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深處是無聲（外八篇）

冉令香 崔會軍 阿探 劉懷遠 茨平 張中杰 鄒冬萍 蔡虹

水到深處是無聲——評阿舍短篇小說《謎語》淺析

山東泰安／冉令香

短篇小說就是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讓人物關(guān)系盡量尖銳化，人物性格鮮明化，讓讀者一眼就能看到其特質(zhì)，像貼了特異的標簽?！吨i語》以兒童視角講述了燈燈這個讓人疼惜的可憐孩子的悲劇命運，以旁觀者的冷靜探觸一個孩子逼仄的生存空間。

《謎語》的“謎底”足夠深幽，被戈壁灘的團部家屬院和學校，乃至大風團的幾千雙眼睛和嘴巴，猜了幾千幾萬個日夜，也沒有猜透；《謎語》的“謎面”又如此透明，明道美的肚子像球一樣鼓起來時，她主動向連里交代，讓一段隱秘情感的產(chǎn)物置于朗朗乾坤之下。直至小說結(jié)束，“謎底”都如沉在水底的淤泥，沒有揭開。隨著小說故事的發(fā)展，“謎底”到底是哪一個不重要了，作為“謎面”的明燈燈反而成了刺痛人心的痛點。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中，一顆愛的種子從胚胎時期就被打上獨特的烙印，注定成為眾人眼中的異數(shù)。

從“謎面”看，燈燈是大風團家屬院附近幾十個孩子中最稀奇的一個，可以有無數(shù)媽媽，卻沒有爸爸，任何一個靠近燈燈的男人都讓明道美心慌。他的存在無異于“罪孽”，在媽媽肚子里，以胚胎形式生長的時候，就引發(fā)了大風團的強烈地震。這個“違規(guī)”生長的生命會殃及他那個謎底一樣的爸爸的生命，甚至牽連遠在上海的親人的安慰。

燈燈是矛盾集中對立的統(tǒng)一體，他那么無辜，被倔強的媽媽強行帶到人間，在最喧鬧的現(xiàn)實中忍受最冷酷的親情拷問。他一直是最敏感的話題，是周圍人最關(guān)注、最想破解的“謎語”；他那么透明，頭發(fā)淺黃，眼睛淡灰，皮膚淺白，嘴唇淡肉色，“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團水印”，“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融化或者消失在他周圍的光線和空氣中”。他何嘗不是面鏡子？他一出生就給全宿舍的女知青帶來了歡欣和光明，喚醒了女知青被艱難生活遮蔽的母性、被壓抑的天性。他的存在，清晰透徹地映照著那個特殊時代、被扭曲的人性和心理；他那么怪僻，本是童言無忌、天真浪漫的年齡，卻被迫壓抑自己，關(guān)閉自己，不讓任何人走進他的心里，以啞巴似的沉默來對抗周圍的質(zhì)疑和刺探；他那么不合時宜，“畸形”成長，被同伴嘲弄、欺辱，被隨意忽視或者拋棄，是可有可無的異類。他只有默默地向天仰望，追尋一只鷹翱翔天宇的自由；他忘我地追蹤一只蜻蜓而失足落水，丟失了孤獨的性命。

水到深處是無聲。從“謎底”看，燈燈是明道美殫精竭慮保障他從未露面的爸爸和親人安全的暫時受難者，是明道美愛情的結(jié)晶和見證，是結(jié)束艱難生活的期盼，是開啟希望生活的寄托。犟牛似的明道美，抱定以無聲對抗猜測和質(zhì)疑的喧囂，以不語抵御眾口飛唾的攻擊。她以為深諳“謎底”，希望總會降臨。

但小說的結(jié)局是悲涼的。燈燈小小的生命向著追尋自由的方向消失了。他的死亡是對畸形人性的無聲抗爭和控訴。明道美執(zhí)拗地把他的骨灰裝在小小的黑匣子里，帶到上海，把永久的謎團留在了戈壁。她埋葬的一段愛情已成為心頭永久的痛。

人生路上的珍珠——讀虹影散文《女性的河流——虹影詞典》

山東聊城／崔會軍

虹影散文《女性的河流——虹影詞典》，全文十一個頁碼，包含四十七篇短文，根據(jù)篇幅內(nèi)容，有的一千多字，有的就是一句話，多數(shù)在四五百字。這一段段文字，文本純凈，是她人生路上的珍珠，散落著，隨意自然地呈現(xiàn)。

