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褐的女人

黃 璨

一

女人漂亮。這么說吧，一個人從女人身邊走過，原本只是隨意地瞥她一眼，待要繼續(xù)往前走時，卻腦子里忽而閃出一幕青山綠水，眼睛不由地隨著女人轉(zhuǎn)了過去，心上并喊出一句:“哎呀，這姑娘，咋這樣俊哦！”而那個時候，女人已經(jīng)不緊不慢地走出去好遠(yuǎn)了。

女人確實漂亮，尤其在她十六七歲時。如果村里那些小伙子不是為著凹進(jìn)肚子里的餓，眼睛只牢牢地掛在村頭那幾棵榆樹的苦樹皮上，定會站在那里把女人足足地盯上幾天，如此還嫌時間太短，如果一輩子都能盯著她該有多好。有一次，一個開拖拉機的外村小伙子路過，不小心多看了她幾眼，硬是把拖拉機直直開上了樹，把好端端一棵樹給撞折了，氣得生產(chǎn)隊長說：“你這娃年紀(jì)輕輕的心術(shù)不正，看到女人連路都走不清楚了！”

只可惜，女人十六歲那年正值自然災(zāi)害，沒多少人能顧得上肚子以外的事。甚至，等那三年過去，隊里開始開荒種田，所有人的眼睛又都盯著那些荒了幾年的皸皮地，女人的漂亮也就灰蒙蒙罩在一身破補丁的衣裳里，只在每日早她洗完臉要去生產(chǎn)隊干活時，在一面邊框生了銹的圓鏡子里左右漾動那么幾下，很快便褶進(jìn)自己不透光的心里，急匆匆地出門了。

生產(chǎn)隊需要干的活很多。掄鐵鍬打土塊，渾身難有一處干凈；絞木輪取水，一桶一桶咬著牙往遠(yuǎn)處的地里挑；趕牲口拉石滾子碾麥，轉(zhuǎn)一天下來人站那兒直打擺；大暑天運麥草，被焐熱的麥草濡得像個汗水人；推磨，蓋房上泥，修路修渠……拉拉雜雜，男人干的活女人都得干。可憐女人這樣一個漂亮姑娘，一張俊臉被七八月的太陽曬得黢黑，兩只巧手被鐵鍬把磨得繭子褪一層生一層自己摸起來都扎手。

到了晚上，幫辛苦的母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織完那一天的褐布，默無聲息地躺在大炕上，聽幾個兄弟姊妹在炕頭發(fā)出均勻的鼻息聲，女人這才把心微微地打開一條縫，透出一些少女夢里的光，想要認(rèn)真地理清一些事，卻腦子里混亂。

女人將要嫁人了，托媒婆說給了鄰村的一個小伙子。也不知道那男人長啥樣，人實誠不實誠，有沒有腿瘸什么的。聽媒婆盤著油頭敷著粉面，眼珠子左右晃著對她爹說:“那小伙子攢勁呢，長得像書里說的皇太子，干起活來像一頭牛，十里八鄉(xiāng)也難得見，你姑娘要跟了去，要吃白面有白面，要穿好衣有好衣，真正兩個人有緣分對上呢?！?/p>

媒婆的話誰敢信呢！村里一個和女人相好的姑娘，被媒婆天花亂墜說給一家，高高興興嫁過去，才知道那男的有些腦子不清楚，不僅生活不大能自理，還常常打那姑娘，悔得那姑娘一回娘家就哭，她娘干看著硬是沒一點辦法。

想到媒婆那尖嘴猴腮眉眼亂撞的樣子，女人心里便說不出地慌。因著漂亮，又骨子里很不希望自己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樣一生平平，像路邊的一塊土坷垃，她從六七歲就開始懷著一顆競爭的心，幫母親做飯?zhí)聿駮r火一定要旺旺的，喂羊拔草料草一定要寬寬的。尤其晚上，幫織褐的母親遞線遞梭子，手快心又細(xì)，沒多久便連幫帶學(xué)會了織褐，并成為村里女人們當(dāng)中手藝最好的。然而一事歸一事，這并沒能讓她在自己的婚姻上多做一點的主，爹娘又老實得像地里那頭憨拙的牛，都不知道怎樣地被媒婆忽悠，眼看著家里人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嫁妝，并不許女人出門多露臉了。

