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婷
內(nèi)容摘要:歷來關(guān)于《大學(xué)》《中庸》的研究多從經(jīng)學(xué)與理學(xué)角度入手,對其引《詩》現(xiàn)象,尤其是多引《雅》詩現(xiàn)象重視不足。在詩、樂、禮密切聯(lián)系的先秦時代,“雅詩正樂”是統(tǒng)治者重要的施政工具;其次,《雅》詩中許多內(nèi)容即是周代禮制、禮儀的具體化與再現(xiàn),這對《大學(xué)》《中庸》禮治思想的傳達(dá)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再者,風(fēng)、雅、頌自身性質(zhì)也是引用時參考的重要因素,通過對比分析所引詩句的意義變化,溫柔敦厚的《雅》詩與《大學(xué)》《中庸》所闡述的修德治國內(nèi)容更為契合。
關(guān)鍵詞:《大學(xué)》 《中庸》 引《詩》 《雅》詩 原因
《大學(xué)》《中庸》是先秦儒家經(jīng)典著作之一,原本是《禮記》中兩篇文章,宋代學(xué)者朱熹將其從《禮記》中抽出,并進(jìn)行了增補(bǔ)、注釋和分章編排,與《論語》《孟子》合為“四書”。自此,《大學(xué)》《中庸》有兩個版本。一個隸屬于論文集《禮記》[1],是論述先秦禮治的兩篇文章;一個歸屬于《四書章句》,是闡釋儒家理學(xué)思想的經(jīng)典著述。但無論是哪種版本,《大學(xué)》《中庸》對中國古代的政治、文化建設(shè)和思想、道德教育等方面都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而對《大學(xué)》《中庸》的解讀與研究,從古至今,也代不乏人,從漢代鄭玄為其注釋,唐代孔穎達(dá)為其注疏,宋代朱熹編為章句,到清代郭崇燾對其“質(zhì)疑”,致使《大學(xué)》《中庸》在經(jīng)學(xué)史上和理學(xué)史上都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學(xué)者們也多從這兩個角度進(jìn)行考辯與探究。近現(xiàn)代以來,更有從社會學(xué)、學(xué)術(shù)史等角度進(jìn)行多方面研究。但稍加細(xì)讀,就會發(fā)現(xiàn)《大學(xué)》《中庸》都有一個顯著特點(diǎn),就是對《詩經(jīng)》的大量引用(下面簡稱為引《詩》)?!洞髮W(xué)》除了對《尚書》有幾處引用以外,其余引用全都出自《詩經(jīng)》,而《中庸》則是除了借孔子口吻闡釋觀點(diǎn)以外,也多引用《詩經(jīng)》,據(jù)統(tǒng)計,兩者引《詩》共計26篇,31次,其中,《雅》詩被引次數(shù)高達(dá)19次,而《風(fēng)》詩僅5次。歷來研究者有對引《詩》情況進(jìn)行關(guān)注,分析賦《詩》、引《詩》背后的社會原因,引用的類型及其作用等,但對其多引《雅》詩的現(xiàn)象卻鮮有論及①,這無疑是《大學(xué)》《中庸》研究的一種遺憾,也是引《詩》研究的不足。本文將從《大學(xué)》《中庸》對《詩經(jīng)》的引用情況進(jìn)行統(tǒng)計、分析,探討其引《詩》的特點(diǎn),分析多引《雅》詩的緣由,以及對比分析所引詩句意義的變化,以期拓展《大學(xué)》《中庸》的研究視野,以及豐富先秦典籍引《詩》研究的成果。
一.引《詩》概況
《大學(xué)》《中庸》的文本內(nèi)容和行文結(jié)構(gòu)在《禮記》與《四書章句》中存在差異。宋代的朱熹按照自己多年以來對《大學(xué)》的研究,杜撰了他認(rèn)為原文缺失散落了的《格物傳》一章,將其補(bǔ)為《大學(xué)章句》的“右傳之五章”。《中庸章句》也對《中庸》原文進(jìn)行作序、分章。本文旨在研究《大學(xué)》《中庸》的引《詩》情況,探討其多引《雅》詩的原因,這與其成書背景、作者身份密不可分,故所參照的文本是以《禮記》為準(zhǔn),對朱熹增補(bǔ)的內(nèi)容不作分析。