開頭第一篇《問題》，第一句，就吸引我了：“在生活中，我們盡量可以漠視任何不愉快……”這一句就是溫暖，就是教人把握生活，在生活中遇到難以把握、舉棋不定甚至一些壞消息、不喜歡的人，處理不了的事情的時刻，拿出一種勇氣、堅毅，一種生活態(tài)度。這句話瞬間讓我有一種明亮的感覺！

小散文的內(nèi)容多種多樣，題材豐富多彩，飽滿多汁。我像在一個明凈的太陽初升的早晨，在野外采摘了一大把新鮮多汁的藍莓，給我愉悅、滿足和足夠的從容淡定?！独硇浴贰稌r間》《為誰而活》《磨難》《童年的內(nèi)核》《叛逆》這些小作品里能看出來虹影的堅強、堅韌和執(zhí)著，包含她過往生活的點滴。能看出來，短短小文，每一篇都是作家本人的寫作感悟、生活感悟、行走蹤跡和痕跡。走到哪里寫到哪里，寫到哪里悟到哪里。文筆理性、冷靜，這樣的寫作方式不用一氣呵成，平常寫出來，寫好之后整理，就是一篇大散文。

虹影是一位擁有很多讀者，著名的、有傳奇色彩的英籍華人女作家。她說：“我想說的，都在我的文字里?！焙缬蔼毺氐呐Ψ绞胶徒?jīng)歷是一個奇跡。虹影積極向上，寫詩歌、小說、散文，她勇敢和自信地說：“我的每一首詩都是自傳?！边@些小文里面更吸引我的是與寫作和閱讀有關(guān)的內(nèi)容。有我值得借鑒的寫作方法。比如《寫作計劃》《寫作風格》《少年讀物》《小說與詩歌的區(qū)別》《作家與評論家》《讀書》《后朦朧詩》《邊緣寫作》等，對我有啟迪。文章雖然短小，卻有磅礴的力量，誘發(fā)我寫作的激情。原來，長散文也能這樣寫，由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小散張組合。

生活是殘酷的，充滿磨煉，虹影一路尋找“安全感”“自由”。她燦爛的生命之花，讓時光逆襲，在文字中拓展精神空間。虹影就是一個為文學而生的人，這篇大散文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攝影》《恐懼》《成功與失敗》《叛逆》《重慶》《銅元局》等沒有邊界，說明她的心也是大的，沒有邊界。

虹影瘋狂讀書，瘋狂寫作，靠寫作養(yǎng)活自己。我非常佩服她的這種堅韌，在當今社會，她的決心、內(nèi)力、耐力，提供了一個范本。在寫作中，她不斷延伸和拓展自己，獲得了豐富多彩的人生。虹影很清醒：“我知道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寫作的原動力來自哪里。”文本中個體記憶和生活現(xiàn)場的闡釋，打破思維局限，升級心中的定見。

她的意識很先進：“時代變了，可能要不了多久人們就不用結(jié)婚了。剩女這個詞也會過去，人怎么活是她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而且有她的理想在里面。”她看得很遠，走南闖北的人，視野超前。虹影的文筆大大方方，明了簡潔，直接表達想法、方向。她善于直抒胸臆，有感而發(fā)。她癡迷、瘋狂地寫作，換來精彩人生。任何題材到了她這里，不掖不藏，用犀利的筆觸，變成文字。

人這一輩子，會經(jīng)歷很多，會得到和擁有，也難免會遇見無法理解的事情。虹影說：“寫作對于我來說，是找到一個跟這個世界發(fā)生關(guān)系的媒介。我是一個特別孤獨的人，不愿意和這個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寫作讓我與世界有了聯(lián)系，讓我得以生存?！睆倪@些短文里，看出來虹影的心路軌跡。仔細想一想，我自己也是，是因為寫作，才與這個世界聯(lián)系更多。愿意在文字里，傾談和傾訴。

虹影帶著她的夢去過很多地方。她的臉上一定有憧憬，她的眼里，一定有光芒。虹影每到達一個地方，每離開一個地方，都與她的心境有關(guān)，與她寫作的愿望有關(guān)。好像歲月并沒有消解她的激情，多年過去，虹影寫了一大堆的書，她還是那個激情的寫作者。

新冠時代的愛情——評王秀云中篇小說《鳳凰于飛》

陜西西安／阿探

王秀云的《鳳凰于飛》，以對已擁有美滿愛情有預(yù)謀的顛覆，以顛覆愛情行動的絕棄，深化了愛情的品質(zhì)性內(nèi)涵，這不能不令人驚喜。這樣的構(gòu)建模式，令人不由得想起了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所不同的是王秀云以神性感召最終化解了所謂愛情的執(zhí)著糾結(jié)，使排他之私愛升華為大愛無限，完成了中國式小說品質(zhì)構(gòu)建。

