旋成了一個漩渦,仿佛整個禪堂的四墻都在嘩嘩轉(zhuǎn)動。
繞著一個中心,圈子又轉(zhuǎn)得如此緊湊,我旋了六七圈后,腦瓜子便明顯來了暈感,于是趕緊睜圓眼,深呼吸,定定神,繼續(xù)甩袖跟定前面的那位中年師父大步走,慢慢地暈眩感就沒有了。大約轉(zhuǎn)了二十圈左右,暈感再次來襲,似乎四墻的陀螺越轉(zhuǎn)越急,心里想著,這么轉(zhuǎn)下去何時能結(jié)束呢。你想,十幾秒就轉(zhuǎn)上一圈,一炷香一個鐘頭,只怕要轉(zhuǎn)上幾百圈吧?此時又覺右腳的腳踝處開始腫痛,心想壞了,怕是真的不能堅持到底了,半個月前在黔東南采風(fēng)時參加“春耕大典”走了一段高高低低的田埂,不慎崴了右腳踝,紅腫了好幾日,買云南白藥來噴,至今還見青紫,腫塊尚未全消。早知行香不是踱方步而是如此“急急如律令”的打轉(zhuǎn)轉(zhuǎn),就不提要求參加了呢。正胡思亂想著,忽見四面墻上皆掛有的四字警語“照顧話頭”“念佛是誰”,便立馬對自己悄悄呵斥一聲,將態(tài)度端正起來。
進禪堂之前,便聽師父告誡過,要照顧好“話頭”這個未生之念,話頭在萌生之初就應(yīng)立即遏制,而“念佛是誰”就是一個典型的話頭,一問是誰,誰字一起,就易生疑,便會想,是誰在念?是我在念?是口在念?是心在念?雜念便越來越多,一發(fā)不可收,所以須趕緊“照顧”好自己的話頭,不再胡思亂想,當(dāng)然,也不要再思慮頭的暈眩與腳的青紫,萬念放下即可。
此時,不知哪位帶頭師父喝了一聲“大步徑行”!話頭剛落,內(nèi)外兩個圈子便頓時加快了轉(zhuǎn)速,長袖的颯颯聲與腳步的嚓嚓聲剎那間音量倍增。我甚至看見走在內(nèi)圈的一位師父連頭都向圓心歪著,整個人斜著走,看這走姿都可想見他如風(fēng)的轉(zhuǎn)速。
我雖走在外圈,走姿不必很傾斜,但已明顯地感到力不從心,心里便一緊,壞了,若自己步子有所遲緩,那肯定就得影響后面跟著的師父,而也就在此時,延豊法師走上前拍拍我,示意我可以離開這個圓圈,改為緊貼著四墻走路。
我后來才知道這是照顧體弱者或行走不便者的一種方便之法,照這樣一做,頓時就走得輕松了。
我依舊挺胸而走,只是貼墻前行,每次走到對面墻角便一個九十度拐彎,這樣的走姿就感覺身體恢復(fù)了平衡,雙肩與雙腳都不再一高一低,暈眩感也頓然消失。
看來求佛之道,果是有快有慢,我本凡夫俗子一個,真是著急不得。
我只是緊貼四墻行步,也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個急彎,只覺一炷香的時間夠漫長的,也由此感覺到達摩初祖面壁九年的求道毅力何其偉大。
照顧話頭!——我又對自己說!
