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離開家的時候,心情總是五味雜陳,父親半夜起床,坐在炕上抽著煙鍋,不說一句話,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奶奶在廚房里忙碌著我的早餐,她不知道廣西在哪里,她只知道離家很遠。我喝了一碗稀飯,吃了半碗蛋羹和一個韭菜煎餅便飽了。奶奶從鍋里拿出蒸好的雞蛋,說:“你吃兩個,路上帶四個,我和你爸一人一個?!蔽抑怀粤艘粋€雞蛋,帶了三個,給了父親兩個、奶奶兩個。
早上六點鐘,天還沒亮,院子里黑蒙蒙的,去西安的順風車開到了家門口,司機在門外鳴喇叭催促。父親幫我把行李放在了后備廂里,然后雙手捅進袖口里站在大門口看著我上車。奶奶說:“餓了記得吃背包里的雞蛋和煎餅,我給你背包的側兜里裝了兩個蘋果,你路上口渴的時候吃。”我坐上車,打開車窗玻璃,跟父親和奶奶說:“外面冷,快回屋里去,回去再睡一會兒?!蹦棠陶f:“不冷,我看著你走?!避囎訂恿耍艺惺质疽馑麄兓匚堇锶?。奶奶招手示意讓我先走,父親雙手捅在袖口里沒說話,司機師傅一腳油門便開出了村口。出村口的一瞬間,我的內心特別矛盾,更多的是無助,我不敢看窗外的風景,我知道我將離開村莊,離開這片土地,下次再回來的時候,又是新的一年。
村莊在渭北高原上,四面環(huán)繞著縱橫交錯的溝壑,有一條涇河從村邊繞過,溝壑中長滿了槐樹和柏樹。打麥場旁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長得非常茂盛,需要三個人才能抱住,一群人挖了幾個星期也沒有挖完槐樹扎的根,后來被卡車拉走了。聽說大槐樹被賣到了城里當風景樹,至今村里人也不知道它移去了哪里,是否還能在夏天長滿槐籽。
我記得,小時候村里有兩個澇池,渭北高原干旱缺水,到了夏天,人們都會用澇池里的水洗衣服和澆灌莊稼。夏天天氣熱的時候,我喜歡去澇池里浮水玩,澇池的水不深,盡管我不會游泳,也學著游泳的樣子在水里亂撲騰幾下。澇池是村里雨水聚集最多的地方,莊子斜坡上的水、胡同溝渠里的水、草地上的水都能齊刷刷地流進澇池。澇池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水,不下雨的時候,澇池底干涸得四分五裂。
澇池背后,一排窯洞是黃土里不起眼的樣子。這一片黃土塬上,四季的煙火從窯洞頂上的煙囪里飄向了遠處。麻雀在天上飛,羊群在溝畔吃草,涇河流向下一片黃土塬,天邊的云能去它想去的地方。老屋崖畔的梨樹只開花不結果,春天一樹梨花白如冬雪,院子里多了一份清香,這便用盡了它最大的力量。父親說崖畔的梨樹是一棵鐵梨樹,沒有人指望它能長出可口的酥梨,父親也沒有因為它長不出酥梨將它挖掉燒柴。
村莊北邊有一片柿子林,北溝底和清水溝都長滿了柿子樹,每家每戶都有。不清楚何年何月栽種的柿子樹,父輩很多人出生的時候柿子樹就已經有了。柿子是最質樸的果實,就像是老天派來救命的。人們看不到它開花,甚至沒有人看到它什么時候發(fā)芽,人們注意它的時候,一樹樹火紅的柿子早已紅遍了整個北溝邊。柿子是自然給予的恩賜,在父親那個年代,柿子救活了一群沒有飯吃的人。父親說他們小時候沒飯吃的時候就用柿子充饑,以至于父親和村里的一些長輩現(xiàn)如今看到柿子就不愿多吃一口。柿子成熟在深秋的落葉里,我站在樹梢就像踩在白云上一樣,整個人輕飄飄地晃動著。我看著遠處的涇河,期待有一天能去對岸看看。聽父親說,涇河對岸有個大壩,還有發(fā)電廠,我真想有一雙翅膀能飛過這條涇河,去一探究竟。涇河的南岸有父親年輕時去過的集市,小叔說山的后面有一片大海,我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樣子。我只要站在柿子樹上看一眼遠山的綠就滿足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去涇河的南邊看到大海。
