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選詩真講究

闕維杭

清代杭州籍詩人袁枚（1716—1797），是乾隆、嘉慶年間的“一代騷壇主”、詩壇“性靈派”旗手，他那本洋洋近60萬言的《隨園詩話》不乏自成一家的詩詞鑒賞、創(chuàng)作觀，足可供人揣摩，問世后一紙風(fēng)行。“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記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許彥周詩話》）唐宋以降，詩詞創(chuàng)作繁榮興盛，詩話類的評析鑒賞文字也大行其道，至清代已然蔚為大觀?！峨S園詩話》在采風(fēng)、選錄大量當(dāng)代各階層詩人性靈詩作之際，以隨筆筆法記事、點(diǎn)評，論證、彰顯其“性靈說”美學(xué)觀。在我看來，“隨園老人”袁枚的這部傳世之作，在大量采集詩壇乃至民間詩詞并做出點(diǎn)評方面有極大貢獻(xiàn)之外，也顯出他作為一個鑒賞家、詩論家兼編輯家出版的眼光與膽識。

袁枚身為名重一時的才子詩人，又長年累月地采編詩話，博聞多識，對如何選詩、選什么詩就相當(dāng)講究，自有其標(biāo)準(zhǔn)。他在《隨園詩話》中稱：“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采取須嚴(yán)……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咸只要鮮?！保ň砥咧┧?dāng)年編《隨園詩話》時，杭州、南京等地?cái)?shù)百人爭先恐后獻(xiàn)上各自的詩篇（“爭以詩來，無慮百首”），以求入選為榮，哪怕僅一二摘句也心滿意足。袁枚則不以人取詩，而是看詩本身是否夠“脆”夠“鮮”。曾有人以某“巨公”之詩求入選《隨園詩話》，袁枚閱之昏昏欲睡，便直言相告：“詩甚清老，頗有功夫;然而非之無可非也，刺之無可刺也，摘之無可摘也?！保ㄑa(bǔ)遺卷二之七十二）?！峨S園詩話》還記載一事，說是與袁枚“交好”之某太史送達(dá)詩集四十余卷，欲采數(shù)言入《隨園詩話》，袁枚“苦其太多，托門下士周午塘代勘之”。周勘閱后戲題詩回復(fù)道：“何苦老詞壇，篇篇別調(diào)彈。披沙三萬斛，檢得寸金難?！痹蹲x之“不覺大笑，戲和云：‘消夏閑無事，將人詩卷看。選詩如選色，總覺動心難”（補(bǔ)遺卷一之五十三）。

袁枚曾歸納“選家選近人之詩，有七病焉”，而他也坦言：“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七病也。末一條，余作《詩話》，亦不能免?！保ň硎闹┛梢姸嗌偈烊四酥潦烊酥烊讼嗲筮x詩，有些“面子”還不能完全抹煞，然通觀整部《隨園詩話》，入選詩歌或摘句者以布衣、貧士詩人為多，并不以達(dá)官貴人為尊，甚至還有不少女子及販夫走卒之句獲其青睞而入選，這在當(dāng)時文壇、社會極為難得，也與他身為詩壇“性靈派”盟主的詩歌觀與詩話編撰初衷相吻合。袁枚從不諱言“最愛言情之作”，“余每下蘇、杭，必采詩歸，以壯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篤”。凡有各方“投贈佳句，摘錄甚多”，當(dāng)然入選詩句都要能是真性情之詩，概言之，無論言情狀物、記游抒懷還是詠史諷喻，總要不落俗套、各有特色才行，都是以其“性靈說”詩歌美學(xué)觀為根本，他的選詩之講究也即都落實(shí)于這根基之上。相較于某些巨公名士，袁枚稱贊“貧士詩有極妙者”，引用詩句如陳古漁：“雨昏陋巷燈無焰，風(fēng)過貧家壁有聲?！薄芭悸勗娎垡鲬褱p，偏到荒年飯量加?！睏钏剂ⅲ骸凹邑毩艨透善迱?，身病閑游惹母愁?！敝觳菀拢骸按矡姑拷枭剑Z盡妻常寄母家?！毙焯m圃：“可憐最是牽衣女，哭說鄰家午飯香?！苯载氄Z也。常州趙某云：“太窮?？秩朔蕾\，久病都疑犬亦仙?！薄岸虤饽獣d酒券，索逋先長扣門聲?！痹斗Q這些詩句真情流瀉，盡顯各種窮而窘迫感。（卷三之十一）

