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歲時的奶奶,聽力視力俱佳,尚可穿針引線。我爸總在外人面前夸耀,說他老娘從來沒有住過院,連吃藥打針都沒有。不給年輕人添麻煩,那就是福分啊。
的確,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奶奶保持著極其簡單和質(zhì)樸的生活。
然而在具體生活中,她的很多習慣在年輕人看來仍然無法接受。妻每次在電話里都埋怨,前幾天的剩菜剩飯奶奶舍不得倒掉,就說那些香腸吧,顏色都變了,隱隱能聞到臭味,奶奶天天頓頓煮來吃。不是說年輕的吃不了苦,也不是抱怨什么,是真的擔心吃了對老人家身體不好呀。再說那箱牛奶,都是上次你妹回會理看她時買的了,奶奶放著一直舍不得喝,過了質(zhì)保期。前次你回家看她,好說歹說,奶奶才同意扔了。誰知前腳剛走,她又偷偷撿了回去,藏起來喝。
聽到這些,我就會心疼。
小時候,父母都忙于生計,我從小是奶奶帶大的。直到中學,才第一次離家住校。第一天晚上就做了噩夢,夢見奶奶去世,在此之前,死亡的概念在我的心里非常模糊,忽而第一次于夢中真切起來。自那以后,我才漸漸懂得,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奶奶在家里年齡最大,很可能就是最先離開我的那個人。
我徹夜未眠,第二天放學匆忙回家,打開家門看見了奶奶,撲上去抱著她就哭了。
當我漸漸長大,離家的日子越來越多,越來越遠,越來越久。無論春夏秋冬,每次歸家,奶奶都會說孫兒你怎么又瘦了呀,然后把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拿出來。
分別總有一天會到來,毫無征兆。
前年春節(jié)剛過,奶奶病了。起初誰也沒在意,她只說肚子疼罷了,沒啥大不了。可怎么吃藥也不管用,拖了幾天,我就建議她去醫(yī)院,她堅持不肯,說何必大動干戈,她不喜歡醫(yī)院。
情況越來越惡化,爸來電話,說她疼得半夜無法入睡。我回家勸她去醫(yī)院,跟她吵了起來,批評她不相信科學,說每個人生病都不去看醫(yī)生的話,那醫(yī)院開來做什么?
我隱隱覺得這次的病沒那么簡單,但心里還抱有僥幸,完全不知曉一向矯健的奶奶,即將面臨生死考驗。
奶奶終于犟不過我,我和她兩個重孫一起,帶她到了縣醫(yī)院。門診醫(yī)生開了各種檢查單,剛抽完血,她忽然無法站立,說話也不清楚,連聲音都變了,舌頭都打不直。我下意識覺得情況嚴重,感到莫名害怕。后來知道,那是突發(fā)性腦梗塞,起因于胃出血,出血量過大,造成大腦供血不足所致。
胃出血仍在繼續(xù),奶奶的半邊臉已無任何知覺和表情。門診醫(yī)生簡單看了下報告,轉(zhuǎn)入了住院部。我背著瘦弱的奶奶到消化道內(nèi)二科,住院樓在縣人民醫(yī)院最深、最高處。
主治醫(yī)生是個年輕人,他說情況不樂觀,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暫時沒有小病房,只能先住大病房,十張病床,很擁擠。接下來辦理住院手續(xù),開始一系列檢查,以及幾個科室的會診,醫(yī)生說病情異常嚴重,且治療方案充滿矛盾。
對于醫(yī)院,我既熟悉也恐懼。十年前送走了胰腺癌的母親,一年前,送走了腦溢血的弟弟。我太熟悉那里的氣味,那種感覺,絕望、無力、空洞,猶似人間地獄。卻又給予一絲絲殘存的希望,或奇跡。
我查閱了與病情相關(guān)的資料,咨詢了幾位從醫(yī)的同學,有了一些基本認識和判斷。醫(yī)生說奶奶最致命的病情是消化道出血,出血部位不清楚,出血量很大,造成失血性腦梗,神志會逐步陷入混亂直至昏迷。
消化內(nèi)科、神經(jīng)外科及ICU等科室進行了會診,隨后下病危通知書。醫(yī)生說出血位置不確定,消化道那么長,目前看,出血量非常大,用藥止血效果不好,這是致命的。這個時期,醫(yī)院已停止了做胃鏡,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做胃鏡,尋找到準確的出血部位,同時,進行止血治療,目前這種治療有多種可選方案,且技術(shù)成熟,效果最好。
但目前以病人的情況,身體虛弱,神志不清,風險過大,就算醫(yī)院同意,病人也不具備條件。另外,從腦部CT圖看,腦梗面積大,兩種病治療方案互相矛盾,腦梗需要活血化瘀,緩解堵塞,這樣做將加大消化道的出血量。而現(xiàn)在最迫切的是及時止血,否則病人很快就會失血而亡。何況病人那么大年紀,縣醫(yī)院就這醫(yī)療條件。
最后,醫(yī)生建議轉(zhuǎn)院到攀枝花中心醫(yī)院,那邊的治療經(jīng)驗、方法和手段會更多一些,還有一線希望。我問那位ICU科醫(yī)生,如果是你自己的奶奶,會帶她到攀枝花嗎?他說不會,能否堅持到攀枝花都是未知數(shù)。我又問之后會如何,他說他的奶奶就是這個病走的。
奶奶的兩只手都插著輸液的針管,她精神很弱,但神志清楚。奶奶說孫兒我們回去吧,她想回家。我說不要害怕,我把你帶來,就會把你帶回家。她說孫兒啊,你知道你奶奶是多大年齡的人了嗎?自己已經(jīng)活夠了,她是以前的人,時代已經(jīng)不同了,可自己身上有那個時候的人的氣質(zhì),原話可能是“貴氣”,讓她坦然地離開吧。
是啊,時代已經(jīng)變了,一切均今非昔比。
他們那一代人,是不是也要成為過去了呢?我想提起筆來,簡單寫下那一代人,那些從前的故事。對奶奶他們那一代人而言,那是再平常簡單不過的從前。