小說開篇以夢境虛幻之不逮與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精神隱喻，開啟了中年女人程偉偉的愛情糾結(jié)及虛妄。無論是夢境中樹上跳來跳去的盧秘，還是卡爾維諾筆下的男爵，既是女人程偉偉的靈魂糾結(jié)動影的投射，亦是她與盧秘有緣無分最終結(jié)局的昭示。那幅題名為《鳳凰于飛》的畫，只是程偉偉青春飄逸的延宕與馳思，堅實的現(xiàn)實生活有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節(jié)奏，這也是敘事轉(zhuǎn)進的交接點。小說從第一節(jié)轉(zhuǎn)入富于現(xiàn)實邏輯的敘事，現(xiàn)實中的愛情，或許更準確地應(yīng)該稱作婚姻，是兩個家庭、兩代人共同托舉起來的瑣碎日常。安居樂業(yè)之后的程偉偉，在貌似美滿的婚姻中發(fā)現(xiàn)了缺失，如同安娜·卡列尼娜在剎那之間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缺失——愛情究竟去哪兒了？作為丈夫的廖中飛則認為，老夫老妻奢談愛情過于幼稚；而程偉偉認定愛情對于一個女人不可或缺。于是，無所事事的必然結(jié)果是無事生非，程偉偉開始懷疑丈夫?qū)矍榈闹艺\度。女人程偉偉沉溺于完美愛情不得的失落中，男人廖中飛作為醫(yī)生則處在對醫(yī)院呼吸科醫(yī)患的種種擔憂中。作為夫妻，靈魂上的距離肯定是存在的，亦是正常的，于是這種距離導(dǎo)致程偉偉的“犯險”。

無疑，程偉偉追求愛情的信念是堅定的甚至是果敢的，她完全做好了“出逃”的準備，甚至她期盼護士徐迪成為她提出離婚的重大理由。離婚的念頭源于同學聚會再次見到當年的戀人盧秘，記憶回溯到大學。青春的夢幻曲不僅因為盧秘的家庭變故斷弦，更因著程父對愛情的強力阻擊——與盧秘的見面。與廖中飛走入婚姻殿堂，有著廖中飛自身不懈的努力，更有著程父強大的背后策劃。程偉偉多年后與盧秘的交流，再一次激發(fā)了彼此重拾多年前愛情的執(zhí)念。于是盧秘選擇了離婚，志在必得地來到瀛洲。對于廖中飛來說，當年打敗強大情敵更多的在于幸運，如今情敵正大光明地來“奪愛”，直面與較量是必須的。廖中飛坦蕩直陳，明確捍衛(wèi)家庭婚姻。正面較量剛剛開始，突如其來的疫情終止了兩個男人的較量。廖中飛因疫情被緊急召回并即將帶隊出征，他與親人告別，并包容了妻子與盧秘。飯店、酒店、賓館歇業(yè)，封城封閉，盧秘激情澎湃的“奪愛”計劃被疫情擱淺，程偉偉原本重燃的愛情火焰被必須獨自應(yīng)對的繁復(fù)生活澆滅。雖然與當年的初戀獨處一室，然而丈夫出征，生活仿佛被抽離了靈魂，空落落。

程偉偉不得不去承擔起曾經(jīng)由丈夫擔負的生活，擔負起照顧老人孩子的責任。程父再次警示女兒，在抗疫中必須做丈夫堅強的后盾。他對盧秘的人生評判也是超常準確：不該撤退的時候撤退，不該進攻的時候進攻，必敗。疫情的來勢洶洶，廖中飛的大愛無懼、勇于擔當，與之相較，盧秘、程偉偉的排他之私愛的激情，早已逃遁無跡。疫情與大愛最終終結(jié)了盧秘的“奪愛”行動，加入志愿者隊伍，也消解了程偉偉的“私奔”心念，回照小說開篇。這一過程，既是程偉偉精神成長成熟的歷練，也是盧秘走向男人擔當?shù)腻懘蚺c淬火。疫情阻擊取得階段性勝利，曾經(jīng)的兩個愛情死敵，最終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疫情成為小說情節(jié)逆轉(zhuǎn)的節(jié)點，無疑是自然天成的巧設(shè)，更是情感變奏的絕境逢生。愛情本義是什么？絕不是精神的虛妄，絕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臆想，更不是拋棄至親的決然，是擔當?shù)挠職馀c無私的奉獻，更是責任的不棄。小說尊重人物個性與精神追求，從私愛到大愛，從家庭責任到社會責任，升華深化了愛情的內(nèi)涵，重新捍衛(wèi)了愛情之偉大。文本構(gòu)建顛覆中有化解，化解中有騰升，不失為一部好小說。