村莊西面的溝壑是桃花盛開的天堂,春天只要來看一眼就不想走了。不同品種的桃樹盛開著不同顏色的桃花,有粉色的、白色的、淺紅色的,還有紅白相間的,一陣微風撫來,桃花的花瓣在風中自由飄灑著。有的落在了草地上,有的在溝畔起起伏伏,我躺在桃樹下,任花瓣落在我的臉上或者落到我的籃子里。我想象著結滿桃樹的五月仙桃,我一手一個,咬一口,紅色的桃汁濺在土地上,把黃土地染成了鮮艷的紅色。
正當我想得起勁的時候,二姐一聲吼:“你再不挖藥天就黑了,天黑了你半斤都挖不到!”我趕緊起來滿山坡地找白蒿、蒲公英、柴胡和茼蒿,挖藥才是我來西面溝的正事。只有挖到草藥,曬干賣了錢,才能買到小賣部的自動鉛筆,那個時候很想買一支自動鉛筆。我挖一斤茼蒿就差不多能買一支自動鉛筆,挖藥的人很多,挖到一斤藥對當時七歲的我來說并不容易。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周多后,我終于挖到了一斤,去隔壁村的收購點賣了一塊五毛錢,剛好夠買一支自動鉛筆和一盒鉛。我一路跑到了小賣部,挑了一支我喜歡的藍色自動鉛筆,放在籃子里,又繼續(xù)提著籃子去溝邊挖草藥。
沒有等到西面溝桃子成熟的月份,我便把西面溝那一片桃花盛開的“天堂”遺忘了,其實我并不是真正的忘記,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平時健步如飛,摘兩三個桃子不成問題。父親早知道我會打西面溝桃子的主意,他說:“不是自己家里的東西就不能偷摘,你想吃我到時候找你大伯給院里嫁接幾個五月仙桃樹?!蔽抑?,父親一個人拉扯我們姐弟仨不容易,家里的擔子都是父親一個人扛在肩上,所以我根本不會去西面溝摘桃子。
后碼頭的杏樹林要比西面溝的桃樹林大多了,簡直能頂三四個桃樹林,屬于村里人集體所有。我挖藥的時候坐在城墻上就能看到后碼頭的杏花林,白茫茫的一片,杏花樸實的香味讓人不飲自醉。雖然坐在城墻上,我的心早已經飛去杏樹林撒歡了。等杏子成熟的時候,我決定去后碼頭摘杏。摘杏回來好給父親證明我沒有去西面溝摘過桃子。我只聽大人們說過杏樹林,并沒有自己去過,我決定去尋找后碼頭的杏樹林,并打算喊兩個伙伴陪我一起去摘杏。找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們一人背了一個書包從計家坡出發(fā)。后碼頭的路看起來近在咫尺,卻用了大半天時間才走到。杏樹林看著就在不遠處,就是怎么也走不到。當我們費盡力氣到達杏樹林時,沒有看到一個杏子,走遍了大半個杏樹林,也沒有找到一個杏子。溝里的杏子比塬上的杏子成熟得早,溝里的油菜都成熟了,塬上的油菜花才開完。摘杏,我們來晚了一步。走了半天的山路,口干舌燥,我心里想著家里灶屋的一大甕涼水,真想一口氣喝完。這時,一個同伴看到了杏樹林下的涇河,我們順著杏樹林的斜坡走了下去。這是我第一次走到涇河邊,眼前的涇河寬得讓人心里發(fā)慌,河水嘩啦啦地流著。我們三個人用手接了幾口泛黃的河水,喝起來滿口土味,忍不住便吐掉了。不知道哪里來的膽量,我們仨躡手躡腳地從涇河里蹚了過去?;氐郊液?,去后碼頭的事被父親知道了,看到我?guī)嗟牟夹?,父親訓斥到:“涇河水深不見底,前幾年計家坡一個老漢砍柴就淹死在河里了,你還敢從涇河往過走,算你這回命大,以后你再敢去涇河邊,我打斷你的腿!”