二
別看奶奶個子瘦小,但目光炯炯,臉龐秀氣,笑容慈祥,常戴一頂針織線帽,看上去特別精神。
奶奶最大的愛好是麻將,妻的麻將都是她教的。住院前,她仍有精力照看小孩,每天做簡單的家務(wù),在外人看來,這些都是福氣。
每天早上,奶奶早早起床,在廚房熬好稀飯,等一家老小陸續(xù)醒來。偶爾她會早早出門,去南門校場壩買菜,買最便宜的豬肉和蔬菜,為了講一角錢,不惜費上十分鐘。小販稱好了秤,她還會悄悄加上一個番茄、洋芋或土瓜……
買再多菜,她都舍不得坐人力三輪或打車,每次都是步行回家,她說走路鍛煉身體呀。奶奶的摳門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比如用水,她省之又省,洗了菜洗了手的水,還要用來擦桌子拖地,最后沖衛(wèi)生間,她舍不得浪費一滴水,浪費每一滴水都會讓她心疼。
她說水是有靈性的啊,怎么能夠浪費呢?浪費怕是有罪的吧。
剩菜剩飯奶奶從來舍不得倒,第二天甚至第三天還會吃,有些菜明明都有味道了,過了幾天還會端上桌來。年輕人在外面請客應(yīng)酬,那些沒有吃完的飯菜,奶奶無論怎樣都要打包,打包回來能吃上好些天。
我們家老屋就在南門前,以前的校場壩,正正對著會理南城門。從那兒一直往北,是一望無盡的會理南大街。老屋里曾有一口老井,以前房子小,一家老小都擠在老房子里,后來,楊家?guī)椎苄址旨液螅谠鹤永锏乃赃吔嗣?/p>
在楊家,我爺爺是老大,另外還有二弟、三弟和四弟等,我分別稱他們二老爺、三老爺和四老爺。爺爺?shù)母赣H,我的老祖三十多歲死了,幾兄弟分家后,老屋被分為幾份。二老爺說院子里建了茅廁,水井的水也就臟了,索性把水井給填了。自此,一家人到西邊東岳廟的河里挑水喝,河水跟井水有不同的味道,在幼時記憶中,奶奶用瓜瓢,一瓢瓢把清澈的水舀入水缸。一年四季,水缸周圍,清幽暗涼。
奶奶有一兒一女,我爸叫建華,女兒叫建明,我叫明嬢嬢。包括我在內(nèi),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和一個外孫女,小輩們孝敬她的錢,她舍不得用,好好地存了起來。我說奶奶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何必為那點吃的再節(jié)約,錢不夠跟我們說就是了。
校場壩的人們都說奶奶的子女們都有出息了,老房子被拆遷以后,奶奶成了拆遷戶,住上了新房子。人們說楊家日子好過了,奶奶聽著就很高興。幾歲的重孫小果跟她說,老太,等你老了,果果要牽你的手下樓。奶奶看電視,果果說老太你老了,給你捶捶背吧。奶奶感動得哭起來,說小果果啊,老太還不老,她要看著孩子們長大。
年輕人都不能理解,奶奶這一生,缺少最多的是愛。因為從前的記憶過于深刻,過去的那些經(jīng)歷如此真實,那種感覺無法磨滅,才讓今天的奶奶如此勤儉節(jié)省,如此缺乏安全感。
奶奶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哪怕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觸動她敏感的神經(jīng)。我說奶奶啊,日子好過了,你干什么還哭。
奶奶說,是啊,日子好過了,為什么還哭呢。可是時日也不長了啊,你說,這要是細細想來,人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奶奶說,過完今年春節(jié)她就九十歲,吃九十一歲的飯了。去年去校場壩的菜市場買好菜,把菜提回家,爬上四樓也不覺得很累,沒想到今年就病倒了。
政府要打造旅游城市,準備重修南城門,走訪健在的老人們,奶奶說南門的樣子她已模糊,只記得城墻很高,城門正對面是楊家的油蠟鋪,門口掛著一只紅燈籠。
校場壩是清朝時期屯兵訓(xùn)練之地,如今這地名只在民間流傳,如南城門一樣,漸漸消失了。即使再建一座城門,也難恢復(fù)原樣罷。現(xiàn)在校場壩成了一個菜市場。每次買菜經(jīng)過校場壩,奶奶都喜歡跟熟人擺龍門陣,只是如今熟人越來越少了。黎本重比她還小一歲,已臥床不起了,全靠她從未出嫁的女兒照顧,說起來,她自己現(xiàn)在活著都是撿來活著的。
黎本重是少數(shù)從前線回來的,從前線回來的都是命大的。當時前線大多沒有活著回來的,很多死在戰(zhàn)場,被異鄉(xiāng)的泥土掩埋。年輕時的黎本重脾氣不好,常打老婆。那年他老婆跑了,還是奶奶去把她游說回家。他老婆回來又給他生了三個大胖兒子,所以他對奶奶一直很好,很尊重,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奶奶送紅糖和糕點。
這些年來,隔三岔五地,奶奶就會跟我叨念,校場壩的誰得病了,誰又死了,我聽著那些人名,仿佛來自遠方,跟自己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什么金開元、什么柯文忠、什么莫志深和周文紹,等等,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死了,想當年你爺去世時,多虧這些人幫忙抬棺和下葬。
奶奶說,連赫小連也死了,赫小連可是校場壩一帶有名的人物。在外面遇到老鄉(xiāng),老一點的人問我會理哪的,若說南門校場壩,說起別人不一定認識,說赫小連大多聽說過。
