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格吐,齊敖包
(1.中央民族大學(xué)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研究院,北京 100081;2.中央民族大學(xué)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北京 100081)
烏·羅布桑胡爾奇(1885—1943)的祖籍為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錫林郭勒盟浩齊特右旗(今錫林郭勒盟西烏珠穆沁旗西南部),后遷移到蒙古國東方省。學(xué)界對蒙古國烏·羅布桑胡爾奇①說唱的《寶迪莫日根汗》的關(guān)注,最初源起于對該部作品口頭傳統(tǒng)門類的甄別討論,即《寶迪莫日根汗》究竟是史詩還是胡仁·烏力格爾的問題。該問題迄今為止一直未有明確的定論,各路學(xué)者仍持有不同的觀點。以用音標系統(tǒng)準確地記錄下《寶迪莫日根汗》的蒙古國蒙古學(xué)家賓·仁欽、蘇聯(lián)音樂研究學(xué)者謝爾蓋·亞歷山大羅維奇·孔德拉季耶夫(Серге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Кондратьев)為代表的學(xué)者們認為,《寶迪莫日根汗》應(yīng)屬于本子故事或胡仁·烏力格爾的范疇。賓·仁欽曾明確指出,蒙古國胡爾奇會雜糅大量英雄史詩以及漢族長篇小說的情節(jié)和描寫,還會給主人公加上“汗”“莫日根”等稱號,同時會刪去他們認為不需要和聽眾不感興趣的內(nèi)容[1]。賓·仁欽顯然是發(fā)現(xiàn)了《寶迪莫日根汗》的內(nèi)容與漢族長篇小說即《封神演義》的勾連關(guān)系才有如上判斷。反之,蒙古國也有一些學(xué)者認為《寶迪莫日根汗》是一部具有典型蒙古說唱傳統(tǒng)特點的巨型史詩[2]。學(xué)者陳崗龍為了明晰這一問題,從《寶迪莫日根汗》的基本內(nèi)容入手,以英雄史詩與胡仁·烏力格爾的敘事傳統(tǒng)為丈量法則,得出了《寶迪莫日根汗》與蒙古英雄史詩不可向邇,應(yīng)屬于胡仁·烏力格爾范疇的觀點。同時,陳崗龍還提出了《寶迪莫日根汗》與我國神魔小說《封神演義》的比較細化研究時不我待[3]。此外,無論是在我國還是蒙古國,《寶迪莫日根汗》與《封神演義》②在中蒙文學(xué)中都具有重要地位。比較研究兩部作品的母題,不僅可以回溯《寶迪莫日根汗》母題敘事的來源及其嬗變,亦可對蒙漢文學(xué)的交融研究添磚加瓦。
在比較《寶迪莫日根汗》與《封神演義》內(nèi)容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有九種母題神似,如按湯普森著的《民間文學(xué)母題索引》歸類,它們分別是“變身”母題(D100:Transformation:man to animal[4]100)、巖石壓敵母題(D1700:Magic Powers[4]264)、死而復(fù)生母題(E0:Resuscitation[4]339)、遁地行走母題(D1700:Magic Powers)、躺坑救命母題(K500:Escape from death or danger by deceptian[5]327)、割肉報恩母題(Q42:Generosity Rerarded[6])、推車增壽母題(D800:Magic Object[4]71)、算命母題(J1115:Clever Professions[5]75)、弓箭作戰(zhàn)母題(D1700:Magic Powers),下面通過比較兩部作品的以上母題來一探斑斕。