女人就只能在屋子里待著，心里縱有上萬的話也沒辦法說。吃飯，喂羊，織褐，對著鏡子發(fā)呆，夜里常常醒來，聽老鼠在紙糊的頂棚上窸窸窣窣跑，心里莫名地有些哀傷。

二

日子窮，嫁妝準(zhǔn)備得便快。不過是，自個兒織的褐布裁兩件衣裳，余下的邊角料绱一雙布鞋，五毛錢買一雙襪子、一面鏡子，再往村西頭剛結(jié)婚的王家媳婦那里借床稍好些的被褥充個門面，就等鄰村那小伙騎個戴紅花的小毛驢，從娘家炕上往驢背上一抱，一顛一顛出了院門，女人就成人家的人了，由長發(fā)如瀑的大姑娘轉(zhuǎn)而成抿油盤髻的小媳婦。

洞房那天卻倉惶。從小到大只母親近過身子，遲鈍又敏感，心上還藏著不知是排斥還是羞澀還是期冀，就那樣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邊，頭被紅蓋頭蒙著，心上嗵嗵地跳。之前的日子其實很清晰，一根一根像她每日清晨悉心梳理好的頭發(fā)。之后的日子呢，卻在腦子里亂七八糟團(tuán)著，像一屋子藏都藏不住的陌生。

夜黑了，聽得門“哐”的一聲，男人進(jìn)了屋。男人在她旁邊坐下，她忍不住身子顫一下。男人抓住了她的手，竟感覺他也在發(fā)抖。忽然一下，好像連蓋頭都沒顧上揭，就稀里糊涂倒床上了。她覺得一陣子眩暈。

女人緊緊地閉著眼睛。生活好像是毀了，但又像在重新開始。感覺有些如意，又不知這如意是不是真正的如意。有些恐懼，又覺得一切理應(yīng)如此。整整一個晚上，她的心她的身子都像在半空中打架，既落不下來，又升不上去。

然后，天就亮了。

男人并沒媒婆吹的那樣皇太子的俊，但相貌清靜，身體也看得健碩，干活應(yīng)該是個好手。女人長舒了一口氣。只要沒什么大疾，能順順順當(dāng)當(dāng)撐起這個家，往后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也算上天給她安排了一個不壞的命。

真的算一個好命。除了模樣兒一般些，小伙子憨厚勤快，常年給生產(chǎn)隊放駱駝，掙的工分比別人多；年底也不像有些人家那樣需要靠底限糧吃飯，巴巴地預(yù)支第二年的口糧，惹得人笑話。便是連女人每月那事，他竟也懵懵地似乎不太懂，好像還嚇了一跳，問她咋了。等問清楚后，又主動地給她倒一碗熱水喝，讓她乏了就到炕上多躺一會兒，重活也不讓她動手。

女人開始把自己尊起來不輕看。當(dāng)然不是指她的漂亮，那當(dāng)不了飯吃。她是暗暗攢了要同著男人往前奔的心，雖瘦胳膊細(xì)腿，卻土里風(fēng)里，渠上壩下，一門心思地把命都拼上，只為能多掙點工分，年底多分點口糧多幾毛錢，好推著日子一步一步往前往好里走。

唯不能自己掌控的，是男人常年在外回不了家。那是放駱駝啊。在離家很遠(yuǎn)的無人的荒灘上，披著風(fēng)刮不動雨淋不透的氈衣，跟著一群不愛聽話的犟駱駝漫山遍野地跑，整個人被西北風(fēng)抽得像冬天旱地里的干樹杈子。每月只得回來一趟，端上碗就像被餓了幾天幾夜，做起那事像一匹發(fā)了瘋的野狼，幾乎要把她整個人撕爛。女人很覺得心疼，覺得自己男人實在是太苦了。她沒什么文化，不知道“愛”這個字咋寫，只每天揪了心地提心吊膽，怕自己男人在荒山上被真的野狼吃了。

女人自己在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尤其家里沒個男人，不要說地上的活拿鍬搬锨風(fēng)吹雨淋地辛苦，就是和鄰居為著雞毛蒜皮的事，打架也打不過。若遇到一些是非，女人更是心疲力軟得幾乎撐不住。有一次，村里有個男的看她干活吃力，過去幫她，還沒幫幾下，幾個閑事女人便湊一塊朝她擠眉弄眼，想編排個事出來，氣得她回到家一陣子大哭，還不敢對公婆說。

