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勇
【導 讀】裴亞莉的散文寫作得益于童慶炳老師的鼓勵和劉錫慶老師的真?zhèn)鳌獙懮⑽谋仨毮瞄_人格面具;同時,她的散文作品也嵌入了卡爾維諾所欣賞的那種“繁復”的文學價值觀:細致、綿密、細節(jié)豐富,看似離題卻又萬變不離其宗。收在散文集《穿越麥地》中的《慶炳吾師》《看電影和一個人的別裁史》《在客廳寫作》等作品是其代表作。
裴亞莉是我的小師姐。她年齡沒我大,入童慶炳老師門下讀博士卻比我整整早三年。在童門中排輩分,我自然就只能“屈居”師弟了。記得我來北師大念書時,裴亞莉剛畢業(yè),她也就不時被人提起——山西人,會寫散文,比較小資,博士論文欲與卡爾維諾過招,卻被童老師叫停,便急中生智,華麗轉身,開始研究電影……這充分說明,裴亞莉雖離開了北師大,但北師大還有她的美麗傳說。
后來我就見到了她,再后來,我也讀到了她的散文。
裴亞莉的最新散文集《穿越麥地》[1]中收有一篇《慶炳吾師》,我是在第一時間讀到的,那是2015年7月。童老師突然去世后,我們這里準備編一本《童慶炳先生追思錄》,遂向其朋友、弟子征集懷念文章,裴亞莉則是成文最早也寫得最長的人之一。記得我當時打開她這篇萬余字的長文,從頭讀到尾,不由得感慨:她寫得可真是詳盡啊!那些與童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被她悉數道出,細致,綿密,如數家珍,童老師的音容笑貌在她筆下也變得栩栩如生了。讀著讀著,忽然就看到有一處地方提到了我:
5月18日,趙勇到陜師大參加學生論文答辯,道別的時候,我問他老師的身體狀況怎樣?他說:“好著呢,幾天前中心開會,老師全程參加了呢!”那我就放心了,可以將新出版的集子《只有松鼠了解我的心》請趙勇帶一本回去給童老師了。趴在車子的后蓋上,想想,寫一句什么話給老師呢?陽光燦爛,我寫了“慶炳吾師悅讀”。私下里想,敢于將老師那鼎鼎的“童”字去掉的學生,可能不多吧!大概一個星期以后,接到老師的電話,大聲說:“你的書我看了!”我問怎么樣,他說字太??!太讓我害羞了。不知道童老師是怎樣看完了那些小小的字。[1]268-269
很真實,就是這樣!因為趴在她家汽車后蓋上簽名這件事也被我寫到了《童慶炳先生的最后兩課》(《南方文壇》2021年第4期)里,我是見證者。由此我便想到,假如我返回北師大時沒有趕上童老師的最后一課,假如我沒有在講課現場及時把這本書交到他手里而是拖了個十天半月,那么,童老師就不可能給裴亞莉打那個電話,裴亞莉也不可能聽到童老師最后的聲音了。
事后想來,冥冥之中發(fā)生的這件事情總覺得有些神奇。
如今,重讀這篇散文,我自然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在裴亞莉這里,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師生情自不必說,而在童老師那里,我則意識到他對這位女弟子的喜歡。記得童老師晚年時曾跟我念叨:“我?guī)н^的博士生有七八十個,但真正喜歡的學生并不是很多?!睆摹稇c炳吾師》中可以看出,裴亞莉敢于那么沒大沒小地跟童老師說話,童老師也樂意與她談學術,聊家常,其前提應該都與“喜歡”相關。但為什么喜歡,說起來或許就比較復雜——可能是因為性情,更可能是基于才情。而在作者所寫的另一篇懷念劉錫慶先生的文章中,我似乎也發(fā)現了一些秘密。
裴亞莉在大學時代就寫開了散文,并且已寫得小有名氣。但那個年代還沒有“文創(chuàng)”專業(yè),她便只好選擇文藝學,先是師從李壯鷹先生讀碩士,然后追隨童慶炳老師攻博士。這樣,寫散文與寫論文就產生了矛盾,這讓她感到痛苦:
我的痛苦也是不能跟童慶炳先生說的,因為作為他的博士生,如何能撰寫出有一定學術價值的學術論文,順利通過學位論文答辯,那才是迫在眉睫的事。不過在我的總是想要寫一點什么的沖動對于學業(yè)的負面影響的事情上,童老師和李老師的態(tài)度是有所不同的:在我開始讀博士的時候,童老師自己也寫散文并且公開發(fā)表。童老師青年時代創(chuàng)作并出版過小說作品,對于學生試圖“寫點什么”并不是完全反對。所以當他告誡我“寫散文應該緩一緩,先把論文寫好”的時候,我知道,這個寫與不寫的界限,在童老師那里,是有彈性的。[1]277
童老師帶學生素來是以“嚴厲”著稱于世的。但從這處交代可以看出,在做研究和搞創(chuàng)作之間,他對裴亞莉還比較寬容。我想,童老師沒有明確禁止裴亞莉寫散文,或許是對她的散文寫作抱有更大期待(當時她已有散文集《舞緣》出版),或許是他本人也有一個作家夢。自己的弟子能在寫論文之余寫寫散文,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那其實也是對自己作家夢的一個延續(xù)。對于這樣的學生,是應該喜歡也必須喜歡的。
如果說裴亞莉寫散文在童老師這里得到了某種首肯,那么在劉錫慶老師那里則是獲得了一種真?zhèn)??!丁皩懮⑽模褪且瞄_人格的面具”——紀念劉錫慶先生》是篇懷念文章,但在我看來,借助于劉老師的耳提面命,裴亞莉也對自己的散文觀進行了一次清理。此前,我并不知道裴亞莉與做當代散文研究的劉老師有那么深的交情,一讀這篇文章我就發(fā)現,劉老師不僅對裴亞莉同樣喜歡得不得了,而且愿意傾囊而出,把自己多年寫散文、研究散文的經驗傳授于她。讀過裴亞莉的那些“少作”之后,劉老師當面向她說出了一句名言:“寫散文,就是要拿開人格的面具?!迸醽喞蚵犅勚蟮母惺苁牵骸斑@簡直就是一記棒喝,是發(fā)生在我的靈魂中的爆炸。我的身體依然是我的,它安靜地存在。但是我的心,已經變了,它被充滿快感地深深刺痛著,它兀自在繼續(xù)獨行的路上翻江倒海。我的耳朵一旦聽到這一句話,我的心,就永遠不會忘記,并且,永遠也回不到從前了。”[1]285
我相信,劉老師的這番話給裴亞莉帶來的震動是刻骨銘心的。想一想,我們每個人行走于世,哪一個沒有戴著榮格所謂的“人格面具”?這并不奇怪,因為這是交往的需要,自我保護的需要,甚至是刻意隱藏自我的需要。然而,這個人格面具戴久了,又很容易與自我合二為一,真我、本我也就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了。結果,我們誤以為那個人格面具就是我,其實卻是隱沒了自我。把自我解放出來的形式有多種,寫散文便是其中之一。當然,也有人會把散文寫得虛頭巴腦,華而不實,這時候我們可能會說他寫得比較裝,假模假式不靠譜。其實說白了,還是沒有拿開人格面具的緣故。戴著面具跳舞,那是參加假面舞會;戴著人格面具寫散文,又豈能寫出真貨色?寫散文可能有多種講究,但講究到最后,道理或許就這么簡單。
值得慶幸的是,裴亞莉在年紀輕輕時就懂得了這個道理,而經過她的反復琢磨之后,這個道理又被她解析到了這樣的程度:寫散文“只不過是一種用袒露自我的方式進行人格上的完善而已,這應該算作某種自我治愈吧!這種袒露、面對、自省和自我治愈式的寫作,力量正是來自劉老師的‘人格面具’說對于我的令人疼痛又歡樂的開示?!保?]287袒露自我,完善人格,或者自我治愈,這種散文觀與“大我”無關,它關心的是“小我”的修復和營造,充實和提升,但在我看來,這恰恰是回歸散文本性的一種體現。古往今來,那些散文佳作,哪一篇不是在“小我”上下功夫?動不動就拽著“大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那是政治家的事情。要想當一個散文家,還是先把“小我”琢磨通透再說吧!