終于,一炷香點完。
我隨師父們魚貫走出禪堂,陽光讓我瞇細(xì)了眼睛。延豊法師走到我身邊,輕聲提示說,現(xiàn)在可以去一下洗手間,接著就回禪堂坐香。
行香與坐香之間,間隔很短,我也抓緊時間回進了禪堂。延豊法師指著面對禪堂大門的一個北側(cè)座位讓我坐下,他自己也坐我身邊。
這坐姿,當(dāng)然是有講究的。延豊法師讓我把腿盤好,然后又把我僧袍的下擺拎起,塞進我盤緊的腿里面。我習(xí)慣性地倚靠背后的白墻,這樣腰部當(dāng)然可以舒服一些,他卻又拍拍我,示意我上身挺直。我一邊點頭一邊想,哎喲,又是整整一炷香呢。
師父們陸續(xù)走進禪堂,一個個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頃刻間就陷入了冥想。整個禪房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我以前也體驗過打坐,但都是在二十分鐘之內(nèi),這次卻又是一炷香工夫,需一個鐘頭。我一直提醒自己此時不要有任何雜念,一切思緒都?xì)w結(jié)到釋迦牟尼座前去,歸結(jié)到阿彌陀佛座前去,收于萬物皆空,但是各種雜念還是不斷冒出,其中一個最大的雜念就是盤起的腳開始酸痛,尤其是瘀青還沒有消退的右腳踝。這時候就琢磨,如果我此時把手悄悄伸下去,在清淤之處按摩幾下,該有多么舒服。
于是行動開始,我剛把右手慢慢伸下去,還沒有在腳踝處按兩下,忽然就感覺到旁邊的延豊法師悄悄觸碰了我一下,我知道是自己僧袍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響聲驚動了他,畢竟禪房太安靜了。
沒法子,我悄聲對自己的右腳踝說,對不起了,你管好自己吧,我去佛祖那里了。誰知這打坐時間一長,卻也慢慢習(xí)慣了,或者說慢慢麻木了,右腳踝也就乖乖的不再持續(xù)酸痛。
我半瞇眼睛,剛要重新入定,忽覺眼睛的余光里出現(xiàn)了一個躡手躡腳的人影,正慢慢向我靠近,更令人驚愕的是,這位師父還高高舉著一柄長長的木板,仿佛要隨時敲打入定者。他走得沒有一絲聲音,就像腳上長有腳蹼一樣,甚至還隨時停步,以銳利的雙眼端詳著每一位端端正正的入座者。
忽然悟到,這位就是今天值班的“監(jiān)香”了,這位師父要保證整個禪堂打坐的秩序與效果,而他凌空高舉的那塊長長的木板,就是所謂的“香板”了。
我方才進入禪堂的時候,就看到禪堂大門左側(cè)墻上貼著一張寫有黑字的紅紙,題目叫作“監(jiān)香八種香板”,八種內(nèi)容是“輕昏點頭、前沖后仰、東倒西歪、沖盹打呼、靠墻趴位、嬉笑放逸、彈指抓癢、靜中講話”。很明顯,凡涉及這八種情況,躡手躡腳前來的監(jiān)香師父就會用手中的香板加以提醒。
果然,只聽啪的一下,那支香板從半空突然落下,敲在了一位打坐師父的肩上,那師父悄然一抖,便將自己的身姿坐正確了。
這一切,我都是拿斜眼看見的。我想我好歹是個書寫文字的,今天除了靜坐之外,還有個職業(yè)任務(wù),就是須觀察我之世間所見,雖說此念心術(shù)不正,不能嚴(yán)格照顧話頭,但也請原諒則個,阿彌陀佛了。
忽然又想到,我剛才悄悄伸手按摩右腳踝的暗中動作,應(yīng)該也屬于八種香板之一的“彈指抓癢”,怪不得身邊那位嚴(yán)格的延豊法師要及時觸碰我一下。當(dāng)然,這種警示,比半空突然落下一塊香板要好得多。
心里釋然以后,卻也慢慢入定,腦子再次漸漸放空,似乎人世間真的空虛混沌一片了。半迷半糊之中,忽聽引馨當(dāng)?shù)囊豁?,原來一炷香的時間到了。
我大呼一口氣,立即俯身找鞋,同時放下幾乎麻木的雙腿,但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起來以后,幾乎很難拉開步子,要行走亦須走得很慢,一時不知是何原因。
我趕快掩飾著自己的窘態(tài),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觀察四周,所以步子可以放緩,一直到走出禪堂大門,雙腳才感到有點自如。
這一炷香,坐得也是不容易的。
我想,師父們每天清晨四點半要起來上殿做早課,每天要進入禪堂行香與坐香十四支,直至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才能“開大靜”,這等修行的辛苦,真是實實在在的。
而后來我聽到有一種情況就更加吃驚了,那就是寺院每年冬季的精進禪七法會,也就是“打禪七”,在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中,每天連著十六個鐘頭,師父們須不停地相互交替行香與坐香,持續(xù)不斷。
這就是修行,有意識有目的有信念的人生修行!
這就是一種苦志勞形精勤求道的精神,這就是日久月長之后造就的一群超格僧才,這就是達摩的當(dāng)代群像!
俗話所說的那種“做一天和尚打一天鐘”的消磨光陰與無所用心,在這里根本對不上,那是一種胡扯。
我在修行的核心部位,看見了少林寺。
這是少林寺的骨頭。
當(dāng)然,少林寺的一指禪與二指禪,也同樣是錚錚有聲的骨頭。
責(zé)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