年輕時的赫小連,有組織和社交能力,嘴巴會說,混得也好。只是這個人物,在我印象里特別模糊,我完全記不得他的長相,以至于很多時候,我聽奶奶說起,會以為他是個女人。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赫小連成為一個小包工頭,外頭有啥活路,他都出面去接下來,再到校場壩一帶,找民工去做,譬如“上下車”(裝卸貨物)、搬裝重物等活路。
赫小連總共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姑娘。孩子多負擔重,他自己也要干苦力。赫小連最終沒有了勞力,也干不起活路了。年輕的時候,日子飽一頓餓一頓,風餐露宿,什么重活沒干過?吃的苦受的罪可不少,到老了,身體越來越差,得了肺病。
奶奶老是說,養(yǎng)那么多兒子有什么用呢?要是沒得良心,養(yǎng)再多都沒屁用。赫小連的幾個兒子經(jīng)過協(xié)商,每家贍養(yǎng)老人一個月,赫小連每隔一個月到一個兒子家吃飯,如此循環(huán)。這本來也無大礙,但是年輕人和老年人相處總是問題。他跟奶奶擺過,某個兒媳婦跟他合不來,把吃剩了的飯給他,哪一個兒媳婦又是如何使壞,故意把飯煮得生硬,讓他吃不下去。更有甚者,三天兩頭不給他飯吃。
不知是因身體還是心理因素,還是與兒女們相處不來,或是年輕時太過操勞奔波,赫小連病倒了。因為缺乏有效醫(yī)治,他的病越來越嚴重,前些年醫(yī)保沒有普及,他問兒女要些錢,大家都說沒錢,僅有小女兒偶爾會給一點。赫小連沒錢買藥,在家疼得實在受不住了,自己一個人上街買了一瓶藥,一個人回家喝下去大半瓶。
等兒女們發(fā)現(xiàn)時,大家才慌忙拖他到縣醫(yī)院,哪里還搶救得過來。他死的時候也就六十多歲,我爸也去看了,回來說病人滿嘴吐白沫,臉都是綠的,看上去好可怕。
校場壩剩下的老人不多了,奶奶恐怕已是校場壩年齡最大之人。她很珍惜從前的友誼,買完菜會走到小橋那邊,那里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老年人可以擺談當年共同經(jīng)歷的,只有他們能夠感知的人和事。
奶奶說著說著,又開始傷感,又會掉眼淚。
她與我聊起重重往事,從旁人口中,以及爸早年的記憶里,我試圖去了解真實的奶奶。擦去被記憶層層包裹的塵埃,在殘缺不全的記憶碎片里,在那些無情的歲月中,平凡的奶奶,和那些平凡的從前。
三
從前。
從奶奶的零散敘述中,我整理了奶奶年輕時期生活的大體脈絡(luò),她是鹿廠鎮(zhèn)張家的大小姐,然而,一個人的出生是無法假設(shè)的。
一九三一年三月,春天來了,大地開始回暖,花紅柳綠,田間地頭春意盎然。
張家迎來了一個新成員,一位屬羊的白羊座女孩,她就是我的奶奶。
鹿廠張家,奶奶一直強調(diào)的張家,沒有多少地,她家老爺沒有享過什么福,也是踏實種地營生的人罷了。
奶奶是家里老大,奶奶說她的童年很幸福,爺爺奶奶都很寵她。
那些年,分娩是一個女人要面對的生死劫。奶奶的親生母親連續(xù)生了三胎女兒,其中一個夭折了,月子期間,無法忍受婆婆的嘲諷言語,她心里憋著氣,身體本來就虛弱,在第二個女兒——奶奶的妹妹出生時就死了。奶奶對自己的親生母親幾乎沒有任何印象,那時她只有兩歲。過早面對生死別離,或也注定了她這一生比較堅韌的性格。
奶奶的父親娶了二房,她說老后娘待他們姊妹也還好。奶奶的妹妹小她兩歲,我稱她二姨奶。二姨奶小時候是個美人胚,不僅讀書成績好,氣質(zhì)也出眾。在學堂,他們姐妹倆冬天都睡涼席。奶奶還記得,自己上學時挺調(diào)皮,常挨先生打手掌。
二姨奶畢業(yè)后,到鄰近的寧南縣當老師,后來嫁給一個校長,生了三個兒子。奶奶的繼母為張家生了個兒子,便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叫大舅公。大舅公頗坎坷,長期待在貴陽農(nóng)場,鹿廠張家的后人天各一方。
奶奶的少女時代正值抗戰(zhàn)時期。會理地處西南大后方,也有很多青年加入川軍北上抗日。西祥公路(也稱史迪威公路北線,為戰(zhàn)時援華物資重要通道)修建期間,從會理征調(diào)了大量民工,為西康省各縣之最。會理相比前線,生活還算安定。
個體的生活看似平靜,然而命運似乎早已注定。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結(jié)束,十九歲那年,有人來提親了,那成了她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提親的人中包括縣城校場壩的楊家。
奶奶說,他是你從未見過的爺爺,名叫楊永勝,你們楊家的長子。楊家在校場壩開了一家“油蠟店”,做些小買賣,條件算過得去。楊家有個女兒,嫁給了西關(guān)吳家,吳家老爺吳直忠任縣政府“軍需官”,把持著會理及周邊地區(qū)的鹽稅,是權(quán)勢人物,擁有西關(guān)里大片房產(chǎn)。
因為吳家的親戚關(guān)系,爺爺謀得一份為官方收取“四腳稅”的工作。四腳是土話,指四只腳的牲口,馬牛羊豬皆在此列,意即收取牲口稅,范圍包括了鹿廠。
一開始,她拒絕了這門親事,楊家卻不死心,屢次托媒人上門提親。
爺爺有底氣,他有八個拜把子弟兄,所謂的袍哥,磕頭滴血結(jié)拜的異姓兄弟。他排行老八,結(jié)拜弟兄里有官員、鄉(xiāng)紳、商人等,跟他最要好的是七哥金開元,他們兩人的年齡最相近。
有年除夕,爺爺和金開元試用剛獲得的手槍,也許興奮過頭,操作不當,不小心走火,子彈穿過他的大腿,血流如注。