月亮是村子里的眼睛,只要有月亮的夜晚,村里的角角落落都被照得明明亮亮,天上的星星用心數(shù)就能數(shù)清楚。有月亮的夜里,父親坐在院子里的掃帚上抽著煙鍋,月亮的光透過杏樹的葉子,在父親的臉上晃來晃去。父親給我說他青年時期建設西安紡織學院、機械學院和西安交通大學的事,我也期待著有一天能去西安看一看。到了半夜的時候,月亮溫柔的光亮從天窗灑進來,我枕著奶奶的胳膊安靜地睡著。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聞到了五月仙桃和杏子的味道,我爬起來一看,屋里僅有的大黑柜上放著幾個五月仙桃和油杏。我一手一個,咬一口,紅色的桃汁濺在地上,我用腳來回跐了跐。有月亮的夜晚,我有足夠的安全感,即使不用點煤油燈,我也能看清課本上的漢字,我不用擔心暴雨把窯洞沖垮,也不用去西面溝摘桃子。
村里有一個秘密地方,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直到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坐在秘密地方望著遠處,心中感覺萬分恐懼。我一抬頭,遠處的涇河水就向秘密地方倒灌而來,腳下的黃土不停地坍塌,我也跟著墜落,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我大聲呼喊,沒有人回應我,我找不到村莊和村里的人。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假如有一天我找不到回村莊的路,那該有多難過。我決定,把這個秘密地方分享給和我一起長大的伙伴。酸棗紅遍山頭的時候,我們一起來北溝邊摘酸棗。秘密地方的酸棗很多也很大,我們腳下的溝畔是父親那個年代人們修水利種的柏樹和槐樹。這里和隔壁的村莊隔著一條深溝,可以看見對面溝里的西瓜地,還有一群羊在溝里吃草。我們都不知道涇河會流去哪里,涇河對岸有沒有住人,隔著山脈看過去,山巒起起伏伏,朦朦朧朧的河岸像神仙住的地方。秘密地方有風,有樹,有遍地的小雛菊,有我喜歡的酸棗,還有我向往的遠方。有時候我會想,涇河對岸的窯洞里會不會也有人看著我們,他們會不會知道我們有個秘密地方。
小時候,我很想走出村莊,去看看村子外面的世界。村里一年四季風很大,吹得人臉干疼。冬天的大雪能湮沒所有的土路,積雪埋住雙膝,讓人寸步難行。村莊長在黃土里,到處都是土做的,人住在土窯洞里,莊稼長在黃土坡上,雨水流入土挖的水窖,好像村子永遠離不開黃土。村里人只有一年四季反復地耕耘,面朝黃土背朝天,才能勉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小時候,我覺得村莊的盡頭是村邊那條涇河,一條河擋住了人們南去的路。我心里想著要是有一條船就好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涇河并不是村莊的盡頭,它不能阻擋人們想要離開村莊的念頭。我覺得村子西面那一片墳墓才算得上村莊的盡頭,西面有寬闊的麥田,麥田里專門有一塊地方是村里的公墓,村里去世的人都會埋在西面這一片麥田里。埋在西面麥田的人,大多數(shù)家里都做不起墓碑。村里人習慣給墳墓的兩邊栽種柏樹,或者用磚塊壘一個祭奠用的臺子專門用來給墳墓做記號,每年清明掃墓時也好區(qū)分開來。
長大后,我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莊外出謀生,異鄉(xiāng)的生活讓我再次想起黃土中的小村莊。離開村莊的時候,我沒來得及向它揮手告別,甚至忘記帶上父親提前準備好的一小包黃土,提著行李便匆忙出發(fā)了。綠皮火車從涇河大橋上緩緩駛過,我看到了涇河的壯闊和渭北高原的厚重,以及一望無垠的關中平原?;疖囈宦废蚰闲旭傊移诖h方的目的地,想象著自己歸來時的樣子。遠離故土的那段日子里,村莊和村里的人總能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隨著一年又一年在外漂泊,村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了。
我想把家人接到我工作的城市與我一起生活,父親卻一心執(zhí)意要留在村子里。父親說他生活在村子里自由自在,和村里的人都相處了一輩子,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他覺得心里不踏實。鋼筋水泥堆砌的城市,對于一輩子生活在農村的父親來說是沒有任何吸引力的,父親喜歡村里的生活,喜歡田間的莊稼和果實,村莊便是他的根和魂。父親習慣了每天早晨去地里看一看小麥,趕一趕玉米地里的麻雀,在后院種一些瓜果蔬菜,村莊那一片片土地是他用心經營的人生。
有一天晚上,我和父親坐在院子里聊天。我問父親:“村莊的盡頭在哪里?”父親皺了皺眉說:“村莊的盡頭就是老屋門前的一道道溝壑和從程家川流下來的這一條涇河?!逼鋵嵏赣H和我以前想的一樣,于我而言,這已經算不上是村莊的盡頭了。離開村莊后,我一直走在尋找村莊的路上,村莊成了我心中向往的遠方,那一草一木,山河故人都是我眷戀的美好?;氐酱迩f,那種久違的親切感讓人感到特別的愜意,好像還和從前一樣。每次離開的時候總感嘆時間過得太快,沒有在家待幾天便要起身離開,車子開出村口后,再回來時村莊已經重新?lián)Q了季節(jié)。小時候,我不喜歡村里的涇河,我總覺得它擋住了村里人遠行的腳步,它讓村莊變得閉塞。如今,我慶幸村子里有一條涇河,不然在多年以后,沒有人記得會有這樣一個村莊的存在。時間改變了我們的容顏,村莊也在不停地變化著,多年以后,我們這些走出村莊的人會變老,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會有力氣翻越山河回到村莊。離開村莊的日子里,村莊變得越來越模糊,盡管如此,歸鄉(xiāng)的路在我心里從始至終都是清晰的。
作者簡介:李浪浪,1994年生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青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南寧局集團公司柳州工務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青年作家報》《湖北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