其實她根本就不想那男的幫她，知道他不懷好意。之前好幾次遇到，見他眼珠子轉(zhuǎn)著圈地在自己身上晃，唬得她一遇到就趕緊地躲。那次是因為身上來事，隊里給她派的活干得慢，那男的便乘機往她身邊湊，口口聲聲說要幫她，她也實在沒了力氣，想他幫就幫吧，總好過這一天的工分沒了。結(jié)果，那么寬堂堂的地方，他硬是像堵墻一樣往她身上倒，從她手里拿鐵鍬時還故意抓她的手不放，急得她猛一下子甩開，想轉(zhuǎn)身走又怕隊長說。虧得隊長看到，把那男的支開了，可還是被村里搗閑話那幾個女人當(dāng)了事，雖沒成什么氣候，究竟也讓她心里不那么好過。

女人不想讓別人說她閑話，尤其男人不在家，就更不能讓閑事人碎嘴。她雖漂亮卻守本分的安靜，安安靜靜守家侍奉公婆，安安靜靜白天上工晚上在煤油燈下為一大家子織布縫衣，盡可能多織幾塊褐子同鄰居換點自家沒有的東西。男人挖空心思摳省下帶回家的不多一點駝毛，織成比別家厚三倍的駝毛襪子，全家一個寒冬腳底下都暖暖的。

織褐這門手藝雖然祖?zhèn)?，村里很多女人卻都會。褐布衣服抗造，織好可以穿一季，一年下來省不少錢。可它又實在是個細(xì)致活，需得心神合一，安安靜靜，方能在織布機上一根一根織得密而不糙，摸在手里既結(jié)實又綿軟，穿在身上則像刀削了一樣的展刮。村里很多的女人，浮皮潦草得像秋天風(fēng)吹起的黃樹葉子，織出來的褐子都快趕得上使舊的破漁網(wǎng)了。也因此，但凡有人家的女兒出嫁需要褐布，村里的老人都會遠(yuǎn)遠(yuǎn)指著女人家的院門說：“讓那個媳婦子幫你織上點，闊氣得很！”

怎么說呢，日子雖有些難，卻河水一樣總能淌得過去。而且，她的能干和安靜使男人更加看重了她，除精心地伺候好山上那些駱駝，一得點空兒便往家里跑，滿心滿腦女人的溫柔和漂亮，在外忍不住得意，回家貼身一樣黏著，等再回到孤山上，恨不能那一兩個月當(dāng)天就過完。

三

女人有了幾個孩子。1960 年結(jié)婚，吃不飽肚子，沒力氣生孩子。1962 年有了自留地，生了第一個孩子。之后，兩年一個兩年一個，一直到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按村里老人話說，像拉驢糞蛋一樣簡單。到八二年包產(chǎn)到戶，兒子女兒不單一個個都上了學(xué)睜開了眼，還能到地里幫著干很多活。

男人仍在山上放駱駝，已成村里經(jīng)驗最豐富的牧駝人了。但不是給生產(chǎn)隊牧駝，是村里人將自家分得的幾匹駱駝很信任地交給男人去放，每年給一定的牧養(yǎng)費。

手上有了點錢，心里就踏實。可以到附近鎮(zhèn)上買的確良衣服穿，織褐子幾乎用不上了。也有心思讓生活多些花樣：將駝毛洗干凈，手撕成云團(tuán)，在線捻子上旋成花一樣的捻，捻成長長的線染了色，一根根繃直在男人為她釘在院子的木制地繃上，再用長長的剁刀一刀刀在經(jīng)緯交接處剁緊剁密剁實。如此下來，家里的沙發(fā)、炕沿、沿炕半圈的墻壁，便都有了彩虹一樣的護(hù)布，把一個四面都是黃泥墻的土房子裝點得像城里那種花園子似的，村里相好的幾個女人看到，都忍不住再三地夸。

日子的確是有了好奔頭。當(dāng)女人包著男人進(jìn)城時特意給她買的花頭巾，在院子里鋪開長長的彩線一刀一刀織褐子時，心里漸已成了真正的安靜。若說從前的安靜，那是生活迫不得已的安靜，女人是心里狠著忍著，再多的苦只自個兒悄悄受著，從不愿也根本沒必要說給任何人聽。如今，家里再不用為碗大的一塊布犯愁了，所有農(nóng)活幾個兒女也都可以利利索索干完，自己只需每天伺候他們吃好喝好睡好，將后院圈里的雞啊羊啊牛啊的喂結(jié)實，日子比從前簡直要好到哪里去。

