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就愛這人間煙火：老舍散文精選》

劉金祥

新冠疫情發(fā)生以來的這幾年，逐漸養(yǎng)成一種特殊的習(xí)慣，即每當閱讀完一本學(xué)術(shù)專著或一部長篇小說后，就會不自覺地從書架上揀選一本著名作家的散文集進行瀏覽和賞讀，這或許是一種緩解與放松腦力的方式，或許是一種調(diào)劑和排遣時間的路徑。著名作家所寫的散文大都以小見大、隨類賦彩、隨意精悍、文辭優(yōu)美、語言凝練，隨時拿起即時翻閱兩篇三篇，既無須宵衣旰食，也不必勞神惕慮，卻可在舒緩輕松中獲得諸多殊異人生感悟。特別是遇到鐘愛心儀的名家散文作品，那種意欲一探究竟和揭示原委的心緒也會被激活，遂找來該作家更多的散文作品悉數(shù)讀來，這種閱讀方式方法，或許更能走近作者的心路歷程和精神深處，或許更能抵達作者的生存哲學(xué)和美學(xué)追求。

前段時間閱讀了《就愛這人間煙火：老舍散文精選》（中央編譯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一書，該書輯錄了老舍先生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61篇不同題材的散文，分“去過一些地方”“生活是種律動”“天生的幽默家”“因為她那么看過我”“文藝與木匠”和“我的理想家庭”6輯，雖然昔時曾經(jīng)讀過《貓》《我的母親》《想北平》等篇什，但這次集中重新賞讀和品評，更具一番深刻韻致和獨特況味。人在不同年齡段以不同心態(tài)閱讀相同文學(xué)作品，感受和體悟大不相同。只有摒棄世俗心，拋開功利欲，真正用自己的主觀意識審讀和解析老舍先生的散文，才能感到老舍先生以“真”為思想內(nèi)核和審美取向的散文敘述，才能體會到老舍先生樸實、平淡、真摯卻不失詼諧幽默的散文表達，才能從“真”的意蘊和“直率”的表達中鋪陳出鮮活靈動的人間煙火，以及蘊藉其中的繽紛多姿的世態(tài)萬象。

作為我國當代文學(xué)史上的著名作家和劇作家，老舍先生的語言藝術(shù)造詣可與魯迅、侯寶林等齊肩媲美，其語言魅力表現(xiàn)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就是文字自然、平實、不煽情、京味化、貧民化、口語化，換言之，老舍先生的散文表達老到而不生硬，其語言既明麗如玉又清新雋永，簡直優(yōu)雅到了巔峰，曉暢到了極處。在《就愛這人間煙火》中，處處可見優(yōu)美的段落和別致的描寫，一些散文簡直就是一首首沁人心脾的抒情詩，讀之令人如品甘飴、如沐晨風(fēng)。收錄在《就愛這人間煙火：老舍散文精選》中的作品，大部分直率樸實、凝練流暢，呈具著老舍先生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這種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使讀者能夠品讀生活的詩意與溫馨，也使讀者在詩意與溫馨中窺見老舍先生苦澀悲愴的早年人生。在散文《我的母親》中，老舍先生動情寫道：

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做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

從私塾到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經(jīng)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并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

老舍先生以簡潔傳神、深情深切的文字狀寫母親的精神狀貌和內(nèi)心世界，充分展現(xiàn)了母親淳樸的性格和善良的心地，讀之不免使人動情與落淚。散文是作家經(jīng)歷和情感的表露和外化，從《我的母親》中讀者也許能夠看出老舍先生早年的人生遭際，而聯(lián)系老舍先生一生為文為人的修為，也不難發(fā)現(xiàn)其從母親那里繼承了“軟而硬”的品格和個性——對所有人和事秉持平和達觀的態(tài)度，但在保持人格尊嚴方面卻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這“軟而硬”的品格和個性，為老舍先生在“文革”中縱身躍入太平湖尋找到邏輯自洽的依據(jù)。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老舍先生情系底層、心系蒼生，其文學(xué)作品雖然精深浩大，但大都充溢著人間煙火氣息，而其散文創(chuàng)作則更接地氣，更具人間煙火味。我國著名短篇小說家汪曾祺先生在《人間草木》中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p>