引用作為一種修辭方法,它有多種形式?!案鶕?jù)所引出處是否明示而言,有明引與暗引之別;按照所引文字與原文有無差異來說,有直引與意引之分;憑依所引出處或主旨正確與否立論,有確引與訛引之異”[2]。而《大學(xué)》《中庸》的引《詩》形式較為多樣,既有明引也有暗引,既有確引也有訛引、意引。兩章多數(shù)是直接以“《詩》曰”“《詩》云”這種明引的形式出現(xiàn),如“《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詩》云:‘緡蠻荒鳥,止于丘隅。’”暗引的情況較少,如《大學(xué)》開篇的“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明德”一詞出自《大雅·皇矣》中的“帝謂文王,予懷明德”[3]1213,都指完美的德行。再如《中庸》“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其中,“峻極于天”出自《大雅·菘高》,《詩》義是指大山的高峻,而所引處意思是說圣人之道,高達(dá)于天。作者引《詩》,或充當(dāng)理論依據(jù),表達(dá)自己的觀點(diǎn)、態(tài)度;或凝練語言,使其含義豐厚;或增強(qiáng)話語的權(quán)威等。引《詩》目的的不同,使其《詩》義與文義也有所差異,即確引和訛引兩種情況,關(guān)于此類情況,將在下文進(jìn)行詳細(xì)梳理,此處不做贅述。但所謂的《詩》義是以《毛詩正義》所釋含義為準(zhǔn),《詩經(jīng)》的真正本義已據(jù)不可考,但《毛詩正義》的注疏較于《詩集傳》等其他著作而言,更接近于詩歌本義。
二.多引《雅》詩的原因
《大學(xué)》《中庸》引《詩》雖然都涉及到風(fēng)、雅、頌三個部分,但就引《詩》總體情況而言,更偏向于《雅》詩的引用。不僅《大學(xué)》《中庸》是如此,整部《禮記》對《雅》詩的引用也最多,高達(dá)37篇67次。其次,兩者在引用《雅》詩和《頌》詩時,大多符合《詩》義,而引用《風(fēng)》詩時,則多有出處,或取表意而引申,或斷章取義、自抒己見。究其緣由,這與先秦時期詩、禮、樂三者的密切聯(lián)系有關(guān),也與《大學(xué)》《中庸》的思想內(nèi)容有關(guān),更與《詩》中風(fēng)、雅、頌的自身性質(zhì)有關(guān)。
制禮作樂,這是周公為了維系周王朝的統(tǒng)治所采取的重要舉措之一,禮、樂作為先王的施政工具,其在治國安邦,教化民心,制定尊卑秩序,以及維護(hù)社會秩序上的人倫和諧等方面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配樂而歌的《詩》與儒家禮樂政治目的相聯(lián)合,使得《詩》也具有了政教的功能與屬性,成為了施政工具?!安荒堋对姟罚诙Y謬;不能樂,于禮素”[4]1619??梢?,《詩》、禮、樂三者是相互聯(lián)系,互為表里的關(guān)系,正如宋代王安石所說:“某之學(xué),則為《詩》《禮》足以,以其理同故也”[5]9。《詩》可以解讀《禮》,可以闡釋《大學(xué)》《中庸》的禮治思想?!对姟分性S多詩歌內(nèi)容就是周代禮制、禮儀的具體化與再現(xiàn)?!俄灐吩婓w現(xiàn)了郊廟之禮,《風(fēng)》詩則描繪了許多婚喪嫁娶之禮,而更為重要的祭、飲、射、燕、聘、軍、覲等古代典禮則大多記錄在《雅》詩中,如《小雅·鹿鳴》對君主宴請群臣之禮的描繪,《大雅·文王》對祭祀先祖之禮的刻畫,《大雅·旱麓》對祭天求福之禮的敘述,《大雅·崧高》對軍禮的記錄,《小雅·常棣》對兇禮的再現(xiàn),以及《大雅·行葦》中的射禮和《小雅·車攻》中的春蒐之禮等。正因如此,《禮記》會大量引用《雅》詩,借《雅》詩再現(xiàn)先秦的禮儀制度,展現(xiàn)燕、射、覲、祭等典禮習(xí)俗的具體內(nèi)容;而《大學(xué)》《中庸》大量引用《雅》詩,也是借《雅》詩闡發(fā)禮治思想的核心意義,即“博學(xué)為政”的文治和“昭明圣祖之德”的德治。
再者,《大學(xué)》《中庸》對風(fēng)、雅、頌引用比重不同,也與三者的音樂性質(zhì)、詩歌內(nèi)容以及作者身份有關(guān)。從音樂的角度看,“風(fēng)土之音曰風(fēng),朝廷之音曰雅,宗廟之音曰頌”[6]865?!讹L(fēng)》詩屬于民間土樂,《雅》詩屬于朝廷正樂,《頌》詩屬于郊廟清樂。音樂與政治是相通的,正如《禮記·樂記》所說“聲音之道,與政通矣”[4]1254。音樂具有沁潤人心,感化民眾的功效,“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7]306。故歷代君王都重視音樂的教化作用。然而,“衛(wèi)、鄭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4]1258。統(tǒng)治者對音樂的鑒賞是把政治標(biāo)準(zhǔn)置于首位,淫靡多變的風(fēng)土民樂相較于溫柔敦厚的雅詩正樂,并不適合統(tǒng)治者用來教化民眾,對衛(wèi)鄭音樂的否定,亦是對《風(fēng)》詩的否定。所以,在制禮作樂時,統(tǒng)治者制定的是雅、頌方針:
“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4]1333。