金開元二話不說,背起他就往錢局巷跑,錢局巷里住著遠近聞名的醫(yī)生張永生。傳說張醫(yī)生輕功了得,走路如風,一般人望塵莫及。
張醫(yī)生每日清晨從縣城出發(fā),一個時辰可至北三十里開外的龍肘山。龍肘山海拔三千六百一十米,是會理地區(qū)的最高峰。他早上上山采藥,采完藥草歸家,還能趕上吃下午飯。張醫(yī)生醫(yī)術(shù)精湛,特別在治療外傷方面十分高明,擅長跌打損傷、刀傷、槍傷等的治療。
多虧張醫(yī)生,爺爺撿回一條命來。雖然生命沒有危險,但自此,走路時總有那么點跛,這一點尤其讓她嫌棄。自此,爺爺腰間總別著槍,他與七哥金開元一起,到鹿廠、彰冠一帶收稅。他放出話,非張家大小姐不娶,要是嫁給別人,他就去搶親。
一九五○年春的會理,即將和平解放。
會理解放后,縣臨時工作委員會成立,并進行軍事接管。
值此,張家迅速答應(yīng)了楊家的婚事,張家大小姐嫁到了校場壩。奶奶說,此時張家一家人分崩離析。其時爺爺父親病危,希望盡快舉行婚事,按照當時的風俗,若有喪事,還得再等三年。
婚禮從簡,卻也禮數(shù)周到,楊家雇了大花轎把奶奶從鹿廠接來。
奶奶說一進我們楊家的門,她就后悔了,張家被楊家騙了。踏進大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擺著,原來楊老爺子已過世,只是尚未發(fā)喪而已。然而木已成舟,她已是楊家之人,自此以后數(shù)十年,一輩子都是。
那場婚禮略顯冷清,爺爺?shù)慕Y(jié)拜兄弟跑的跑,剩下的也很落魄,唯有金開元等少數(shù)親朋幫忙。鞭炮聲后,堂屋里燃起一對紅燭,焚香三炷,三拜天地,一對新人喜結(jié)良緣。
新婚宴爾,是奶奶一生中少有的短暫甜蜜時光。奶奶說,婚后一年懷上了你爸,那時的會理還未完全從混亂中恢復(fù)。已到印刷廠上班的楊永勝,還有金開元、柯文忠等一眾人均因各種原因被逮捕,你爺爺被判十年刑期。時間太久了,具體的罪名已經(jīng)搞不清了。
奶奶說起那段往事似乎很平靜,爺爺愧對她,他把她們母子丟下不管,還騙她說不久即回,誰知他已被判十年重刑。他被帶走時,爸即將出生。
當我也到了爺爺那個年齡時,我能理解他當時的不甘。十年的時間幾乎摧毀了一個男人的意志,何況是在普格的喬窩,非常人可想象。其地處彝區(qū),舊址已停用。我曾去過那里探訪,聽過人描述其情景。
分離何其殘忍,誰不曾歷經(jīng)生離死別,時代滾滾洪流之中,個人何其渺小。二十歲的奶奶將面對完全未知的未來。身懷六甲的她已失去一切依靠,沒有娘家可回,也沒有婆家可依靠。
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負擔,也是她活下去的支撐。此時爺爺父母均已離世,兄弟姊妹也已分家,家里剩下他八十多歲的奶奶,雙目失明,奶奶與一老一小相依為命。
當時的通訊方式主要是書信,會理到喬窩的距離,對這對年輕夫婦來說是難以跨越的鴻溝。留給年輕爺爺奶奶的是曠日持久的孤獨、恐懼、無助和絕望。
奶奶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她看似輕描淡寫地描述著。年輕時,她針線活不錯,眼看生活無著落,她想到的唯一的營生是做線帽。奶奶手工編織的帽子,漸漸有了銷路。她能做出幾種樣式,美觀實用。她至今保持戴帽的習慣,還收藏著各式各樣的線帽,現(xiàn)在都是機器編織,沒有手工線帽了。
奶奶不分白天黑夜編織線帽,帽子在鹿廠老家賣得最好。逢趕場日,天亮前從縣城步行,中午趕到三十里外的鹿廠街,擺攤賣帽子。小孩則由爺爺八十多歲的奶奶帶著,我爸小時候稱她為“瞎子老太”,這個名字,每年過年獻飯時會聽奶奶念起來。
爺爺遠在他鄉(xiāng)生死未卜,他的幾個堂兄弟分家后,他繼母帶著同父異母的四弟,占據(jù)了主要家產(chǎn)。我能理解,當時顧好自己都不錯了,誰還管得了一對孤兒寡母。
無依無靠的“瞎子老太”,一對孤兒寡母,就這樣拉扯著過日子。賣線帽賺來的有限的錢,勉強維持著幾個人的生活。
沒過幾年,縣供銷社成立了,受過一定教育的奶奶很幸運地被錄用。有了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三人的條件有了改善。供銷社主任了解到奶奶的情況,很同情,特批了二十天假期,準許她到喬窩探親。
那是爺爺在喬窩服刑以來,一家人僅有的一次團聚。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喬窩坐落于重重深山之中,交通閉塞。我爸說那年他約五歲,母子倆搭乘一輛貨車到西昌,再轉(zhuǎn)普格喬窩。
時間的流逝,讓當初見面的情形逐漸模糊。我想象的場面,一家人默然無語,繼而流淚,或許那時的人還不會動情擁抱。爺爺說你們受苦了,其實受苦的又何止眼前這對母子,年輕的他同樣備受煎熬。
爺爺帶著妻小抓石蚌,在山谷里小溪畔,是短暫、溫馨的時刻。爺爺離開會理時,我爸還沒出生,那是年幼的他對父親的最初印象,短促而深刻。
爺爺毛筆字寫得好,又會算術(shù),到喬窩不久,便被委任擔當記錄、核算的工作。喬窩重活很多,常有人犯勞累過度或患病而死。之后,被派任倉庫保管的爺爺,少受了很多罪。
那次探親假,母子倆住了十多天。領(lǐng)導(dǎo)對她說,她的丈夫表現(xiàn)很不錯,這里需要人,希望他以后留下來工作,如果奶奶愿意的話,也可以留下來安排工作,奶奶拒絕了。這決定至今讓她后悔,她當時考慮到供銷社有一份工作。