在烏·羅布桑胡爾奇說唱的《寶迪莫日根汗》中,關(guān)于天女白雁為拯救大皇后、被二皇后所毒害化身成蝶的情節(jié)是這樣描述的:“天女白雁,欲入皇后宮中,左飛右飛不得,隧化身蝴蝶。后欲從門飛入,無果,落于窗紙之上時,發(fā)現(xiàn)窗紙上剛好有一小洞,飛入后,落在了大皇后的嘴上?!雹弁ㄟ^此段描述可知,天女白雁為拯救大皇后,故意施展變小之術(shù),化身蝴蝶,迷惑了門鎖緊閉、早有防備的二皇后與禿頭丑女,拯救大皇后于危難之中。
我國神魔小說《封神演義》中關(guān)于神人、英雄變?yōu)槿f物的母題更是層出不窮,如玉鼎真人喚楊戩夜去解救黃龍真人,楊戩隨即變?yōu)橐恢簧n蠅落在黃龍真人的耳旁說:“師叔,徒兒楊戩奉命前來救你,怎么做才能出得去呢?”黃龍真人答道:“把我額頭上的符文拿掉,為師就能出得去了。”[7]390—391此外,《封神演義》中刻畫的楊戩不僅能變?yōu)樯n蠅,他還有多種變化的本領(lǐng)。再如《封神演義》(蒙古文版)第二冊中云霄說:“你是何人?”楊戩道:“我乃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的弟子楊戩?!北滔稣f:“早聞你有七十三般變化,今日我就看你如何用七十三般變化破這個陣法”[8]442,在此對話中可以明確看出楊戩掌握了七十三般變化。
再有,《封神演義》中蘇妲己的形象,經(jīng)常在皇妃與白尾狐貍的角色中變換。正是因為它具有了這項變身技能,她才能夠成功地蠱誘商紂王,權(quán)傾朝歌助虐天下。無獨有偶,此情節(jié)與《寶迪莫日根汗》中二皇后的婢女禿頭丑女利用易容術(shù)變?yōu)槊琅那楣?jié)神似。禿頭丑女原本其貌不揚,身長一尺,體寬三尺五寸,禿頭眼瞎,手鈍腿瘸④,但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蠱惑誘騙可汗的兩位太子,從奇丑無比搖身變?yōu)槊琅c兩位太子在海上戲耍起金盆來。⑤烏·羅布桑胡爾奇在征引蘇妲己變身美女的母題時,采用了移花接木、舊瓶灌新酒的方法,將蘇妲己的變身技能賦在了禿頭丑女的身上,成功地重塑了一個新的人物形象,見表1。
表1 變身情況
變身母題為蒙漢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母題,尤其在我國《封神演義》《西游記》等神魔題材類的小說中比比皆是。從歸攏出的如上表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從楊戩變?yōu)樯n蠅再到天女白雁變?yōu)楹?,從禿頭丑女變?yōu)槊琅俚桨缀優(yōu)樘K妲己,烏·羅布桑胡爾奇把《封神演義》中的典型變身母題架構(gòu)于蒙古說唱敘事傳統(tǒng)中,再經(jīng)過個人的改編與創(chuàng)作,形成了具有蒙古族人民文化風(fēng)情的胡仁·烏力格爾。