因賞識詩作而鼓勵、提攜詩作者，在袁枚也是習(xí)以為常的舉動了。某年，他請人推薦一抄書人黃生，“人甚樸野”，一次袁枚偶爾路過黃生案頭，見黃生詠詩句云：“破庵僧賣臨街瓦，獨(dú)井人爭向晚泉?！?/p>

袁枚嘖嘖稱奇，即獎賞五斗米給黃生，獲得鼓勵的黃生從此更加努力作詩?！峨S園詩話》選錄了黃生的不少佳詩妙句，五言句有：“云開日腳直，雨落水紋圓?！薄爸皲J穿泥壁，蠅酣落酒尊。”“釣久知魚性，樵多識樹名。”“筆殘?zhí)J并用，墨盡指同磨。”七言云：“小窗近水寒偏覺，古木遮天曙不知?！薄芭f生萍處泥猶綠，新落花時水亦香?！薄芭f甓恐閑都貯水，破墻難補(bǔ)盡糊詩?！薄坝泻煯?dāng)檻云仍入，無客推門風(fēng)自開。”（卷五之五）袁枚曾感慨道：“采詩如散賑也，寧濫毋遺。然其詩未刻稿者，寧失之濫。已刻稿者，不妨于遺。”（補(bǔ)遺卷八之二十五）他選詩始終抱有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秉承以質(zhì)取勝的標(biāo)準(zhǔn)之外，也盡量向沒有機(jī)會結(jié)集出詩歌的詩人傾斜，哪怕只是落第書生乃至被社會偏見鄙視的“賤工”即引車賣漿者。在袁枚幾十年的交游、采風(fēng)、編撰生涯中，他接觸并意識到“詩往往有畸士賤工脫口而出者”（補(bǔ)遺卷十之三十八），因此《隨園詩話》也不吝篇幅，大量選錄落第秀才乃至各方社會底層人士的詩句，如收錄了“蘆墟縫人”（裁縫）吳鯤的詩：“小雨陰陰點(diǎn)石苔，見花零落意徘徊。徘徊且自掃花去，花掃不完雨又來。”杭州縫人鄭某詩句：“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不暖舊綿花?！庇钟袧h西門袁某以賣面筋為業(yè)，其《詠雪和東坡》：“怪底六花難繡出，美人何處著針尖?！痹蹲x而悅目賞心，稱他們雖然“皆賤工也，而詩頗有生趣”。（補(bǔ)遺卷八之三十二）在《隨園詩話》卷八，隨園老人記錄道：“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時時凍餒之。子又生孫，老人愛孫，常抱于懷。人笑其癡。老人吟詩道：‘曾記當(dāng)年養(yǎng)我兒，我兒今又養(yǎng)孫兒。我兒餓我憑他餓，莫遣孫兒餓我兒！”袁枚稱許此詩用意深厚。另記載家鄉(xiāng)一販鬻者（販賣販運(yùn)之小販），不甚識字，而強(qiáng)學(xué)詞曲，作哭母詩云：“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yīng)？”袁枚點(diǎn)評說：“語雖俚，聞?wù)邉由！?/p>