淺談《東坡寓惠記》——評申平小小說《東坡寓惠記》

湖北武漢／劉懷遠

驚喜地發(fā)現(xiàn)，《作品》開始刊發(fā)小小說了，這對于小小說作家無疑是個喜訊。作為一個小小說作家，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試談一下作品雜志小小說開篇作品《東坡寓惠記》。

小小說雖篇幅短小，但同樣需要大的空間、大的視野、大的場景，才能使小小說在有限的字數(shù)里，閃轉(zhuǎn)騰挪，有所作為?！稏|坡寓惠記》這一組三篇小小說同樣是這樣，跨越千年時空，講述了蘇東坡寓居惠州的故事。小說依托歷史背景和歷史人物，采用了魔幻與現(xiàn)實相結(jié)合的寫法，《遇仙記》上來就打造了一段即使蘇東坡本人看到都會大吃一驚的東坡夢中夢：蘇東坡的嘴不見了！為什么蘇東坡的嘴會不見了？離奇不？荒誕不？是無稽之談嗎？不是，荒誕的背后是有緣由的，是讓人同情和憐憫的。蘇大學士年紀輕輕就科舉高中走上仕途，本該在人生的花季步步高升，然而，命運卻讓他從繁華的京城一路被貶外放，中間甚至經(jīng)歷了關(guān)進囚牢險些掉頭的風險，原因何在？就是吃了嘴的虧，恃才孤傲、口無遮攔，導(dǎo)致禍從口出，幾十年中被一貶再貶，從荒涼走向更荒涼。

蘇學士也曾賦詩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眲e人的嘴丟了，不是好事，蘇東坡的嘴丟了，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這時，小說中請了八仙中的神話人物何仙姑出場，她采用高科技手段在湖面幻化出蘇東坡因嘴得禍的幾個重要場面，希望蘇東坡能夠幡然悔悟，反省改正，不再惹禍上身。隨后，小說把蘇東坡的嘴在湖里仔細洗濯了，在煉丹爐里高溫煉了，再重新給蘇東坡安裝回去。蘇東坡會從此三緘其口嗎？小說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讓蘇東坡的夢中夢醒來，留給我們更大的想象空間。歷史的結(jié)局，千年以后的我們是了解的。但作為小說，是極希望蘇學士改變性格，學會察言觀色一點點，學會逢迎阿諛一點點，改變生存生活的環(huán)境。作者可以虛構(gòu)和營造小說的情節(jié)，卻不可逆轉(zhuǎn)歷史。也正是生活的逆境，讓蘇東坡在黃州、惠州、儋州留下了千古不朽的詩詞歌賦。

嘴，害了蘇東坡的仕途，坎坷的生活遭遇，某種程度上也成就了他的文學成就。福耶？禍耶？即使作者好心地編織了洗嘴煉嘴的故事情節(jié)、強迫蘇東坡洗心革面的情節(jié)，依然不能改變這位文學驕子的性格。這篇仙氣飄飄的小說在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上，我感覺與蘇東坡一生嬉笑怒罵、以苦作樂、豪放不羈的文風遙相呼應(yīng)，行文飄逸情節(jié)傳神。另兩篇《化鵝記》和《失硯記》也是同樣的手法，講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物從哪里來，又會去哪里，緣來即來，緣散即散，順其自然，都給人更深層面的對人生和萬物的思考。

翅膀沒有用來飛翔——評阿微木依蘿中篇小說《我姐姐玖詩陌不見了》

廣東佛山／茨平

讀完刊載于《作品》2021年第11期上阿微木依蘿的中篇小說《我姐姐玖詩陌不見了》，心底產(chǎn)生一種久久不能釋懷的悲愴。

翅膀是用來飛翔的，這是動物世界里的普遍真理。蜻蜓的翅膀，麻雀的翅膀，雄鷹的翅膀，等等，無一不是用來飛翔的。就是雞、鴨、鵝的翅膀，看起來不是用來飛翔，但也可以用來飛，盡管是笨笨的樣子，飛不高，飛不遠，也是在飛呀。

如果人身上長出翅膀呢？

飛翔是我們?nèi)祟惖木駢粝?，像雄鷹一樣翱翔藍天。我們曾不止一次幻想長出翅膀來。然而，人類終是無法長出翅膀的，這是生理結(jié)構(gòu)所注定的宿命。于是，翅膀與飛翔成為一種明喻，是夢想，是理想。