在《寶迪莫日根汗》的故事中,有禿頭丑女趁汗王的兒子希日門·孟都爾(xirmun mundur)在旅途中歇息時,欲用石頭壓死他的母題。烏·羅布桑胡爾奇這樣描述:“只見禿頭丑女來到了希日門·孟都爾身邊,收走了他全身的鎧甲,正準備用劍刺死他時,禿頭丑女說:‘你肉身步入黃泉之時已到,直接殺了你怕是會臟了我的手,我要借石殺你?!f罷,舉起西邊的一塊巨石朝希日門·孟都爾的身上砸去?!雹蘅梢钥闯?,故事中禿頭丑女為了殺人不見血,準備利用巨石壓死睡夢中的希日門·孟都爾,同樣在《封神演義》中亦是有這類母題。如《封神演義》(蒙古文版)第四冊中,元始天尊曰:“他曾許諾過,喚黃巾力士執(zhí)我三寶如意,把他壓在麒麟崖伺候。童子接了如意,遞與力士。力士趕上前大呼曰:‘申公豹不要走!奉天尊法旨,壓你去麒鱗崖伺候’。隨即便揮三寶如意平空把申公豹拿了,壓在了那麒麟崖下”[9]152,此外也曾有懼留孫奉天尊之名捉拿申公豹壓在麒麟崖下的情節(jié)。還有聞太師為制服辛環(huán),將手里的金鞭,向路旁右面的大山,接連指了三下。只見那突然被法旨召喚出來的黃巾力士,雙手環(huán)抱起了重達十余萬斤的巨大山石,平空舉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辛環(huán)身上壓了去。[8]290
在《寶迪莫日根汗》與《封神演義》中雖都有巖石壓敵的母題,但二者的母題情節(jié)建構(gòu)略有不同。首先,在《寶迪莫日根汗》中都是反面人物掌握利用巖石壓敵的主動權(quán),而《封神演義》中都是正面英雄以巖石壓敵先發(fā)制人;其次,《寶迪莫日根汗》中的禿頭丑女想利用巖石致希日門·孟都爾于死地,而《封神演義》中只是利用巖石暫時性地壓制敵人,并無殺意;最后,雖然蒙古史詩說唱傳統(tǒng)與漢族神魔小說中本身都存在巖石壓敵的母題,但不能否定《寶迪莫日根汗》中巖石壓敵的母題來源與《封神演義》無半點關(guān)系。
《寶迪莫日根汗》中有天女白雁使吊死的大皇后死而復(fù)活的母題。烏·羅布桑胡爾奇這樣描述道:“天女白雁停落在大皇后吊死的樹梢上,白旗在樹梢上舞動著,您的太陽之光照在這里。您哺育的兩個孩子在這里,擁護您的眾生都在這里,您的壽命還未到,不要害怕您自己的肉身,不要怨恨這個世界,十方菩薩都在輪回,把天之圣水滴在您的嘴里,把凈化三界的三角蛋交給您,您快醒來。說罷,只見大皇后全身舒適,鼻尖冒汗,繃緊著腿撐著身體,慢慢睜眼,見子女繞膝。”⑦
上述內(nèi)容講述了天女白雁為喚醒已吊死的大皇后,在大皇后上吊的樹梢上揮動白旗祈禱的場景,在祈禱詞、三角蛋、天之圣水的三重功效下,大皇后果真起死回生?!斗馍裱萘x》中起死回生的母題更是不可枚舉,如《封神演義》的作者在前文處就已經(jīng)交代:“姜子牙在西岐遭遇七死三災(zāi),此是遇四圣,頭一死”[8]232的情節(jié)。其中第一次死而復(fù)生是廣法天尊喚金吒背子牙尸體置于山上,用圣水給子牙服下一顆金丹后,子牙蘇醒;[8]290再有子牙第三次死而復(fù)生的場景:“趙公明手持金鞭,神光閃灼如電,好不驚人。子牙躲閃不及,被一鞭打下坐騎而死……后被廣成子用復(fù)活藥救活?!保?]235除此以外,還有黃天化死而復(fù)生的故事:“真君出洞一看,黃天化面色蠟黃,眼睛緊閉沒有一點氣息。隧讓童兒拿來水當(dāng)即調(diào)制仙丹一粒予黃天化服用,不到一刻鐘,黃天化便蘇醒,睜眼一看師父真君在身旁?!保?]385—387
比較上述《寶迪莫日根汗》與《封神演義》中死而復(fù)生的母題,《寶迪莫日根汗》中天女白雁為喚醒死去的大皇后,進行了舞動白旗、念招魂詞的類似儀式,這具有蒙古族薩滿教儀式的典型特點,但烏·羅布桑胡爾奇顯然認為這還不足以使大皇后醒來,在做完招魂儀式后,又給大皇后服用了天之圣水,而《封神演義》中每逢出現(xiàn)起死回生的母題,都會伴隨因服用靈丹妙藥而復(fù)活的情節(jié)。傳統(tǒng)的薩滿儀式與具有漢族文化因子的天之圣水的加持,這種跨文化雙重故事功能項的組合形式堪稱母題跨境交融的典范。