袁枚還對以家常語、口語入詩格外嘉許，譬如他說“家常語入詩最妙”，選錄了陳古漁《詠牡丹》詩句：“樓高自有紅云護(hù)，花好何須綠葉扶?！鼻宄跣熵灂r《寄妾》詩句：“善保玉容休怨別，可憐無益又傷身?！苯詾橐约页Ｙ嫡Z入詩而易于歌詠流傳者。（補(bǔ)遺卷一之二十五）又稱：“口頭話，說得出便是天籟?！崩e的選詩包括誦芬《冬暖》：“草痕回碧柳舒芽，眼底翻嫌歲序差?？上лp寒重勒住，不然開遍小桃花?！秉S蛟門《竹枝》：“自揀良辰去踏青，相邀女伴盡娉婷。關(guān)心生怕朝來雨，一夜東風(fēng)側(cè)耳聽?！狈妒萆芯湓疲骸案呤植粡臅r尚體，好詩只說眼邊情。”又某有句云：“階前不種梧桐樹，何處飛來一葉風(fēng)？”“貪著夜涼窗不掩，秋蟲飛上讀書燈?！边@些詩句都是大白話，而又韻味十足。

《隨園詩話》中多次強(qiáng)調(diào)“詩有天籟最妙”，“童語終是真語”，對坊間各類兒童作詩也在藝術(shù)上予以肯定。有一天袁枚看兩個孩童放風(fēng)箏，一童得順風(fēng)大喜，另一童詠詩道：“勸君莫訝東風(fēng)好，吹上還能吹下來?！痹堵犚姟吧钕仓?。（補(bǔ)遺卷七之二）又有戲村學(xué)究詩：“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袁枚錄之，稱“末句趣極”。（卷八之三十七）又稱童子某嘲其師云：“褒衣大招方矩步，腐氣沖天天亦懼?！庇刑住冻棒斎濉分猓āＱa(bǔ)遺卷六之八）《隨園詩話》補(bǔ)遺卷五之十記錄：“湘潭張紫峴九鉞年十三，登采石太白樓作歌，人呼‘太白后身。中有數(shù)聯(lián)云：‘乾坤浩蕩日月白，中有斯人容不得。空攜駿馬五花裘，調(diào)笑風(fēng)塵二千石。自從大雅久沉淪，獨(dú)立寥寥今古春。待公不來我亦去，樓影蕭蕭愁殺人。果有青蓮風(fēng)味?！?/p>

袁枚以為：“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好詩往往“妙在皆孩子語也”。長期頻繁地選詩、采風(fēng)，袁枚雖然付出無數(shù)心血和時間，卻也得益不少，坦言“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他在詩話中記錄隨園一擔(dān)糞者，某日在梅樹下欣喜報告說：“有一身花矣！”袁枚聽了后激起靈感，便吟成了一句詩：“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保ň矶模?/p>

正是采錄了大量社會低階人士乃至“賤工”之流的詩作，盡管《隨園詩話》印行前后，“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fù)販，皆知貴重之，海外琉球有來求其書者”（姚鼐：《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但也有人質(zhì)疑“《詩話》收取太濫”，袁枚不理睬也不畏懼那些多來自士大夫階層的指責(zé)，坦蕩大方地回應(yīng)：“然則《詩話》之作，集思廣益，顯微闡幽，寧濫毋遺：不亦可乎？”（補(bǔ)遺卷四之一十八）袁枚又強(qiáng)調(diào)：“自余作《詩話》，而四方以詩來求入者，如云而至。殊不知詩話，非選詩也。選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后有詩。以詩來者千人萬人，而加話者，惟我一人?！闭f明所選之詩，都是依據(jù)他自己的鑒賞、評析而錄，即使寬泛些，也足以顯微闡幽。

選詩，能做到作品面前人人平等固然不易，但袁枚更懂得“君子不以人廢言”的道理，作為一個鑒賞力相當(dāng)高的詩人，他對嚴(yán)嵩、阮大鋮等人的詩歌極為贊賞，也選取了他們的一些佳句評點(diǎn)，盡管他們是聲名狼藉的。在《隨園詩話·補(bǔ)遺》卷七之五十二節(jié)，他稱嚴(yán)嵩的《鈐山堂集》“頗有可觀，如：‘卷幔忽驚山霧入，近村長聽水禽啼?！成狭蔁熿V色，水邊樓閣雁歸聲。皆可愛也。”又引阮大鋮詩句道：“‘露涼集蟲語，風(fēng)善定螢情。后五字頗耐想。”

