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舊歷的年底,有一種讓人眩暈的速度
我一直渴望抓住一些具體的東西
比如一杯酒、一個背包,或者
一張返鄉(xiāng)的車票,一扇車站的大門
讓白天慢下來,讓夜晚留下一些痕跡
孩子們早已離開學(xué)校,他們涌入滑雪場
回到動畫和游戲中,或者,被父母趕著
上一個接一個的補習(xí)班。我猜想
那操場的空曠,和落日的孤獨
可以把一個校園帶入靜止的虛無
正如這個下午,天空陰沉,我無所事事
但街上到處是從商場銀行出來的人群
攜裹著讓汽車升騰的空氣,把城市填滿
于是,我打開博爾赫斯,觸摸紙上的云朵
所有的枝丫都不是多余的部分,萬物勻稱
盲者的節(jié)奏,有一種旁若無人的從容
從一個詞語到另一個詞語的距離,就是心靈
可以聽到的呼吸。當(dāng)黑暗終于爬上窗戶
那二十多頁文字,仿佛一面黯淡的鏡子
模糊了我臉上的倦怠,以及時間的灰塵
那個人肯定是我,在另一個世界
看到不同的風(fēng)景,熟悉的人
恩怨依舊,只是這恩怨轉(zhuǎn)了方向
改變了顏色
新人彈著舊曲
故人唱著新歌
都是輪回,比如我曾被送上祭壇
比如我曾穿越好時光
歲月靜好,我看到大雨呼嘯而過
我目送月光姍姍離開
而醒來,枕上還是大把脫落的頭發(fā)
此肉身還是此肉身
而那個人肯定是我,那些秘密
那些悲喜,我都曾有過
下午的光陰,似乎比上午來得要輕
比上午更加虛無
梧桐的樹影遮住了窗子,初夏的風(fēng)
穿過樹葉,但沒有穿過我
肉體下沉,書頁上的文字
猶如被遺落在田間的麥粒,兀自發(fā)芽
我多次走到窗前,想用眼睛
代替推理,用眼前的麻雀代替思想
我把一只誤入走廊的螞蟻放到草坪
看著它消失,卻不知它究竟來自哪里
樹影移動,我看到許多熟悉的背影
從窗前經(jīng)過,慢慢變成旋轉(zhuǎn)的表針
而我,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想象那只螞蟻,想象風(fēng)吹過身體的聲音
當(dāng)我長久地關(guān)注一個事物
當(dāng)我長久地關(guān)注一個事物,比如
一棵樹的形狀,一朵云的變幻
一只燕子在雨中飛來飛去的樣子
我時常忍不住熱淚盈眶
這些熟悉的事物,它們一直都是那樣
簡單,沉靜,而又充滿神跡
風(fēng)就那樣吹著,陽光就那樣亮著
從古到今,從一個季節(jié)到另一個季節(jié)
它們仿佛從來沒有改變什么
即使黑夜來臨,它們依然會保持著
細(xì)膩的紋理和光澤
時光匆匆,只是鏡中歲月
這些簡單的事物,它們就那樣
在人類的喧囂中,靜靜地榮枯
靜靜地死去,又靜靜地長出新的枝葉
1
風(fēng)雨交加,黃葉的舞蹈凜冽
鳥兒都不見了
漫天的灰色
正合我午后的心境
2
離家多年
我只能猜想,家鄉(xiāng)的玉米已經(jīng)收倉
剛種上的麥子正趕上壓凍水
母親已生起了爐火
3
為自己寫一首詩
總是那么艱難
4
父親卒于秋光之中
奔喪之夜我站在擁擠的火車上
記憶中斷,淚水無蹤
人貼著人,人挨著人
那么多人究竟要去哪里
5
我多次抵達(dá)凌晨的車站
列車員報站的聲音有些飄忽
出站口,出租車司機(jī)猶如鯊魚
城市的雨水被攪渾
我不辨方向
6
父親入土那天有雨
道路泥濘
但出殯的嗩吶準(zhǔn)時吹響
送葬的人群緩緩移動
我摔碎一只瓦罐
和父親瓦片一樣粗糙的一生永別
7
從墓地回來
我捧起酒杯敬謝親朋
一杯酒還未喝干,人便醉了
文字太淺,裝不下一天的變故
8
麻雀落在父親的墳上
每一個季節(jié)它們都來
而我仍在路上
借助文字奉上紙錢
9
一個季節(jié)正在老去
而時間一如新生
我錯過了太多的機(jī)會
和家鄉(xiāng)的老人們一起說說過去
10
秋風(fēng)正緊,黑暗來臨
我又送走了一段時光
于無聲處
遠(yuǎn)處萬家燈火
(以上選自《當(dāng)代人》2022年4期)
講述者沒有身份
但所有人都愿意承認(rèn)
他可以是任何人
講述者從消亡的王朝走來
他說出的消亡
正是他的重生
孩子們喜歡聽傳說
而講述者喜歡看著當(dāng)下
說以前的事情
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講述者
從不同的方向
修補破碎的時間
講述者不需要身份
在窺視無處不在的人世間
他需要無限隱身
必須在內(nèi)心安放季節(jié)
落葉才有溫度
必須讓目光經(jīng)過河流
人世才見清澈
秋風(fēng)中,我必須交出自己
才能聽到泥土的聲音