遁地行走是本子故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母題。在《寶迪莫日根汗》中,汗王的二皇后問禿頭丑女都有什么技能,禿頭丑女回答說:“遁地術(shù)是一個技能,海上行走是一個技能,破十方魔鬼的陣法又是一個技能”⑧,此后在后續(xù)故事中禿頭丑女?dāng)?shù)次利用遁地術(shù)。第一次她潛入了大皇后的宮殿偷走了大皇后的二子希吉日·孟都爾和希日門·孟都爾,扔在了海里;第二次她則利用遁地術(shù)去法場,窺視希日門·巴特爾是否已殺害大皇后,不料希日門·巴特爾料事如神,指地成鋼,用鋼鐵覆蓋住地表,禿頭丑女無果隧返;后又有利用遁地術(shù)去確認在山上居住的希吉日·孟都爾和希日門·孟都爾兄弟二人是否已經(jīng)命喪黃泉的情節(jié)。
《封神演義》中遁地母題更是多次出現(xiàn)。如身材矮矬的土行孫可以在地下日行千里,而其中更有反面英雄張魁可以遁地日行一千五百里的情節(jié)。此外,指地成鋼防遁地術(shù)的情節(jié)也是遁地母題中的一個屬類。如土行孫在后院與子牙相見說:“張魁的遁地術(shù)好不一般,此人若是存在對我們百害無利?!弊友阑兀骸霸缦饶銕煾笧榱舜∧闶┓ò训孛孀兊脠杂踩玷F,指地成鋼,如今要想抓住張魁我們別無他法,你去你師父那里學(xué)那種法術(shù),來日即可制服張魁,你看如何?”[9]205
《寶迪莫日根汗》與《封神演義》中“指地成鋼”的情節(jié)神肖酷似,而迄今為止,蒙古族英雄史詩中并沒有類似遁地的情節(jié)或母題出現(xiàn)。烏·羅布桑胡爾奇將《封神演義》中的遁地技能,賦予在與土行孫同樣矮矬身材的禿頭丑女身上。相似的人物形象,同樣的遁地技能,卻在兩部作品中演繹著各自的角色。
烏·羅布桑胡爾奇說唱的《寶迪莫日根汗》中存在奇特的躺坑救命母題。故事中,因希日門·孟都爾的岳母不愿讓他住在家中,黑夜里妻子便背著希日門·孟都爾上了山,在一樹根下按身體的尺寸挖了個坑,攬雜草鋪墊在坑底,將綢緞蓋在希日門·孟都爾的身上說:“哎,我的相公啊,祈求你在我歸來之前平安無事,除此別無他求”⑨,語罷便讓相公穩(wěn)扎地躺在了坑里,將寶馬拴在了旁邊的樹上。妻子返回家后又折回,如此救下相公希日門·孟都爾一命。
《封神演義》中恰巧也出現(xiàn)了躺坑救命的母題。其中關(guān)于子牙救犯下命案的武吉描述如下:“子牙說:‘你已拜我為師,我不得不救你命。你速回家后在桌前按照身體尺寸挖一個大坑,坑要四尺深,太陽落山后睡在里面,囑咐你妻子在頭前和腳前各點一盞燈,再在身上撒些亂草和米。如此這般便可度過此劫’……[7]453—454于是三更天,子牙披發(fā)仗劍,踏罡布斗,掐決結(jié)印作法?!保?]454
比較兩部故事中的躺坑救命的母題,有相同亦有不同。相同點一為,二者關(guān)于“坑”的故事功能項相同。無論是在《寶迪莫日根汗》中,還是在《封神演義》中,主人公都因躺坑而轉(zhuǎn)危為安,生命得以延續(xù);相同點二為,兩部作品中挖的坑都是按照主人公的身長尺寸量身而挖;相同點三為,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躺在坑中后,身上都有覆蓋物。不同點一為,《寶迪莫日根汗》中妻子因疼愛相公希日門·孟都爾將雜草鋪墊在坑底,而《封神演義》中無此情節(jié);不同點二為,烏·羅布桑胡爾奇在故事中講述了妻子將綢緞蓋在希日門·孟都爾的身上,而《封神演義》中是將雜草覆蓋于武吉身上;不同點三為,《封神演義》中“在武吉頭前和腳前各點一盞燈,身上再撒些亂草和米”以及“祭星”等環(huán)節(jié),都映射出我國道教與農(nóng)耕文化的元素,《寶迪莫日根汗》中無此情節(jié)。此外,在《封神演義》等胡仁·烏力格爾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元帥奉天命以踏罡布斗的形式點兵的情節(jié),而烏·羅布桑胡爾奇說唱的內(nèi)容中并無此情節(jié)。