要是當時留下來,你爺爺總不會受那么多罪,后來也不會那么早死吧,奶奶說。
供銷社因人員精簡,屬臨時工的奶奶被清退,賣帽子的營生也沒法做了,后來他們統(tǒng)一勞動,統(tǒng)一分配,按時到食堂吃飯。
后來我聽三舅公說,他的父親沒了,留下幾歲的他和二哥。
他跟我描述當時的情形,他的父親躺在床上,說不出話了,沒有一點力氣,只剩一張人皮包著骨頭。當時請人來抬人,大家都沒力氣,那么瘦的一個人,也抬不動了。
張家的很多親人都失散了,二姨奶畢業(yè)后嫁到寧南,奶奶的二嬢則去了北京,四嬢嫁給了城北張家的老張哥,老張哥是供銷社的收豬員,是舊會理的名人。
據(jù)說他是會理下棋第一高手,在全縣范圍內(nèi)沒有對手。他還有個絕活,所有的豬送到他那里,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少斤。老張哥收豬從來不用秤,他說多少斤就是多少斤,你要是不信,拿秤來試一盤,絕對一斤不差。
后來爺爺謝絕了農(nóng)場挽留,離開喬窩回到會理老家校場壩。
爺爺已沒有年輕時的風采,穿著破爛的臟衣,戴著一頂破帽,又黑又瘦。
當他站在家門口時,一定百感交集吧。已十歲的兒子不肯叫他,一旁的人跟他說,那是你爸啊,他仍遠遠躲開,不肯與這個陌生的男人相認。
奶奶推門出來,怔怔站在門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淚奪眶而出。
三十歲的奶奶,滿臉歲月的風霜,皮膚黑瘦。多年分別,無數(shù)心酸,太多話竟不知從何說起。
糧食仍然不夠,一個月也吃不上肉,甚至吃不上油。
在我爸的印象里,唯一一次被爺爺打,是因偷了他的一瓶生清油,用來拌飯吃。奶奶說他也不知道那瓶清油是爺爺從哪里弄來的,他視作寶貝??吹轿野钟们逵桶栾埡?,氣昏了過去,動手打了他,說這個娃兒再不教育還得了。
見此情景,奶奶也很生氣,說他有什么資格打兒子,兒子是她一個人帶大的。爺爺怔怔站在那兒,無言以對,只說了一句慈母多敗兒。
一九六二年春節(jié),一家人在相館里拍照,那是我家第一張全家福,也是爺爺奶奶唯一保留下來的合影。黑色照片里,奶奶扎著兩根大辮子,穿著灰色的棉布衣服,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
爺爺回來后,參加勞動,一家人一起掙工分。一家人團聚,哪怕再累再窮,吵吵鬧鬧也幸福。爺爺非常努力,他想負起自己的責任。他會裝裱技術(shù),常到北門外幫人裱墻,做一天活路可掙一塊二毛錢。
然而,回家的爺爺并不順心。每天早上先要為五保戶砍柴,然后才能去參加勞動。不僅受歧視,還要多做更多活路,加上營養(yǎng)不良,漸漸感覺身體不支。
奶奶說,爺爺?shù)牟∈潜粴獬鰜淼?。奶奶每天帶著兒子去醫(yī)院看爺爺,爺爺每天都省下一個饅頭,他舍不得吃,留給我爸。但我爸說他不敢吃,害怕被傳染了病,那是爺爺留給他最后的記憶。
爺爺自知將不久于人世,在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上寫下自己及父母的生死日期。那本筆記是他最珍視的物品,扉頁上是他用正楷寫的“永勝筆記”四個字。里面工整記錄著很多數(shù)字,沒有多余的只言片語。
最后一次,奶奶去醫(yī)院探視他,他沒有任何異常,簡單說了一些瑣事,提到若他好不起來,讓她找個人嫁了,這輩子他都對不起她。
沒過兩天,奶奶接到醫(yī)院的通知,說爺爺不在了。當她再次見到自己的丈夫時,他已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她的女兒明嬢嬢剛剛出生,她對自己的父親毫無印象。
三十歲的爺爺艱辛一生,付出無數(shù)努力,仍然一無所有。最后,不得不丟下妻小,老邁的奶奶,無奈離去。
這樣的離別,與前幾次的分別不同,這次是一對年輕夫婦的永別。
奶奶再也沒有期盼和等待,伴隨著一個人的離去,一個世界已然消失。等待她的,將是另一個未知的世界,空洞孤絕。她必須帶著一對兒女,面對漫長的歲月和生活的考驗。
奶奶甚至沒有錢購買棺木,爺爺生前的兄弟大多落魄。去世時,尚欠醫(yī)院數(shù)十元的住院費。懷孕的奶奶帶著爸爸,挨家挨戶磕頭,請人幫忙料理爺爺?shù)暮笫?。請來金開元、柯文忠、莫志深和周文紹來幫忙抬棺,奶奶跟我爸說,要永遠記住這些幫助過我家的人。
爺爺葬在城西景莊廟山頭,后來景莊廟一帶因政府修建水廠,曾通知奶奶遷墳,家里拿不出遷墳的錢?,F(xiàn)在,爺爺?shù)膲炘僖舱也坏搅恕K囊簧?,縱有宏圖理想,萬千不甘,終停息,消失于無盡,僅留存在我奶奶和爸爸的記憶里。
其后不久,“瞎子老太”去世,從此奶奶帶著一兒一女度日。直到很多年,奶奶才把欠醫(yī)院的醫(yī)藥費還清。
奶奶必須把大部分時間用于謀生,少年的父親只得輟學在家,帶他幼小的妹妹。那時人允許有一些自留地,也允許自家養(yǎng)豬了。
楊家一代幾兄弟分了家,鄰里之間難免因利益、房子、土地的事產(chǎn)生紛爭,爺爺死得早,他們孤兒寡母沒少受欺負。那時幾家人共用一個電表,安在爺爺?shù)暮竽讣遥鲖輯萃砩峡磿鴱?fù)習的時候,他們總會把電表關(guān)了。幾兄弟家,常為房子邊界的事吵架,因為鄰里親戚不停侵占,我家的房子最小。
明嬢嬢過繼給了小北門的老馬做干女兒,老馬對她視同己出,出錢供她念書。
老馬是縣供銷社的馬夫,每天清晨,他拉著一架大馬車,四個大圓輪,車頭五匹馬,完成送糧食到東山寺倉庫的任務(wù)。老馬個頭不高,但體魄強健。方臉濃眉,腰上系著二十厘米粗的布帶,車上滿載蠶豆和苞谷。