老舍先生胸襟高闊、筆觸溫情，其筆下的人間煙火，是北京街頭拐角處的豆?jié){果子鋪，是青島嶗山腳下飄蕩著的縷縷炊煙，是長沙鬧市區(qū)的地道川味一條街，是昆明市井翻騰著的嘈雜與喧鬧，是北平四月里的煦風(fēng)與美景，是新年紅泥火爐邊一家人的把酒言歡，是房東和租客之間的理解與默契，看似人間平淡卻是世間最愛，正所謂“人間煙火好聞又令人流淚”。閱讀《就愛這人間煙火》，不難看出老舍先生散文題材無所不包、散文樣式無所不有，但無論何種題材和樣式，都指向普羅大眾和現(xiàn)實生活。閱讀老舍先生的散文品，不僅僅是在閱讀散文經(jīng)典，更是在閱讀作品流溢出的生活真意與個人率真。人世間幸虧老舍先生來過，老舍先生在散文中構(gòu)筑了一處處安頓身心的場所。在老舍先生的筆下，無論是栽花養(yǎng)貓，還是寫字會友，平凡生活里每一件事都有一件事的趣味。在老舍先生的視域中，生活是一種律動，不僅有光有影，而且有左有右，甚至有陰有晴，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閱讀《就愛這人間煙火：老舍散文精選》，在某種意義上是在閱讀自己，是在閱讀自己所處的時代。在喧囂躁動的當今時代，閱讀散文經(jīng)典可獲得心靈的寧靜和生活的激情，而閱讀老舍先生的散文，讀者還可以讀到一種人生趣味和生活情調(diào)。老舍先生不僅是寫故事的天才，也是狀景敘事抒懷的高手。在《就愛這人間煙火》一書中，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很有意蘊，那些如意不如意的，那些平常不平常的，宛若生活中的一段段插曲，無不豐富和點綴著人們的庸常生活。老舍先生在散文里沒有抱怨也較少憤懣，有的只是幽默與包容，以及自嘲和風(fēng)趣。那灑脫不羈的靈性總能從溫婉自況的表述中滲透出來，而那份詩意化的幽默也似乎成了老舍先生的一種人生智慧和生活態(tài)度，這種人生智慧和生活態(tài)度里先天就融合了豁達、天真與坦誠，讓老舍先生生活里的一點一滴都變得活泛明媚起來。

老舍先生對濟南情有獨鐘并深深眷戀，散文集《就愛這人間煙火》第1輯中就收錄了“到了濟南”“濟南的秋天”“濟南的冬天”“趵突泉的欣賞”“一些印象”“還想著它”“大明湖之春”等8篇關(guān)于濟南的散文作品，“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這是老舍先生在《吊濟南》一文中對濟南的情感定位，表明濟南的山山水水已融入老舍先生的血液里和文字中，濟南的秋天、城池、古路、山影、秋色，為濟南增添了深邃意境和古樸的美，在秋色與秋聲包裹著老城，藍天配上晴暖的陽光，秋山與秋水虛幻般的結(jié)合，一切都如詩一般的溫柔，老舍先生用一顆詩人之心以寥寥數(shù)筆，將濟南的格調(diào)與意境凸顯在紙上，如同唐代的丹青高手所描摹的水墨畫，濟南四季成為水墨畫上流淌的風(fēng)景，即便是在蕭瑟的冬季里，也能讓讀者感受作者心緒的平靜與溫暖。作為一個開朗溫和博愛的人，也許世間萬物都愿意親近老舍先生，例如院子里飛來的一只麻雀，老舍先生一眼就看清了小麻雀可憐的樣子，于是在《小麻雀》中娓娓描繪：“它并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處，有一根特別長，似乎要脫落下來”，“小黑豆眼帶出點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么可憐！它的眼帶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是那么個小而不美的小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像《小麻雀》一樣，書中諸多篇什都流露出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理念和悲天憫人的人世情懷。文如其人，散文集《就愛這人間煙火》中的散文作品，幾乎都葆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審美價值，這在很大程度上與老舍先生對世間萬物充滿愛憐善意有著內(nèi)在關(guān)系，也表明老舍先生散文作品與他的小說、戲劇一樣，有著對社會的思考和對現(xiàn)實的表達，正如老舍先生之子舒乙所言：

生活中的父親完全是矛盾的。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時間不說話，在悶著頭構(gòu)思寫作。很嚴肅、很封閉。但是只要有人來，一聽見朋友的聲音，他馬上很活躍了，平易近人，熱情周到，很談得來。仔細想來，父親也矛盾。因為他對生活、對寫作極認真勤奮；另一方面，他又特別有情趣，愛生活。

著有《文學(xué)概論》《歐洲文學(xué)史》等著作的老舍先生，其散文作品里的文化成分極為濃厚，如《有聲電影》《觀畫記》《文藝副產(chǎn)品》等篇什，運用了豐贍學(xué)識和春秋筆法，蘊含著反諷、詼諧和風(fēng)趣等藝術(shù)美學(xué)因子，沉積著深厚的美學(xué)心理素養(yǎng)。認真詳盡地閱讀完老舍先生這部散文精選后，筆者認為老舍先生的散文既是對傳統(tǒng)散文的藝術(shù)革新，也是對近代散文的審美再造，他的散文雖然賡續(xù)著傳統(tǒng)散文的風(fēng)格與特色，但他沒有被傳統(tǒng)散文所束縛并進行新的創(chuàng)造，賦予當代散文以新異的質(zhì)素，使得中國當代散文整體風(fēng)貌更加錦繡多姿。誠然，老舍先生的散文絕非一般散文家筆下的散文，而是一位著名小說家、劇作家和學(xué)者的散文，因而，老舍先生的散文也就更為當代文學(xué)界和學(xué)術(shù)界所認可和贊譽，在文學(xué)市場極不景氣的當下，《就愛這人間煙火：老舍散文精選》一書為普通讀者所青睞和為人文社科領(lǐng)域所稱頌就是鮮活的例證。

（作者系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兼職教授，黑龍江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