通過兩部作品的躺坑母題比較,不難看出二者雖有細微情節(jié)不同,但母題情節(jié)的特征、典型場景的功能項如出一轍,加之蒙古史詩和民間故事中未曾有此類母題出現(xiàn),所以烏·羅布桑胡爾奇說唱的“躺坑”母題來源于《封神演義》是為無疑。
在《寶迪莫日根汗》中,出現(xiàn)了汗王的大皇后為尋找兩個孩子,在曠野中遇到圣人白胡子老頭割肉報恩的特殊母題。原文中這樣記錄:“大皇后無奈地想,我拿什么來回報人家呢,對了,我的義子希日門·巴特爾奔赴刑場前將金手鐲留念于我,我差點忘記,就把那金手鐲獻給您吧。不料白胡子老頭卻說:‘我要你那塊破銅爛鐵何用!’正在大皇后猶豫何以回報之時說:‘那我就只能割肉報恩了!’說罷拿起一鋒利的石刃割下自己大腿上的三兩肉,跪拜著進獻給了白胡子老頭。世間三千眾生皆安!只見那白胡子老頭興高采烈地收下了那塊兒肉?!雹?/p>
《封神演義》中雖沒有以顯性的方式出現(xiàn)割肉報恩的母題,但是與之相關(guān)的母題間接可見。如紂王烹殺了姬昌的兒子伯邑考將他做成了肉包子賜給姬昌,文中這樣描述:“姬昌跪在桌子前打開了包子屜說,圣上把馬上獵射的鹿肉做成包子賞賜給罪臣,謝主隆恩!說罷一口氣吃下三個包子合上了籠屜。來使見此大驚,心想都言周文王是圣人,可以預(yù)知好壞,到最后卻津津有味地吃下了自己兒子做成的人肉包子,看來他并非圣人?!保?]386—387怎知姬昌為了保全自己,忍辱負重,他日逃回到自己的國家后吐出了當(dāng)日吃下的人肉包子。
割肉報恩母題與食親子肉母題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與《封神演義》中殘忍的食親子肉母題相比,《寶迪莫日根汗》中割肉報恩的母題反襯出偉大的母愛,這更容易被當(dāng)時信仰佛教的蒙古民眾所接受。想必烏·羅布桑胡爾奇正是考量于此,再結(jié)合民族的審美接受特點,才把食親子肉母題改編成了割肉報恩母題。
《寶迪莫日根汗》中,汗王的大皇后在尋子過程中遇見了白胡子老頭,烏·羅布桑胡爾奇曾這樣描述:“仙師,您坐上車,我推車?!卑缀永项^遂上車坐下。大皇后一推念恩師;二推念父母、十方圣佛;三推無后者子嗣綿延;四推世間萬物皆長壽;五推汗主來世萬福;六推望與二子相見。當(dāng)大皇后停下喘息之時,白胡子老頭惋惜說‘哎哎,就差一步了。’大皇后欲繼續(xù)推,白胡子老頭讓其止,說:‘你已經(jīng)盡力推了,原可以給你增加二百二十歲的福壽,那就減去二十歲吧?!?
在《封神演義》中雖沒有直接出現(xiàn)推車增壽母題,但存在與其情節(jié)極其接近的母題。如周武王尊重賢才的情節(jié),文中這樣敘述:“子牙慌忙地去后屋穿上道服走出,武王向子牙作揖說:‘先生請坐到推車上來吧?!友烂χx禮和武王并走至門后,臣子散宜生諫武王推車,武王便彎腰把子牙扶上了車,推了三步。”[10]此外電視劇《封神演義》中也記述了武王正是因為推子牙的座車七百九十一步,周朝才得以存在七百九十一年的情節(jié)。