年輕寡婦門前難免是非,在那個年代也不例外,關(guān)于奶奶和老馬的流言,在校場壩悄然傳開。
我爸回憶說,老馬每天趕著馬車,經(jīng)過我家門口,趁無人察覺,把蠶豆和苞谷扔進家門,年輕的爸和嬢興高采烈去撿。當時家家戶戶的豬都只有一百多斤,唯獨奶奶喂的豬特別胖,能養(yǎng)到兩百斤。
奶奶常請老馬在路過家里的時候喝口水、吃頓飯,周圍的人議論紛紛,閑言閑語難免。更有甚者,傳言明孃孃是老馬的親生女兒,以至老馬家媳婦跑到家里找奶奶鬧。鬧歸鬧,老馬一直沒離婚,奶奶也未嫁。
關(guān)于那段往事,奶奶從未跟我提只言片語,我問起老馬,她都說只是她的一個同事,在我看來至今是一個謎。成年后的我逐漸能夠體會那種情感,無論他們之間處于什么階段或狀況,無論是愛情,或只是互助的友情。無論是否突破了肉欲,或原本非??酥啤T谀巧瓏赖纳鐣h(huán)境,保守的風氣下,那種情感的本身不僅可以理解,也難能可貴。
老馬對我們一家?guī)椭H大,度過了艱困的一段歲月。老馬對他干女兒,也如親生女兒一般,不僅資助學費,還常常給她買吃穿用品。十多年前,老馬過世,明嬢嬢專程從外地趕回來,奶奶帶著兒女一起參加了他的葬禮。
奶奶把老馬的妹妹,做媒介紹給了教書的三舅公。他們育了兩個女兒,一家幸福美滿。或因這樁婚事的成功,奶奶做媒人上了癮,校場壩好幾樁婚事,都是奶奶做的媒人。
她說成全一對姻緣,是最大的善事。而她自己的姻緣,卻再也沒有來過。
四
時光若水,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爸爸漸漸長大了,起初跟著人趕牛到永郎火車站,一去好幾天。因牛走得慢,天黑了就在路邊燒了火睡覺。牛背上馱著面粉,面粉被牛汗浸透之后非常難聞,更難吃,也只能煮來充饑。
周文紹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爸的潛質(zhì),覺得他普通話不錯,收他為大徒弟,推為宣傳員,參加縣上舉行的演出。
于是我爸進入宣傳隊,他對此樂此不疲,至今引以為豪。他的邏輯很簡單,可以少做不少體力活。
全縣重大工程“紅旗水庫”正在建設(shè),那是一個堪稱奇跡的工程,在沒有大型機械的時代,幾乎動用了縣城周邊大部分勞動力,全靠人力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
宣傳隊每天到工地上演出,鼓勵干活的人們。我爸對宣傳工作充滿熱情。兒子去了宣傳隊,作為母親的奶奶也高興,每天看他打扮一新地出門。
一九七六年,我爸結(jié)了婚,之前相處的幾個對象沒有成功,他迎娶了鄉(xiāng)下的一個姑娘。我媽來自城北農(nóng)村,十多歲時,她曾定了一門親事,后來男方考上了大學,去了大城市,便把親退了。直到二十多歲,奶奶找的媒人到她家提親了。
我媽曾來楊家看門戶,看到我爸很勤快,他似乎學會了爺爺裱糊墻面的技術(shù),把屋子里外用石灰糊得白花花的。那雪白的墻,亮堂的電燈,讓年輕的母親印象深刻。從小到大,她從沒有見過那么白的屋子,那么亮的電燈,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楊家的親事。記得小時候去外婆家,他們都還用煤油燈,土屋內(nèi)因為燒火取暖,都是黑漆漆的。
實行包產(chǎn)到戶之后,小縣城的經(jīng)濟也有了起色。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的熱情似乎被釋放了出來,國家重視經(jīng)濟發(fā)展,校場壩的人也紛紛想辦法掙錢。
我爸跟著柯文忠、周文紹他們,買了會理的土壇子,背到米易縣去賣,幾十公里的路,走路要走兩三天。一個壇子只能賺幾塊錢,在那時已是不錯的收入。
柯文忠賣了幾年土壇子,后來在城里拉人力車,做搬運工,為了養(yǎng)兒子也經(jīng)常跟赫小連去做些別的。兩個兒子長大了沒孝心,經(jīng)常打他,嫌棄他太好喝酒??挛闹倚那椴缓?,繼續(xù)每天酗酒,最終郁郁而終。
兩個兒子結(jié)局也不好,我爸嘆息說報應(yīng)啊,他家大兒子在公路上被車撞死了,腦殼撞變形了,只剩下半邊腦殼,像只打開的瓢。二兒子在成都跳漢(騙錢),專門賣假文物,賺了不少錢帶回老家來,在公路邊修了大房子,娶了媳婦。因一次失手被發(fā)現(xiàn),在成都被人打死了,燒了把骨灰送回來。這一家人,也就這樣敗了。
我爸說,以前比較困難的莫志深,通過那些年打點零工,做點小生意,省吃儉用,也在公路邊建了大房子,三間門面,這幾年房租都要收幾萬。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起來,卻依然改變不了他節(jié)約吝嗇的本性。在攀枝花檢查出了病,說要五萬元手術(shù)費,舍不得出錢,回家自己去抓草藥來吃,六十多歲就死了。
我爸媽那時跟赫小連做體力活,赫小連承包了很多活來做,例如裝卸水泥,八角錢一噸,那時候一車水泥一共四噸,卸完一車能得到三塊二角錢。
一九七八年,奶奶說我媽生我那晚,我爺爺?shù)暮髬尲夜室怅P(guān)了電,她點著煤油燈給我接生。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縣城及周邊的經(jīng)濟開始活躍起來。我爸沒啥本錢,從縣城里挑小豬到太平鎮(zhèn)去賣,或在德昌買蒜頭來會理賣。他有很強的生意頭腦,有一定經(jīng)驗和本錢后,開始從昆明買碎布、百貨、云南煙(比如紅梅、阿詩瑪和紅塔山)到縣城銷售。