俗話說得好，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哩。

阿微木依蘿的中篇小說《我姐姐玖詩陌不見了》，講的就是姐弟倆胳膊窩里長出了翅膀的故事。

阿微木依蘿是位非常有才華的寫作者。早年的散文清新自然，是原生態(tài)的，沒被污染的，兼有靈動氣質(zhì)與對現(xiàn)實的撫慰。這些年著力于小說，她一下子變成了神秘主義者，用巫術(shù)般的語言解構(gòu)現(xiàn)實中的困境。她沒有做別的事情，只是大聲說：來吧，別精神痛苦了，我這兒未必有傷口貼。

姐姐玖詩陌可能最不應(yīng)該長出翅膀來。封閉的小山村不適合生長理想，一個睡羊圈的小姑娘更不適合生長理想。所以，當胳膊窩里長出翅膀，她沒有想到飛翔，而是感到難看、丑陋。世俗的目光也是這樣，瞧，她那樣子，真是個怪物。于是，她害怕、自卑，極力隱藏。這很像我當年的文學夢，是一件羞于見人的勾當，怕人知道，怕圍觀、恥笑。正在生長的翅膀是很難隱藏的。姐姐玖詩陌只有出走。這是她第一次不見了。

弟弟阿克是在尋找姐姐的過程中胳膊窩里長出了翅膀。這本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伤膊恢?，翅膀是可以用來飛翔的，卻從姐姐玖詩陌那兒發(fā)現(xiàn)另一種作用，明天表演團的表演。我讀到這兒是淚流滿面。玖詩陌表演的并不是她美麗的翅膀，而是拔除的過程。我時常想，理想應(yīng)該有的，但不能成為一種表演。但現(xiàn)實的殘酷是，把理想當作一種表演已不能滿足吃瓜群眾的胃口了。他們熱衷于觀看理想一次一次被拔除。他人理想拔除時有多痛苦，他們吃起瓜來就有多興奮。生長、拔除，生長、拔除，姐姐玖詩陌是痛苦的，也無奈。當她再也無法生長出翅膀來表演拔除以滿足吃瓜群眾的興奮時，再一次不見了，似乎是宿命。而這次，可能是永遠地不見了。

姐姐玖詩陌無疑是個悲情人物，而弟弟阿克卻是個悲劇人物。他混在吃瓜群眾中觀看姐姐表演翅膀拔除，也體會了姐姐的痛苦，但姐姐隱退之后，他卻接上姐姐的班，表演起翅膀拔除來。姐姐的表演是痛苦的，他的表演卻是興奮的。他似乎是天生適合做表演翅膀拔除的事情，以極大的熱情投入。沒有哪件事是天生的，弟弟阿克是讓現(xiàn)實巫術(shù)制造出來的假象進入自欺欺人之境。

不知道翅膀可以飛翔就算了，還去表演？表演翅膀就算了，還表演翅膀拔除？不知道表演翅膀拔除很痛苦就算了，知道痛苦了，還說自己適合？弟弟阿克的悲劇命運就悲劇在這里?？梢灶A(yù)見，他的結(jié)局不會比姐姐好，當身體再也無法生長出翅膀時，只有不見了。

姐姐玖詩陌不見了。弟弟阿克也將不見了。這人世間，還有許許多多像玖詩陌、阿克兄弟姐妹不見了，能不淚流滿面嗎？

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表達——評申平小小說《東坡寓惠記》

河南三門峽／張中杰

微篇精選《東坡寓惠記》（首發(fā)《作品》2021年第12期）是申平蘇東坡系列小說最新力作。他注重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和玄幻變化的虛構(gòu)相得益彰，對歷史之實與藝術(shù)之虛把控精準到位，使三個微篇既渾然一體，又獨立成章，讀來妙趣橫生。