袁枚，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生于錢塘（今浙江杭州），乾隆四年（1739年）考為進(jìn)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步入仕途。三年后赴沭陽（今屬江蘇）、江寧（今江蘇南京）等地任知縣，由于為人正直善良，為官勤于治政，聲譽(yù)頗佳，但其詩人本色又怎能長期忍受封建官場約束羈絆，為官知縣六年后的乾隆十三年（1748年）冬天，無意仕途的袁枚即辭官歸里，離開了充滿是非和傾軋的官場。因喜愛古都金陵的山川秀色和人文氛圍，遂以“三百金”購下城內(nèi)小倉山（今五臺山）麓江寧織造隋赫德的二百畝園墅“隋園”。相傳該園故址早先為明末文人吳應(yīng)箕寓居金陵時的私家園墅“吳氏園”，后為曹雪芹的父親曹頫購得并改建;又因曹家后來獲罪，該園被雍正朝廷沒收，劃撥給繼任江寧織造隋赫德所用。袁枚買下隋園時，“園傾且頹弛，其室為酒肆，輿臺嚾呶，禽鳥厭之，不肯嫗伏，百卉蕪謝，春風(fēng)不能花（”袁枚《：隨園記》），一派荒蕪雜亂景象。經(jīng)他精心規(guī)劃整修，環(huán)境清幽雅致、悅目賞心，并更名“隨園”，寓意隨順自然、隨遇而安。《隨園詩話》中有不少筆墨狀寫隨園的風(fēng)物環(huán)境，并說明：“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

袁枚退隱隨園近五十載，修身養(yǎng)性，勤于著述，怡然自樂于“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袁枚小倉山房楹聯(lián)）的金陵，除每年不定時出游神州好山好水之外，隨園就是他夢寐以求的詩意棲息地，是他一生中最主要的“書房”所在。平常歲月時有各地文人騷客造訪隨園，詩會雅集不斷，每逢四季佳日甚至對外開放，“因園中四時皆花，益以蟲鳥之音，雨雪之景，因之游人不斷，盛時年游人量達(dá)十余萬人……”（民國陳詒紱：《金陵園墅志》卷上）

袁枚畢生著述甚豐，《小倉山房文集》《隨園詩話》《新齊諧》《隨園食單》等皆為傳世之作，涵蓋文藝、評論、美學(xué)、飲食等諸多領(lǐng)域，影響深遠(yuǎn)。這些成就使他與趙翼、蔣士銓并譽(yù)為以乾隆年間“江右三大家”。身為“性靈派”盟主、“一代騷壇主”，袁枚在清代詩壇四大派（另外三派為王士禛為代表的神韻派、以沈德潛為代表的格調(diào)派、以翁方綱為代表的肌理派）中獨(dú)樹一幟，開風(fēng)氣之先，高舉“性靈說”大旗，橫掃沈德潛“格調(diào)說”的泥古之風(fēng)與翁方綱以考據(jù)為詩的陳腐之氣，風(fēng)靡乾嘉詩壇。

《隨園詩話》博聞廣錄，所選之詩出自詩壇內(nèi)外千家萬戶，不以名位取舍，不顧他者臧否?？傮w閱覽，袁枚呈現(xiàn)給世人的是帶有其個人品位和取向的作品，詩須雅致清通，更須鮮活生動，凸顯了真情、個性、詩才三方面的因素，這是“性靈說”美學(xué)詩論的主要觀點(diǎn)，因此縱觀整部《隨園詩話》，凸顯了袁枚獨(dú)有的審美視野以及作為一個詩人兼編輯家的眼光和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