對比上述兩母題,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首先,《寶迪莫日根汗》中推車六步增壽二百歲,《封神演義》中也有武王推車三步后,暗示增加福祉,或推七百九十一步后周國得以延續(xù)七百九十一年的描述;其次,兩母題中,推車人大皇后尋子心切,而武王求賢若渴,都彰顯了人物對情感的渴望;最后,坐車人子牙與白胡子老頭都扮演了神秘的圣人形象。此外,大皇后每推一步便表達內(nèi)心對世界萬物的祝福,從這種蒙古族特有的類似祝贊、頌詠的精神慰藉形式可以看出,烏·羅布桑胡爾奇并沒有一味地照搬《封神演義》中“推車增壽”的模式,而是在套用的過程中脫胎換骨,融入了民族獨特的人文關(guān)懷,重新塑造了符合蒙古人民預(yù)期的審美情境。
算命母題在中蒙文學(xué)乃至世界各民族文學(xué)中普遍出現(xiàn),這大抵是因為在落后的封建社會中,各種自然現(xiàn)象無法得到充分解釋的緣故。在《寶迪莫日根汗》中,曾出現(xiàn)太子希吉日·孟都爾為找到有緣人,來到鋼圖拉嘎圖汗都城消滅禿頭丑女的情節(jié)。烏·羅布桑這樣描述:“希吉日·孟都爾在萬千之眾中坐在汗王的殿門下,手里拿一本書,大有給萬千之眾算命的氣息。見此,人們便議論這人相貌不凡,看起來怕是可以給我們算命的先生。大家可以讓先生算算命理,積下的德、作下的孽便會像擦了的鏡子一樣展現(xiàn)出來。”?如此這般,希吉日·孟都爾給大家算了兩三天,掙下的那碎銀幾兩也都賞賜給了貧苦人。
《封神演義》中算命的母題更是俯拾即是,其中尤以子牙算命的情節(jié)與希吉日·孟都爾算命的母題極其相像。文中這樣描述:“姜子牙的妻子馬氏說:‘如此一來,你也會算人的命理了?’子牙回曰:‘當(dāng)然,但不到無家可歸的地步也不會以它為生?!萎惾吮阒v:‘不用為了家而愁,朝歌南門前人間煙火鼎沸,在那里給子牙修一間房子住吧?!痪米友辣汩_了一間算命館,從此在朝歌名聲大噪,軍民皆不惜予五錢銀去占卜?!保?]307—314姜子牙以此計深得紂王的賞識,入皇宮后用真火燒死了玉面琵琶精。
對比兩作品中的“算命母題”后不難發(fā)現(xiàn),希吉日·孟都爾為了殺掉禿頭丑女、迎娶汗王公主,他入鋼圖拉嘎圖汗的都城以算命為切入口求得汗王的賞識;而姜子牙也是入朝歌以算命為生聲名大噪,得到紂王賞識后入宮殺掉了玉面琵琶精。兩母題的典型情節(jié)、場景、故事的發(fā)展鏈條具有同質(zhì)性,不同點是希吉日·孟都爾與姜子牙對于算命掙得的錢財?shù)奶幚矸绞讲煌?,希吉日·孟都爾把掙得的錢分給了勞苦大眾,而關(guān)于子牙算命掙得的錢財并無詳述,這大抵是因為子牙的妻子馬氏嗜財如命的緣故。
雖然弓箭作戰(zhàn)的母題在蒙古史詩、胡仁·烏力格爾、本子故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在細節(jié)描述方面也有不同。其中蒙古史詩中出現(xiàn)的弓箭作戰(zhàn)的母題與本子故事中出現(xiàn)的差別較大,胡仁·烏力格爾中出現(xiàn)的弓箭作戰(zhàn)的母題則處于二者之間的過渡狀態(tài)。烏·羅布桑胡爾奇說唱的《寶迪莫日根汗》中出現(xiàn)的“弓箭作戰(zhàn)的母題”,既具有蒙古史詩的特點,又與本子故事接近。如關(guān)于希日門·孟都爾用弓箭射殺了波黑·鐵木爾老人的描述如下:“希日門·孟都爾拿起弓箭,瞄準波黑·鐵木爾老人的心臟拉弓射出,未中,卻射中了老人的左耳。希日門·孟都爾心想再射一定可以射中老人心臟,希日門·孟都爾說:‘如果你有洪荒之力,此刻我就把心肝獻給你!向我射箭吧!’說罷波黑·鐵木爾老人拿起鐵簇箭頭的箭,晌午拉弓,日落滿弓,射向希日門·孟都爾的心臟,但未果,卻把那鐵馬鐙射了個通透。’希日門·孟都爾拿回箭說:‘老頭兒,這次我用你的箭來射你。’只見希日門·孟都爾把箭鏃搭在金黑色的弓上,身體繃緊宛如弦月,射出的那支箭不僅直擊老人的心臟,穿透了老人的胸腔,而且把三層開外的云也射了個通透!”?