打頭陣的《遇仙記》自然實力不菲。開篇寫東坡睡覺，夜起丟了嘴巴，立馬揪起讀者一睹為快的閱讀好奇心，從而引發(fā)床上地上找嘴、無嘴難辯偷窺女人洗澡之冤、仙姑笑戲因嘴被貶之禍、發(fā)現(xiàn)怪人兩張嘴、葛洪煉丹爐前燒嘴還嘴一系列夸獎而生動形象的奇聞軼事。東坡與兒子蘇過登上博羅泊頭碼頭羅浮山，是東坡惠州從政的史實，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顆”的千古佳話。如何從僅有的簡單資料時空中“位移”出一段合乎情理的傳奇，作者巧妙地虛構(gòu)出三人住于沖虛觀道士鄧守安處。羅浮山開創(chuàng)者為晉代葛洪，最高峰飛云頂據(jù)說為八仙聚會之所，而白蓮湖為何仙姑沐浴地。這樣一來，何仙姑的洗澡被東坡意外“偷窺”，雙方未認出前的誤會，仙姑譏笑東坡因口無遮攔而屢次被貶便曉暢自然，無違和感。何仙姑借玉手回顧東坡譏諷王安石不懂詩、辯司馬光為“司馬?！?、授課時訓斥即將上位的太子及嘲笑章惇的“禍從口出”之舉的真實史實，還原了東坡的忠直秉性，這是小小說闡釋主人公形象的核心。為了圓“丟嘴”究竟丟于何處一說，巧妙設(shè)置了道教鼻祖葛洪撿拾了東坡的嘴，洗嘴燒嘴還嘴。燒嘴時，東坡“長嘴的地方隱隱作痛”，細節(jié)上的互動生動形象，別有韻味。葛洪作為故去先人許是沾了仙氣，“吹了吹”“往東坡臉上甩過來”，這段夢中奇遇便是亦真亦假，令人難辨。至于東坡嘴巴還原之后是否依然守心直口快個性，留給讀者思考的空間巨大。

中題《化鵝記》里，東坡與待妾朝云兒子蘇過自定州大半年跋涉，至合江樓，游覽飛鵝嶺和豐湖。這段史載之實如何點石成金，確是對構(gòu)思布局功力的考量。對于貧苦百姓而言，由于泡在水中的木頭易腐而不能架橋，又無錢乘船，不愿費時繞行，迫于生計，背柴負重涉水而過是無奈的唯一選擇。這也是當時百姓真實的生存狀況，朝云遠離錢塘故土，卻心系庶民，視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欲化為天鵝之舉的夙愿，便順理成章。關(guān)于百姓無橋可過，朝云化身為天鵝，作者并沒有交代其間的必然聯(lián)系。而這恰是作者把握虛實的高明之處，看透不說透的冷靜正好留給讀者揣摩思考的空間。朝云善良和悲天憫人的情懷，雖不著一字，但僅用一個“化鵝”境界全出。后者之虛建立在前者之實基礎(chǔ)上，因而顯得真實可信。結(jié)尾“從他們頭頂飛過”，盡管令人感到神奇，卻不覺旁逸斜出和任何突兀。

尾篇《失硯記》是《化鵝記》的自然承接。東坡與朝云蘇過從合江往嘉祐寺動身時失梅花硯，朝云抖布袋未果，蘇過返回找而不得。這些歷史過往如朝花夕拾，不須強調(diào)其有無。但作者仍假借被貶黃州，強調(diào)與定惠院佛緣，達到以假亂真之效果。梅花硯的來歷，言稱為兄弟江邊游玩斗蛇，偶遇蛇鉆入土中，挖出七個白點自成梅花的天然硯臺，當是虛幻之說。圍繞三人反復(fù)覓硯而無策，末尾插了段博羅縣令林抃林天河拜訪蘇東坡，東坡僅上一菜便開喝酩酊大醉，堪稱虛實結(jié)合神來之筆。人往往心中藏事易醉，東坡憂思梅花硯必小酌即醉。次日上午醒來，“突覺枕下有硬物”，梅花硯失而復(fù)得便意味深長。究竟是人老健忘產(chǎn)生幻覺，還是騎驢找馬？還是林天河縣令“挑擔提肉”里藏了那個“梅花硯”，當作禮物送東坡？令讀者冥想難解之處，是一個還是兩個硯臺？果真，此硯又如何瞬間飄移輾轉(zhuǎn)到縣令手中？真真假假，費人思量。這正展示出作者虛中有實，實中藏虛的高超的藝術(shù)把控能力。

毋庸置疑，小說中大量動詞和象聲詞的運用，充滿畫面感的語言，充滿張力，使虛構(gòu)有了生動的依托，令人如身臨其境，與人物產(chǎn)生互動，增加了小說的真實性，甚至產(chǎn)生與東坡等古人對話的沖動，盡展虛實之妙，令人暢享舒爽的藝術(shù)之美。

好的文字就是一劑良藥——淺談朝顏非虛構(gòu)《陪審員手記》

江西樂平／鄒冬萍

在我看來，好的文字就是一劑良藥。寫作則是斟酌處方并完成處方的過程，既救人，亦度己。心有隱疾，讀一篇有啟迪性的好文章往往就能不藥而愈。

作家朝顏，就是一位妙手回春的醫(yī)者，擅以望聞問切的方式，開出一劑又一劑的良方來。在她的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中，我所讀到的藥方是“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一條盤踞在她心口的毒蛇，一口一口吞噬著故鄉(xiāng)的黃昏與明月。她以琉璃質(zhì)的文字，瓦藍色的輕愁，書寫一個人的村莊史，完成對故鄉(xiāng)的抒情。這是結(jié)籽的丁香，是盛放在故鄉(xiāng)原野上的一枝小清新。同時對徘徊在精神原鄉(xiāng)之外的閱讀者來說，更是一味足以解毒的良藥。