必須忘記一些詞語
才能讓另一些詞語閃亮
我必須跟著落葉,才能發(fā)現(xiàn)
眾生在泥土深處的安然
比如此時,我能去哪里
才能遇見最好的秋天
遇見讓我消失的林蔭與時光
我不追逐落日和黃葉
它們抵達(dá)的地方
我早晚都能抵達(dá)
比如昨天,我見過午夜的悲傷
它一直都醒著
像一個老人一樣醒著
低著頭,望著眼前的黑暗
比如剛剛過去的那一刻
穿越塵世的是非
我看到浩浩蕩蕩的生命
集體奔赴
一條無始無終的河流
我的記憶從家鄉(xiāng)的河流開始
一條地圖上的河流
打開了一個少年最初的寫作
我多次虔誠地寫下
一條河流過我的家鄉(xiāng)
干涸的河流,它始終流淌在我的心里
沖刷靈魂的喧囂,讓荒蕪的地方長出青草
明亮的記憶,擦亮暗淡的浮生
久居城市,我已習(xí)慣了沒有河流的街道
一個老人默默地坐在路邊吃燒餅
他臉上的皺紋已不起波瀾
陽光一覽無余,人們匆匆而過
青春已過,大把的往事被貼上封條
河流的入海處,千帆竟過
到處都是弄潮兒的碼頭
我卻無法搭上一條小船
我的影子太過沉重,鴨子的卑微與速度
錯過水中魚,岸上的柳眼
錯過整個春天潑辣的花事
在大海面前我羞于提及我的出身
泥土的氣息,讓徹夜難眠者淚流滿面
夢和鏡子有相同的味道,模糊而破碎的憂傷
我誕生于白露之后,河水蕭瑟,秋天遼闊
(以上選自《詩探索》2021年第四輯)
你瞧,我們都必須在錯誤中修正自己
正如小時候,用開水灌螞蟻窩
然后在另一個地方
把一只螞蟻從水里撈出來
白天射出一支箭
在夜晚重新射向自己
就是這樣,錯誤如影隨形
每一次掀起的風(fēng)暴
都能完成一次自新
讓時間在打結(jié)的時候
也留下一個可以抽出的線頭
除了歷史的記錄者
所有人都可以停下筆
傾聽,或者靜默
大地的狀態(tài)
——我們應(yīng)該秉承
你知道,也可能
永遠(yuǎn)不愿明白
一件事可以有不同的版本
你無法讓所有人都相信你的修辭
更無法改變其他人對你的描述
就是這樣
我們都背負(fù)著
人與我所加的偏見
一路走
讓遇見的人們
替我們澄清
或者,再次涂抹
只有野心家才有底氣
把詞語分成三六九等
修建教堂的不一定是信徒
在臺上布道的也不一定是先知
詞語的城堡
注定把一些人排除在外
說出詞語的歷史
從來不是語言學(xué)家們自信的事情
孩子們的問題——
指向物質(zhì)的詞語有沒有危險
面對語言,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
相信修辭最多的版本
總會有這樣的時間突然襲來
散落的灰塵鋪滿大地
道路不明。人世匆忙
只是方向并未一統(tǒng)
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影子里
轉(zhuǎn)述一段歲月
我遭遇過太多這樣的時間
猶如一次大水中的行程
而大雨已下了許多天
雨水注滿雨水
船只碰撞船只
艄公的沉默讓黑夜提前到來
而歸期依然無法確定
行程依然無法改變
在雨中,我無法把一條魚放到地上
讓它,隨著雨水游回河流
無法恢復(fù)一個被雨水沖毀的蟻穴
讓一只爬到馬路中間的蝸牛
躲開來來往往的車輛
無法描述一次被大雨阻隔的奔喪之路
一條被黑暗堵死的隧道
無法描述沉默的哭聲
甚至,無法正確地使用
最簡單的詞語,描述
每一滴從天而降的雨
下午的空間,可以更小一些
小到一首循環(huán)播放的老歌四處彌漫
或者更大一些,大到兩個人的影子
無跡可尋。下午的時間
不需要清晰的刻痕
每一個操場上,都有踢球或跑步的孩子
但下午不屬于速度
下午必須慢下來
讓一個人可以有足夠的時間
喜歡另一個人
讓他們在河邊私訂終身
讓一個人坐在公交站點
看來來往往的車輛把一群人吞進(jìn)去
把另一群人吐出來
讓他把自己清空
然后,趁著夜色飛起來
(以上選自《椰城》2021年第12期)
人生逼仄,夢是另一個出口
陽光之外的語言
黑暗中更為隱秘的呼吸
你還是你,沒有重量的肉身
在另一個世界里打開自己
親人還是親人,朋友還是朋友
年輕的面容,來自記憶
瞬間的聚散,淚水盈滿
虛實難辨,但莊稼還在生長
酒依然冒著香氣
泥土上的植物蔥蘢如初
雨中的蝸牛
有夢,所以才爬出來呼吸
雨水中,一個蝸牛就是一個坐標(biāo)
生命的起源,原本就那么簡單
貼著地面爬行,或許只有一只蝸牛
能抵達(dá)一棵樹的高度
還來不及睜開眼睛,便被碾碎
沒有重量的粉末融入渾濁的雨水
猶如雨水本身,從天而降
又轉(zhuǎn)瞬消逝
(以上選自《海燕》2021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