以此散文觀去讀裴亞莉的散文,我便看到了她在這方面的追求,茲舉一例。大概是上高中時,裴亞莉所在的學校包場看電影《紅高粱》,可以給家人買票,她就邀請了父母同看。父母戴著草帽,從田間地頭趕來。母親的手上還拎著一個由手絹四角拴起來做成的小包,里面是兩個大西紅柿。母親說:“渴了吧?”說著就把西紅柿遞了過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裴亞莉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適感。她解釋說:“假如是在菜地里,媽媽戴著草帽遞給我一個西紅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墒乾F在,旁邊是來來往往的自己的同學和老師,爸爸媽媽一人一頂草帽,媽媽遞給我一個西紅柿,這讓那時的我感到相當別扭?!保?]191這一細節(jié)我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為我想起了我自己的一次經歷。我兒子小學六年級時,有一回他穿戴整齊,走在全班的隊伍里,正要去參加一個隆重的活動。穿行校園時,被我這個土包子爹發(fā)現了。我見他人模狗樣一臉嚴肅,很稀奇,就大喊了一聲他的小名。我兒子順著聲音瞅過來,既沒有應答,也沒有揮手致意,而是狠狠地瞪我一眼,就轉過臉去邁方步了。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哪里出現了問題。
如今,借助于裴亞莉的描述,我才終于找到了答案。裴亞莉說,在城里看電影,那已是另一個空間。母親的所作所為讓她覺得不適應,是因為其中滲透著一種鄉(xiāng)村生活經驗。而鄉(xiāng)村生活的經驗場景則會引來老師、同學異樣的目光,也會讓她感到害羞、難堪。同理,當我喊出我兒子的小名時,我是把家庭生活的私人經驗帶到了公共場合,我這里喚舒服了,他卻渾身不自在了。
我從這件很容易被讀者忽略的小事說起,是想指出裴亞莉袒露自我的細致入微。在她的散文中,經驗、感受、思想、心理活動,乃至靈魂深處輕微的震顫,往往都能被她及時地捕捉,然后又在她筆下不經意地流出。這樣來寫散文,就很地道,也很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當然,話說回來,裴亞莉畢竟是學者,同時也是一位敏感的知識女性。于是讀她的散文,我便能處處感受到女性學者的溫婉、細膩、體貼以及支撐其思考的思想資源?!犊措娪昂鸵粋€人的別裁史》是對她自己觀影經驗的記錄,也是對她青春往事的清點與撫摸。而在一部部觀影體驗的呈現中,往事仿佛成了她的“藝術人生”。從這里走向她的電影理論研究,那些研究很可能也就有了一種感性溫度。《在客廳寫作》是對她寫作生活的部分回顧,卻也是她對女性寫作的一種反思。她從我們的師母曾恬老師在客廳里寫作談起,接通的則是伍爾夫那個“一間自己的房子”的經典命題,或者是把那個命題進一步具象化之后對女性自由寫作的體認與呼喚。《穿越麥地》寫的是她的一次旅行,因為這場旅行,因為她象征性地穿過了一片片麥地,她也有了一次精神還鄉(xiāng),有了對其來路的一次刻意尋訪,更有了一種飽含哲理的頓悟:“收割機對麥田的愛,是時尚普遍的愛;鐮刀對麥田的愛,也是愛,卻是一種古典老套的愛,令人緬懷其形式的愛?!保?]167而在她這本散文集中,我也看到伍爾夫、杜拉斯、波伏瓦、卡爾維諾、王小波等人一次次地顯山露水,仿佛是在為她的寫作站臺,但實際上卻是她在向著這些曾經滋養(yǎng)過她的作家、學者遙遙致意。我甚至想到,盡管裴亞莉沒有做成有關卡爾維諾的博士論文,但她卻是熟讀過卡爾維諾的全部作品的。如今,卡爾維諾的幽靈在她散文中游蕩徘徊,應該是她的卡爾維諾情結發(fā)作了。
我這么想著,忽然就覺得裴亞莉散文中已嵌入了卡爾維諾所欣賞的那種文學價值觀。卡爾維諾曾經談到過“輕、快、準、顯”的重要性,除此之外,他不是還討論過“繁”嗎?他分析意大利作家加達的散文,說“最不起眼的東西都被視作一個關系網的中心,使得作家不禁要順著每一條線索摸下去,細節(jié)變得愈來愈繁復,也使得他的描寫和離題變成無限。無論起點是什么,筆下的東西總是一再鋪展下去,覆蓋愈來愈廣闊的地平線”。[2]106我讀《穿越麥地》中的許多篇什,其實就有這種感受。裴亞莉善于在生活瑣事、閱讀思考、感受頓悟之間自由穿行,穿行中她又帶出了一些看似離題的線索,似乎容易讓讀者迷失。然而,當她使這些線索豐滿起來之后,讀者可能才恍然明白,非如此不能陳其豐富之意,非如此不能騁其復雜之情。這正是卡爾維諾所說的“繁復”之功。而這種繁復,也構成了裴亞莉散文寫作的一個特點。
記得是三年前的一天,我又去陜西師大公干,又一次見到裴亞莉。臨別時,她送我一本《穿越麥地》的打印稿,囑我提提意見。我在返程的高鐵上讀了兩三篇,原本計劃返回后續(xù)上,卻因立刻進入忙亂狀態(tài),終于把這件事情忙忘了。如今,在這本散文集出版之后,我寫下上面一點讀后感,算是對裴亞莉的一個遲到的答復吧!近些年來,我也不時會寫幾筆散文,把自己“袒露”一番。但“袒露”之后又常常心里發(fā)虛,因為拿掉人格面具,把真我端到世人面前,是很容易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于是我邊寫邊困惑,又邊困惑邊寫,最終也不知道自己袒得如何,寫得怎樣。裴亞莉寫散文的時間已不能算短,她也有過這樣的困惑嗎?
注釋
[1]裴亞莉.穿越麥地[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21.
[2][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黃燦然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