在散文《通靈者》中，她以旁觀者的清醒，對鄉(xiāng)村遺傳至今的愚昧及固執(zhí)的信仰進行深度的闡述與剖析。這里有她源自其血脈深處的悲憫亦有后天思考所獲得的豐富養(yǎng)料，在人間煙火中百煉成鋼，有了手術(shù)刀的雛形與鋒芒，足以剜除根植人心的痼疾與毒瘤。

“歲月多么無情，歲月將太多沒活夠的人封緘進歲月?！比欢钪娜?，仍要在血脈傳承中繼續(xù)完成自己的使命?！豆炮榈奈枵摺罚淖忠廊磺妍?，思想與寫作的廣度卻愈發(fā)地凸顯出來，有了古陶般的厚重與質(zhì)地。“一顆種子的落地，是一次生命的偶然。但土壤的肥沃、氣候環(huán)境的適宜，卻對一棵樹的枝葉參天、根系發(fā)達，構(gòu)成了一種必然。”這樣的句子，又成了絲綢般的柔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讀者的心就被這樣的文字所融化，治愈心靈的沉疴。

誠如魯迅先生所言：“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痹谫|(zhì)感散文《陪審員手記》中，朝顏正是將一幕人間悲喜劇毀滅又撕破后給我們看。

透過表象看實質(zhì)。朝顏在文本中所要表現(xiàn)的并非類似影視劇中手撕渣男的狗血劇情，而是案件之外的情理法的糾葛延伸以及女性意識的自我崛起。原告玲，作為一名公職女性，有著不低的文化與素養(yǎng)，也難以避免在“男尊女卑”的陋習中淪為可悲的犧牲品，用一場長達16年的婚姻祭奠了青春。離婚，與其說是她女性意識的第一次覺醒，我更趨于相信這是她在婚姻與愛情、血脈與親情間反復(fù)掙扎與糾葛導(dǎo)致絕望之后的自我救贖。將前夫一家告上法庭，爭奪屬于自己的權(quán)益，才是她女性意識的真正覺醒。

想必玲亦是經(jīng)歷過甜蜜的愛情、丈夫的寵溺，直至傳宗接代的任務(wù)無法按照婆家的心意順利完成，被逼著一步步墜入深淵。從生命的高光至跌入生育的淵藪，舊思想的桎梏令她一再忍讓。至于何時何地，原告玲終于覺醒，鼓足勇氣從一地雞毛的圍城中走出，我想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于覺醒，有了足夠的勇氣與力量從婚姻的枷鎖中自我解救出來，甚至能做到氣定神閑地坐在法庭上靜候一聲法槌的敲響。

反觀被告方，一家人狼狽出場。其中一個身心停留在孩童時代的被告甚至落座在陪審席位上。閑筆一支，卻是最佳的隱喻——被告一家的所作所為，其實是披著無知外衣的自私與蠻橫。不過是這家人依仗原告為母的慈悲，利用擁有雙方共同血脈的逝者“偉”來博取同情，妄圖以情代法，進而達到侵占他人財產(chǎn)的目的。

此刻，空中飛來飛去的都是言語的刀子，閃著塵世間最冷的光芒?；蛟S對原告玲來說，奪回對方最在意的房子，就是懲罰對方的至佳法寶，也是對不堪的過往的告慰。

“闊大時空中，人人皆為過客。玲是前夫家庭的過客，偉是生育鏈條上的過客，軍和他的家人是一棟房子的過客。往深的說，誰又不是世間的過客呢？”朝顏正是以這般言簡意賅的點題，破防了讀者的心。

而這劑猛藥，是否能真的破除生長了千百年來男尊女卑的毒瘤呢？我想，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就隱藏在朝顏的《陪審員手記》中，等讀者諸君自我解答，自我覺醒。

仰望精神圣地 探尋江河源頭——王劍冰非虛構(gòu)《江河仰望》讀后感

湖南長沙／蔡虹

閱讀《江河仰望》，不由得聯(lián)想起紀錄片《話說長江》在中央電視臺首播時萬人爭相觀看的收視盛景；后來播出的《再說長江》采用高清攝像，美輪美奐的畫面，讓觀眾對滾滾長江出千峽納萬川沿途自然風貌人文風俗的發(fā)展變遷，有了更全面和直觀的認識。兩部系列片均從長江源頭的青藏高原開始，通過視覺語言對這部片自然人文之源的神域進行了介紹。隨著央視鏡頭走馬觀花后，回頭再來品賞刊載于《作品》2021年第10期的這篇質(zhì)感記錄，其深切細致嘆為觀止、回腸蕩氣跌宕起伏的現(xiàn)場感，恰若身臨其境使人難以忘卻。