在我小時候,各種各樣的商品堆積如山,我和弟妹就在上面打跳。父母在外干活,我從小基本是由奶奶帶大,奶奶曾提起,四老爺家?guī)ь^出錢遷楊家的祖墳,奶奶出不起太多錢,刻碑時,作為長子的爺爺家的所有人,都沒留名在碑上。奶奶和爸爸卻也豁達,并不太以此為意,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
爸的生意越做越好,在新公路旁邊建起新房,校場壩一帶都稱他楊萬元,成了那些年的萬元戶。搬離楊家老宅后,奶奶過上了相對平靜的日子。
條件比以前好了,但我爸出門在外,哪里黑了哪里歇。做豬生意的時候,在路邊燒堆火就睡了。后來跑昆明跑成都,基本就在硬座火車廂里睡。他總是餓著肚子,舍不得在外面吃飯,長期生活沒規(guī)律。他終至突發(fā)疾病,我跟他到醫(yī)院,是胃潰瘍,醫(yī)生說有生命危險,需要馬上做手術(shù),當時我一下就哭了。他的胃被大部分切除,手術(shù)比較順利,以后需要慢慢休養(yǎng),這成了他的轉(zhuǎn)折點,他的生意停滯下來。
校場壩位于城郊接合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家境大都好了起來。小一輩的年輕人,很容易染上不良習性,我念中學時,一次校會,看到小爸(我爸堂弟)站在講臺上,在學校禁毒宣傳中做現(xiàn)身講演。他奶奶便是我爺爺?shù)暮髬?,九十多歲還盼望著抱上孫子。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另兩個小爸,二老爺家的小兒子是個智商有缺陷的,小時候我愛跟他一起玩,常常戲弄他,他異常投入地比畫著,唱《霍元甲》主題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家里人都不管他,外人都欺負他,他從小跟自己的奶奶相依為命,他奶奶也是我家的老輩子,去世以后,失去了依靠的他,沒多久也死去了。
他家大兒子很聰明,然而不學好。我這個小爸長得帥,像電影里披著呢子大衣,留著小胡子,后面跟著一幫兄弟的大哥。他帶著我爸去玩,拍著他的肩膀說,有誰敢欺負我們家就跟他說。
那些年,判了刑的犯人都要游街,一塊牌子上寫著罪名及名字。在我念中學時,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在游街的犯人中,我認出了小爸。他的雙手被反捆,目光默然,不知道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我沒有,我慌忙騎著車消失在人潮中。
后來我知道,小爸卷入了一樁當時轟動全城的殺人案件,起因是在校場壩小河里發(fā)現(xiàn)的一具女尸。那時候,我很喜歡跟小伙伴們?nèi)ズ永镒紧~,我親眼看到了那具浮尸。公安很快開展調(diào)查,到我家來找我調(diào)查了解當時的情況。之后好些天,我心里都有層陰影,吃不香睡不好。
幾個月之后,案件告破,主犯被判處了死刑,我的小爸作為從犯被判了兩年勞教。再后來,我一直在學校念書,便很少再見他,直到去年二老爺去世,聽說他過得依然不好,身體已經(jīng)很弱。
五
千禧年后,傳統(tǒng)的生意受到挑戰(zhàn),市場開始健全,我爸的生意也被很多大型企業(yè)和商家取代,他就只能騎車給一些小商店配送一點貨物,再過幾年,這樣的生意也難以為繼了。差不多那時,我離開了學校,很早便開始創(chuàng)業(yè),前后涉足多個行業(yè),但都沒有成功。二○○五年后,之前一系列的投資失敗了,最初的電腦公司的經(jīng)營也難以為繼了。
我爸幾乎賠光了家里的存款,小妹尚在念書,爸媽開了個小餐館,賣點小吃炒菜,過起早貪黑的辛苦生活。奶奶也經(jīng)常幫忙,大年初一都不例外。
有一次,林家賣鹵肉的年輕小工,把餐館鹵肉偷出來,便宜賣給了我爸的館子,后被主人發(fā)現(xiàn)了。林家是南門一帶的狠角色,周圍的人惹不起,他們把偷肉的小工帶到館子,當著我爸媽的面把可憐的小孩打個半死,叫我父母跪著認錯。我爸瞞著我賠了錢息事寧人,他怕我年輕沖動想不通,十年后才把這件事告訴我。
二○○八年,汶川地震。也是那年,家里決定變賣新房,為我償還巨額債務(wù),一家人又搬回了老屋居住。老屋已不適于居住,屋前那座牌坊,已是文物,不允許自行拆除,整個老屋在城市建設(shè)紅線區(qū)內(nèi),也不允許重建。老房已破敗不堪,一到雨季,陰暗潮濕。
奶奶出去買菜,她的朋友都會安慰她,赫小連跟她說楊家是不會垮的,總有一天東山再起。我爸也自我寬慰,說公路邊的房子賣了也好,住在那都害怕。
在老屋住了不到半年,我媽就感到身體不適,每天說肚子疼,到醫(yī)院幾次,查不出病因。會理醫(yī)生甚至懷疑她有抑郁癥,當成抑郁癥治療了幾個月,直到去攀枝花檢查后,才發(fā)現(xiàn)是癌癥晚期,原發(fā)灶不明確,已伴隨肝轉(zhuǎn)移。至今我仍記得我爸打給我的那個電話,我覺得整個世界突然垮塌,在此后半年,一直期待奇跡發(fā)生。
我?guī)赣H從攀枝花輾轉(zhuǎn)到成都求醫(yī),結(jié)局卻是她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瘦弱。她臨死前,乞求我采取安樂死,我無法做到,至今仍后悔不已。在外人看來,奶奶跟我媽的婆媳關(guān)系,算是最融洽的,大事小事都會一起商量。媽媽對奶奶很尊重,奶奶對她如親女兒。一個家,同一屋檐下,矛盾是難免的,自己的牙齒和舌頭,也難免不被咬到的,但她們幾十年來,少有吵嘴鬧架。