這樣日子就足夠了。真的，如果沒什么特別事，一輩子這樣下去就挺好。

……四十多歲時，飛來的一場車禍，一個兒子歿了。

女人就在現(xiàn)場。

眼睜睜看著歿了，血汩汩地從兒子腦子里流出來。

她當(dāng)場昏死過去。醒來后，一切都是灰的，天、莊稼、房子、路……

你說，我要當(dāng)時不讓他過馬路趕那頭牛就好了，就不會被車撞了。

你說，都二十歲了，長成一個大小伙，媳婦也快進(jìn)門了，怎么就歿了。

你說，那么懂事聽話的一個兒子，家里活一個頂仨，原指著頂門壯戶，光宗耀祖，說歿就歿了。

……女人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個祥林嫂同她一樣，每天幾乎重復(fù)著同樣的話。她只覺得她一個女人怎么這么苦，全天下最苦的事單就落到她頭上，你看村里那些同兒子一樣大小的孩子，一個個活得那樣好。

她想讓日子倒回出事那天，好讓自己替那兒子歿，他還剛長成個人，補丁衣服也才剛剛脫掉。

她想用之前有奔頭的日子換回她那個兒子，哪怕讓她重新吃不上飯、穿不上衣，重新苦上一遍。

可是，那只是想啊，想變不了現(xiàn)實，也變不回來兒子。

哭也不能。但忍不住哭，心里的虛空只有靠“哭”這個實實在在的東西才不至于更空。

天天哭，月月哭，把炕上的席子哭濕，把身上的力氣哭盡，把自己哭成了一個只記得喘氣的骷髏。

就不哭了。也不說了。

像一個啞巴，還像一個聾人。

只默然地在心上缺著。

四

女人將更多的心思用在了織褐子上。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么能夠填充女人喪子后虛弱的心，那就只有織褐子了。

織褐子可以讓她把什么都忘了，或者說假裝忘了。

何況，有時間這個催命鬼催著，日子終不可能停在某一刻。

女人的褐子也織得越加的好了。因為每往地繃上拉線，女人都要提前想好一陣子。村上那幾個女人織出的褐子花色單一，只簡單的各色線排在一起，一順兒并過去，紅色就是一順兒紅，綠色就是一順兒綠，還有黃色、粉色、藍(lán)色、白色、黑色，都一順兒地順過去，看多了難免眼煩。倘能讓這些線交叉起來，織成菱形、圓形或一個花瓣連一個花瓣圖案的，并且讓它艷而不俗，定然別有一種好姿色。

只是，要這一排眾多的線在長長的、有時甚至要經(jīng)過幾個莊子的近百米那樣的陣勢里進(jìn)行這樣的交叉，確實要多費些腦子多費些工夫。是手工活啊，線得一根一根拉一根一根穿，一不小心將哪根穿錯了，整個兒的花樣兒就扭了，就根本比不過別家女人織的褐子了。

女人有這個耐心。這么多年的苦和樂，還有心上的那一處缺，已讓她的心越來越硬。抱著初嫁時那個往前奔的心，不要說織褐子，就是連平日里普普通通的一鍋清水面條，她也會頂著大太陽，從沙灘上拔些羊胡花的花穗曬干了，用平日摳省出來的一點清油嗆一下，“呲呲”地潑進(jìn)面條里，那面條吃起來也就比別的懶女人家的寡水面條要香很多。

多少年過去，她將那兒子帶給她的缺藏在心底，把自己的一股子狠勁悄悄織進(jìn)院子長長鋪開的彩虹一般的褐子里，嗆進(jìn)屋子爐臺上原本清湯寡水的飯里，一家人即便在最困難的時期，日子也比別人家的好。

三個兒子陸陸續(xù)續(xù)娶了媳婦。剛開始在一個院子里過，兒媳之間偶爾為著什么事當(dāng)她面吵個架什么的，但碗哪有不磕著鍋的時候，她只什么也不說，默默聽她們吵完，就出門去了，反而弄得幾個兒媳不好意思，以后也就不當(dāng)著她的面吵。后來分了家，各是各的日子，吵不吵的她也不知道，但逢年過節(jié)到她這兒卻也和和睦睦的，她也就不去管那些閑事，任她們愛咋咋。

幾個女兒也都嫁了不錯的人家，偶爾回一趟娘家，帶些糖果點心，絮叨絮叨拉些家常，又急匆匆走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譬如她自己，除了爹娘生病必須過去照顧，再就很難回一趟老人那里。自己的一個家也有紛紛擾擾的事，真是顧得了這頭顧不上那頭。