這部作品由“神圣的誘惑”“仙境中的驚嘆”“唐蕃古道”“圣潔的各拉丹冬”等十部分組成。作家王劍冰以時而筆走龍蛇行云流水，時而頓挫抑揚鏗鏘不斷，交替變換的節(jié)奏進行記錄，再現(xiàn)了2017年6月間他在青藏高原，從青海玉樹開啟探尋長江南源當曲源頭、瀾滄江南北源頭、進入西藏安多縣長江正源各拉丹冬的南支姜根迪如冰川，那趟挑戰(zhàn)身體承受高原極限、直面隨時可能遭遇塌方雪崩或陷進沼澤泥淖、考驗意志蕩滌靈魂的探源之旅。

即使源奧而派生“江源如帚分散甚闊”，探尋長江之源的文字記錄，上可溯自戰(zhàn)國下直至明清，先祖?zhèn)儫o不在對孕育滋養(yǎng)了中華兒女和中華文明的這條母親河，進行漫漫的溯源尋根。新中國成立后通過不斷的科學考察，1978年1月13日向世界宣布：長江源頭在唐古拉山脈主峰各拉丹冬雪峰西南側(cè)的沱沱河，全長6380公里……

透過影視鏡頭，可鷹隼般俯瞰宛如雪白哈達的萬里長江。若說匯合長江三源似串珠鏈的話，《江河仰望》則似嵌入其中的母珠。這篇心靈膜拜的厚重文字，讓人敬畏仰望從雪山中走來、沉淀大自然滄海桑田、孕育出生生不已的中華民族和文明的這條浩瀚長流：“在我的感覺里，那是一片神域，……玉樹州雜多縣西部是長江南源當曲的發(fā)源地，治多縣可可西里是長江北源楚瑪爾河的發(fā)源地，長江三源在玉樹匯合稱作通天河，流出玉樹巴塘河口后改稱金沙江?！粋€個神秘的地名不斷吸引著我。現(xiàn)在，邀請來了，盡管來得有些遲。我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业难矍耙呀?jīng)展現(xiàn)出一道壯麗的景象：遠處的雪山向這里仰望，周圍的冰川向這里集結(jié)，還有大團的云朵向這里飛奔?！?/p>

只因向往捧起源頭的那一掬水，不知能否成功，也不知可否堅持到最后。隨著雪雨晴陰輪番變換的天氣、若隱若現(xiàn)反反復(fù)復(fù)的高原反應(yīng)、無路之路步步陷阱的前行之徑，終于理解先祖?zhèn)儙浊陙韺﹂L江源頭探尋的進程為何那么緩慢。

緩慢其實未嘗不好：“終于看到那塊矗立在一片水邊的長江源石碑。文扎站在長江源碑所在的地方，說上次他來，碑石后面就是冰川。那是2002年。……現(xiàn)在的冰川呢，一點點往后退了，一直退到各拉丹冬雪峰附近。文扎的身后，竟然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石灘。多么讓人心驚。”僅僅15年，積淀了億萬個春秋的長江源冰川，就因全球溫室效應(yīng)已步步退縮到了遠遠的雪山。因此對1994年1月18日殉職的青海治多縣委副書記、40歲的索南達杰致以崇高敬意：“唐古拉山鄉(xiāng)以北的廣闊地域，就是著名的可可西里。它是世界自然遺產(chǎn)，而且是世界上原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存最為完整的地區(qū)之一，也是全國面積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動植物資源最為豐富的自然遺產(chǎn)地。索南達杰就是在保護可可西里藏羚羊的任上殉職?！?/p>

2000年國家建立了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以便于縱橫交錯的河流和星羅棋布的湖泊在青藏高原奇邁遼闊的胸懷內(nèi)、夢幻仙境般的美景中，晝夜滋潤著淳樸好客、自由滿足的藏民和生命力旺盛的各種動植物，始終奔騰不息百川歸海，不斷演繹出民族融合的文化經(jīng)典……

這篇非虛構(gòu)作品中，有兩句若珠玉潛水義生文外、伏采潛發(fā)秘響旁通：“文扎說那就是呼喚周德。呼喚周德，好有意思的一個地名，讓我們呼喚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