有什么好吃的,我媽都會首先想到奶奶。她們一起度過了最困難、艱苦的日子,她們無話不談,一起做活,一起看電視,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
媽媽彌留之際,奶奶也會照顧她,媽媽內(nèi)心難受,放心不下年事已高的奶奶。
母親去世后,我背井離鄉(xiāng),遠赴省城重新開始。兒媳的離去是奶奶無法接受的事實。兩年前,我弟因腦溢血意外病逝,更是對她打擊沉重,逢年過節(jié),我們都不敢提起媽媽和弟弟,要不然她就忍不住流淚。
二○一○年,因城市建設(shè)需要,政府準備拆遷校場壩一帶的老房子,同時,計劃重建南城門,建南門廣場。
關(guān)于房子的拆遷,在我家沒有太大阻力,奶奶首先點頭同意。政府的補償措施還算不錯,當時情況也很現(xiàn)實,家里確實沒有房子住。另一方面,這么多年,面對生活中的種種折磨,奶奶早已習慣了妥協(xié)與忍耐,她也不愿與楊家的親戚鄰里相處,惹不起就讓吧。
周圍親戚鄰居游說我爸不要著急簽字,等等可以拿更好的補償條件,我爸開始也挺猶豫。電視新聞里經(jīng)常報道一些相關(guān)新聞,我爸說耽誤不起,于是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了字。
老屋給了政府,有兩年左右的過渡期,一家人在外面租房住。我的情況稍有好轉(zhuǎn),把拆遷房認真裝修了,兩年后,一家人搬入新居。
相較于其他拆遷戶,我家是全縣第一批簽訂拆遷協(xié)議的??h州電視臺都來采訪我家,特別采訪了我奶奶。奶奶說,做夢都沒想到現(xiàn)在的生活會那么好,更沒有想到八十多歲住進了新房,現(xiàn)在日子也好過了,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縣政府。
采訪質(zhì)樸生動,言語鏗鏘有力,發(fā)自內(nèi)心,電視臺非常滿意,這段采訪很快在縣州電視臺播放。奶奶上了電視,到校場壩去買菜的時候,人們都說她終于過上了好日子。
張家大小姐走過八十多年的人生,如今住進新房,家里條件也好了,物質(zhì)豐富了,但她的生活依然寧靜而簡樸。年輕人都無法理解她為何如此“摳門兒”,無法理解她說起過去的時候就會流淚。
二○二○年,奶奶還住在醫(yī)院生死未卜,到底是轉(zhuǎn)院還是放棄治療,家里老小爭論不休。
我爸已回家開始準備后事,明孃也催促我聯(lián)系救護車送她回家,她說老人在醫(yī)院太可憐了,何必受這個罪,人終有一死。是啊,人終有一死,可如何讓我接受奶奶的離開?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也想試試,當時我針對病情跟醫(yī)生做了很多分析,盡管病情嚴重,但她沒有基礎(chǔ)病,其他臟器都好。
我決定讓醫(yī)生們放手治療,不要顧忌后果,所有責任我承擔。我到病床邊,寬慰奶奶,讓她嘗試治療,盡管家里人當時都反對。奶奶說她聽我的,我希望她能多陪一下我們,她并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活。
第一次設(shè)備進場,準備做胃鏡治療時,奶奶說想吐,我扶她起來,她突然吐出大口鮮血,沒有任何防備,這變故嚇壞了所有人,包括病房里的所有病人。家人們勸我算了,千萬別折騰了,明孃和妹妹都哭了,說帶她回去吧。
吐完血后奶奶再次陷入休克,醫(yī)生進行緊急搶救,同時,進行輸血,經(jīng)過數(shù)次輸血后,奶奶恢復(fù)了神志,我不顧家人的反對,要求醫(yī)生馬上再進行胃鏡手術(shù),這是她最后的機會。我說奶奶來到楊家七十年,沒有她就沒有這里所有的人,我不信那些所謂的傳統(tǒng),她就算死在外面,也要進家門,所有責任我負。
醫(yī)生擔心用了麻藥她再也無法醒來。我問奶奶能忍受嗎?她努力點了點頭。我和妹夫緊按住她的頭部,醫(yī)生緊張地開始了胃鏡,十多分鐘的過程就找到了出血部位,進行止血,在整個過程中奶奶不停地痛苦掙扎。
之后的幾天,病情都不穩(wěn)定,但是出血量越來越少,說話竟也清晰了,腦梗的狀況也有好轉(zhuǎn)??h醫(yī)院至今將她作為重點病例進行分析,失血性腦梗之后,持續(xù)輸血竟然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治療效果。
一周后,奶奶能簡單進食了,繼而能下地走路。半個月后,病情已趨于穩(wěn)定,她從鬼門關(guān)里走了出來,我開車把她接回家里。半年后,我爸制作了一面錦旗,送到了縣醫(yī)院內(nèi)二科。
今年三月,家人一起給奶奶過九十一歲的生日。爺爺已離開六十年,我的奶奶,從十九歲嫁到楊家,跟丈夫在一起的時間僅幾年,在漫長的七十載歲月中,苦苦等待,一個人拖兒帶女,孤苦無依,爺爺泉下有知,應(yīng)該感到寬慰吧。
時代變遷,我們不能忘了從前,那些血淚澆灌的從前。
寫完這些文字,讓我對曾經(jīng)的張家大小姐,多了一些理解,對他們那一代人,也更多了一些寬容。
作者簡介:吳承冬,曾用筆名陽心、木易,詩人,四川會理人,現(xiàn)居成都。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