總得說來，這一輩子……唉，如果那個兒子活著，也該有幾個孩子了。

罷了，認(rèn)命吧，女人這一輩子還能怎樣。即便村口那棵老楊樹，長了幾百年，樹干都空心了，娃娃們在里面鉆來鉆去的，也還不是那樣一棵老楊樹，難不成再能翻出個啥花樣來？

只有家里那個男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女人。尤其忙活一天下來，回家盤腿坐在炕上，銜一袋子煙，看女人在地上忙來忙去，雖不是剛過門時的年輕，漂亮模樣也慢慢皺成了一堆，心里卻無比的安穩(wěn)踏實。

他這一輩子沒干過什么大事，忙忙碌碌就只為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但他知道，沒有眼皮底下這個女人，他可能連這樣的平常日子都過不好。就像院子里的那臺織褐機，她把日子一天一天穿在那上面，一根線一根線那樣細(xì)細(xì)地捋順拉長，繞過好幾個莊子，織成又細(xì)又密又結(jié)實的一塊褐布，把撲向這個家的寒冷全都擋在了門外面，她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這個安靜的柔韌的女人。

這個，天底下最普通的女人。

五

女人老了。七十七歲了。背也駝了，腿也彎了，走在路上像一只帶殼的老蟲子。

“唉，干不動也吃不動了，就等哪天老天爺來收我回去了！”斜坐在炕沿上，她窩著的嘴似乎還在往下陷，臉上的皺紋像墻角吊著的破蜘蛛網(wǎng)。

屋子還是那個她初嫁過來的屋子，大炕、沙發(fā)、茶幾、鐵皮爐，被炕洞煙熏暗了的黃泥墻壁。甚至炕沿的炕圍子，也還是她二十多歲時在院子那臺織褐機上一條線一條線捋順捋成一個花樣織出來的。只不過，這一切都已不是當(dāng)初的鮮顏色，變得遙遠(yuǎn)而陳舊。

這樣的陳舊女人如今已不大看得清楚了。常年煤油燈下得熬，加上那些年為歿了的那兒子哭，視力一天比一天壞，所有撞進(jìn)眼里的東西都像蒙了一層灰色的紗。便是連她自己，也被這層灰色的紗罩著，像一幅孤獨得將要被人遺棄的老照片。

其實她不應(yīng)該孤獨。如今同小兒子一家住在這個熟門熟路的老院子，其他幾個兒孫一到周末也都會過來看看，她算得上老年享福了。但她反而不那么喜歡熱鬧。她自來就是個安靜人，就是到老了，也希望生活安安靜靜再別翻出什么壓不住的浪花來。

男人兩年前就走了。病著的那幾年很折騰，成天地喊著疼。走的那一刻卻平靜，似乎還長舒了一口氣。女人也就顯得平靜，辦事時兒子說媽你也吃上點她也就吃上點，女兒說媽你去睡一睡吧她也就上炕去睡了，五歲的孫女說奶奶你別擋著我爺爺?shù)男∩狡滤挖s緊給讓開。她心里有底，男人在他孫女所說的那個小山坡里等著她呢。

老了的歲月，女人除了在屋里做些應(yīng)該做的事，就是在院子里坐著織褐子。小兒子幾次要把織褐機拆了，說娘你再別織了，現(xiàn)在褐子已經(jīng)沒用了，何況你眼睛也看不清楚，織出來的更沒用?？伤龍猿至糁?，并每天要上機織幾下。很多老了無用的東西都是從年輕時的有用處走過來的，她舍不得。到這個年齡又成天地沒事干，只有將年輕時就用過的東西摸在手里記在心里，才覺得這一輩子很扎實，不是像現(xiàn)在眼睛里的模糊不清。

人一輩子多慢啊，回憶起年輕時的日子，覺得那么苦那么難捱?？傻纫惠呑涌煲Y(jié)束的時候，又覺得其實也沒那么苦，還有很多事想起來都會笑。你看，現(xiàn)在一切不都好了嗎，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兒女都有自己的兒女，耳垂也戴上了女兒給買的金耳環(huán)。還有手，左右中指各一個戒指。

但手這個東西，即便戴再多的首飾，都不能讓它閑著。手一閑，心也就閑了。心一閑，日子也就松垮了。

可不能讓日子垮了，以后還有好些日子要過呢。苦也罷，樂也罷，總得讓這一輩子完完整整過完，到那頭也好向老伴交代。

要知道，這一輩子很快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