《封神演義》中則也有這樣一段描述:“丘引見兩將軍先后被斬于馬下,心中大驚,欲策馬回身之際,黃天詳刺槍而出刺中丘引右腿,丘引‘哎’地大叫一聲,正要打馬逃走之時,黃天祥拿起背后的弓箭朝著丘引的胸腔一射未中,卻射中丘引的腰肋。丘引抱著鞍橋逃回城中,黃飛虎見狀便鳴金收兵?!保?]233如此利用弓箭作戰(zhàn)的情節(jié)在《封神演義》中很是尋常,此不冗述。
比較兩部作品中的弓箭作戰(zhàn)母題,相同點為兩部作品中都是利用了弓箭的神力戰(zhàn)勝了對手;不同點為《寶迪莫日根汗》中弓箭作戰(zhàn)的過程有典型的英雄主義夸大情節(jié),這是蒙古史詩所具有的典型特點,而《封神演義》中弓箭作戰(zhàn)的情節(jié)采用了現(xiàn)實主義描寫的方法。顯然胡爾奇烏·羅布桑在征引我國本子故事《封神演義》的母題時,與蒙古史詩中夸大描寫的手法相結(jié)合,這在某種程度上難免會混淆學(xué)者們對《寶迪莫日根汗》文學(xué)類型的甄別。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首先,通過上述九類母題的比較,烏·羅布桑胡爾奇說唱的《寶迪莫日根汗》與我國明朝許仲琳著的《封神演義》(蒙古文版)存在征引關(guān)聯(lián),且在征引過程中存在文學(xué)再創(chuàng)造的必然性。在母題跨境交融的背景下,我國漢族本子故事流入到蒙古族口傳流布區(qū),最后再流入到蒙古國境內(nèi)的過程中,經(jīng)典母題成為蒙古族人民群眾茶余飯后的閑談。烏·羅布桑胡爾奇從小深受蒙古族英雄史詩與本子故事的熏陶,在遷移蒙古國之前就已聽過《封神演義》信而可證矣。其次,從母題的比較研究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有些母題雖有明顯的引用跡象,但情節(jié)發(fā)展支離破碎,細節(jié)描述模糊,不符合故事形態(tài)的發(fā)展規(guī)律。一是因為烏·羅布桑胡爾奇是通過口傳的形式學(xué)習(xí)的《封神演義》,其中有些母題情節(jié)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難免會發(fā)生變異的情況;二是對于草原上的胡爾奇來講,理解跨文化之間的民族文學(xué)時,文化知識水平、視野等原因會成為其束縛的客觀因素。
誠然,當(dāng)農(nóng)耕文化地區(qū)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傳入到游牧文化群眾中時,勢必存在一個文學(xué)“在地化”的過程,這種使命便很自然地落到了口頭文化的傳播者胡爾奇身上。烏·羅布桑胡爾奇在說唱跨民族文學(xué)的本子故事時,通過民族審美情趣特點、民族人文關(guān)懷特點、民俗文化心理特點的三重加工過濾,再基于說唱作品的流通、接受考量而進行了母題的改編與創(chuàng)作。從《封神演義》到《寶迪莫日根汗》,烏·羅布桑胡爾奇不僅完成了一次文學(xué)“在地化”的創(chuàng)造,同時也是一次母題跨境融合的成功告竣。
[注釋]
①除蒙古國策·達木丁蘇榮、賓·仁欽等學(xué)者專文介紹烏·羅布桑胡爾奇的傳記史及故事、史詩外,國內(nèi)近些年來也開始涌現(xiàn)出一批學(xué)者進行研究,仁欽道爾吉:《蒙古國著名胡爾奇烏·羅布桑傳記》,見《首屆胡仁·烏力格爾論壇論文集》,2013年10月,第200—203頁;娜仁格日勒:《論羅布桑呼爾其的相關(guān)原始資料——烏力格爾遺產(chǎn)的搜集與研究芻談》,《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蒙古文版),2013年第3期;陳崗龍:《羅布桑胡爾奇演唱的〈寶迪莫日根汗〉之研究》,見《文學(xué)傳統(tǒng)與文化交流:蒙古文學(xué)研究拾璀》(上冊),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29—60頁。
②雖存在爭議,但學(xué)界大部分人認為許仲琳(約1560—1630)為《封神演義》的作者,本文研究采用的文本為蒙譯本許仲琳《封神演義》,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③原資料為ASIATISCHE FORSCHUNGEN,BAND7,F(xiàn)OLKLORE MONGOL,recueilli par RINTCHEN,LIVER PREMIER TEXTES KHALKHA—MVNGOLS EN TRANSCRIPTION,1960,OTTO HARRASSOWITZ,Wiesbaden,本文所用相關(guān)引文,選自吳秀花與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27頁。
④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15頁。
⑤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53頁。
⑥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63頁。
⑦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52頁。
⑧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15頁。
⑨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68頁。
⑩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45頁。
?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46頁。
?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104頁。
?吳秀花、劉玉杰轉(zhuǎn)寫的未公開發(fā)表的《寶迪莫日根汗》,2016年,第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