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老實交代吧,《采蜂》一詩,是從我的一篇散文《采蜂記》里化過來的。
蜂,尤其是蜜蜂,總是深深吸引詩人。愛爾蘭詩人葉芝寫到:“我就要動身走了,去茵納斯弗利島/搭起一個小窩棚,筑起籬笆墻/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獨個兒住著,蔭陰下聽蜂群歌唱……”
而在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詩中,就到處都有嗡營之聲了,就連她忘情地描述她夢中的大草原時,也忘不了來這么一筆:“要有一只蜂/一只蜜蜂……”
特別感動了我的是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與蜜蜂有關的兩行詩。那是寫給一個困苦中的小男孩兒的。一個苦孩子,巴望一口蜜——“讓我嘗一口蜜吧,/讓我嘗一口蜜,我寧愿去死!”
我老覺著這是寫給我的。小時候,我是那樣地想嘗到一口蜜。
在我的故鄉(xiāng),早先整個村子有三戶人家后院有蜂房,那是劉勤、劉增、劉福春家。蜂房是用空心椴木做成的,大約一摟粗,五尺高,底部有個或圓或方的小孔,供蜜蜂出入,上頭,用黃麥草扎頂子。至于蜂房內(nèi)部結構,我無從知曉。養(yǎng)蜂人家一般不讓靠近,怕你挨螫,怕蜂受驚,怕生人氣味。待到人家割蜜時,你就更不能靠近,萬一流出口水來,丟人現(xiàn)眼。
起先我并不知道為什么管采蜜叫“割”,現(xiàn)在想來,割,有取舍的意思,是想給蜂們留下口糧吧。
待有人家割蜜之時,半大孩子老遠張望。蜂房的頂子揭開了,里邊是用木條釘?shù)氖?,蜂兒依十字筑巢?/p>
春暖花開的時候,偶爾有一群蜜蜂從蜂房中逃離,或是有整窩的蜂背叛了主人,看蜂群呼呼地飛,養(yǎng)蜂人家急了,隨手抓一把土向蜂群揚去,連絆腳的石頭都顧不上了,一追老遠。有人急,可也有人樂,忙著在遠處花樹上采蜂。有蜜的人家,往草帽上抹蜜,沒蜜的人家,噴一些糖水,吸引蜜蜂過來,一手托著草帽,一手拿著新笤帚往草帽里掃。誰家掃著蜂王了,算是有養(yǎng)蜂的命,他家的孩子,來年就有機會吃一口蜜。說是“有機會”,其實機會很小。掃來的蜜蜂住不慣新巢,說飛又飛了。勉強住下來的,開始鬧病,一個個掙扎著爬出門,栽倒再也飛不起來了。
有一年春,我爺爺和我在老娘溝森林里發(fā)現(xiàn)一窩蜂,在一個老椴樹根部,蜂們出出進進,一片繁忙。觀察了好幾次,看它們很像蜜蜂,全都帶著甜甜的味兒,以為是野蜜蜂呢。
我爺爺說,和誰也別說啊,等到秋天。
為了一口蜜,我和我爺爺苦苦等了兩個季節(jié)。
苦苦地等。等,其實倒沒什么苦,苦的是守著那個秘密,守著那個很想對人說但無論如何又不能說出的甜蜜的秘密。
終于可以去割蜜了?!耙欢ㄒ衙鄯湟膊苫貋?!”我拉著爺爺衣袖說。
悄悄地備下一個蜂房之后,我爺爺帶上鐵鎬、木桶、斧頭和松明出發(fā)了,我喊著追出門,想跟著去,爺爺不讓,怕我挨蜇。
去了大半夜,爺爺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原來那不是蜜蜂,是一窩土蜂。
就在這年秋,我們家特意從增大伯家買了一罐頭瓶蜜,誰知,其中竟然兌了一多半兒粳米米湯。
此刻,我無法描述采蜂的趣樂,是因為事非親躬。有幾次見蜂群落到野地小樹上,跑回家找來草帽和笤帚,蜂群已經(jīng)揚長而去。我一定要寫下這些,是因為一再體會對甜蜜的理解——“甜蜜無所不在,但/人們很少能夠得到甜蜜/因為命運只把它/賜予理解它的人……”
突然又想起我曾經(jīng)望見的那些蜂房中的十字木條來,像十字架。一查證,果然是。相傳蜜蜂最初是在天堂,曾以“上帝的小仆人”著稱。在佛教徒聚集地,人眾至今被喻作蜂群,佛塔呢,又曰“蜂臺”。
再聽蜂兒之歌唱,贊美中隱含祈禱。
寫下散文《采蜂記》,意猶未盡,想了想,截取一個片段,又寫了小詩《采蜂》,虛虛實實,恍兮惚兮,以有別于散文的敘述,道出散文言所未盡直言。05A1C1FE-55B5-42A8-B5FC-900015809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