溫柔敦厚的雅頌之樂對人身心的修養(yǎng),以及人倫道德的規(guī)范,致使《大學(xué)》《中庸》在論述其誠意明德、克己持中的禮治思想時,多引用《雅》詩。儒家主張克己復(fù)禮,君子要努力修身養(yǎng)德,“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大學(xué)》),故對淫靡之樂,孔子及其后學(xué)都持否定態(tài)度,“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8]273。只有“樂而不淫”的《風(fēng)》詩才得到了孔子的肯定。故作為儒家后學(xué)的子思與曾子在創(chuàng)作時,多引用《雅》詩來充當(dāng)理論依據(jù),即使引用《風(fēng)》詩,也是斷章取義,借題發(fā)揮,并不采用《風(fēng)》詩原義。
從文本內(nèi)容看,“言天下之事,行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3]19?!堆拧吩姺从沉速F族士大夫的生活和思想感情,與政治有著直接聯(lián)系,如《大學(xué)》《中庸》引用的《文王》《皇矣》《假樂》《旱麓》等“正雅”是對德行尤佳的君王的贊美,贊美他們敬德愛民、執(zhí)法謹(jǐn)慎、儀表可法,是不偏不倚中庸之道的踐行者;《抑》《崧高》《節(jié)南山》《正月》等“變雅”則從反面警醒統(tǒng)治者要獨(dú)處不愧、任人唯賢、知仁好義,需恪守先修身齊家,再來治國平天下的大學(xué)之道??梢?,相比于描寫愛情婚姻,勞作徭役的《風(fēng)》詩,《雅》詩的內(nèi)容與《大學(xué)》《中庸》論述的君子重德至誠和君王修身治國的內(nèi)容更為契合。所以,就文本內(nèi)容而言,《雅》詩更適合充當(dāng)《大學(xué)》《中庸》的理論依據(jù)。
從作者身份看,《詩經(jīng)》作為一部詩歌總集,“包含了公卿列士所獻(xiàn)之詩,采集于各地的民間之詩,以及周王朝樂官保存下來的宗教和宴饗中的樂歌等”[9]64-65。創(chuàng)作于里巷田野之間的《風(fēng)》詩,作者多是下層民眾;而吟誦于郊廟宴席之間的《雅》詩,創(chuàng)作者多是公卿、士大夫等貴族,也有征夫、寺人之作,但只占極少數(shù)。作為儒家七十二賢之一的曾子,他創(chuàng)作的《大學(xué)》,旨在張揚(yáng)君子修身養(yǎng)德之學(xué)和圣王的治政保民之道;而作為孔氏后人的子思,在《中庸》中強(qiáng)調(diào)的亦是君子慎獨(dú)、王者重德之義。因此,無論是作者,還是文本內(nèi)容所講述的對象,都不是目不識字的“白丁”,而是心懷天下的大人君子。正所謂“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4]91。禮儀制度針對的多是貴族、士大夫,故兩章在論述禮治思想時,所引詩歌多是《雅》詩,而非《風(fēng)》詩。
“詩之所至,禮亦至焉”[4]1627。作為禮教工具的《雅》詩從音樂性質(zhì)、思想內(nèi)容以及作者身份各個角度來看,都與論述禮治思想內(nèi)容的《大學(xué)》《中庸》相契合,故兩者在行文過程中常常連續(xù)、大量地引用《雅》詩。
三.引《詩》的意義變化
“《詩》《書》而降,傳記典籍,援引之言,不可具載”[10]14-15。引《詩》作為著書立說的一種方式,在先秦時期較為普遍。詩句一旦被征引,就會融入到新的語境中,與其他句子成分構(gòu)成一個全新的有機(jī)整體?;蛸x詩言志,或引詩為據(jù),或以詩為喻,引《詩》者的身份、地位,以及引《詩》目的不同,其引《詩》的方式和發(fā)揮的作用也不相同。在《大學(xué)》《中庸》兩章中存在兩種情況,一是直引《雅》詩、《頌》詩為論述的理論依據(jù),來豐富話語的權(quán)威性,使得《詩》義與文義相一致,屬確引;二是借用《風(fēng)》詩表義或比喻義來闡述觀點(diǎn),來增加話語的生動性,使得《詩》義與文義不同,屬訛引。
(一)確引
《大學(xué)》《中庸》中引用的大部分《雅》詩與《頌》詩含義與文義相符合。如《大學(xué)》在論述君主要彰明德行以化新民時,說:“《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对姟吩唬骸茈m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彼娋涑鲎浴洞笱拧の耐酢罚睹娦颉氛J(rèn)為“《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3]1114,這首詩是歌頌周文王能恭敬,順天命,使殷商的舊臣子民都來歸順。《大學(xué)》此處引用,是為了論說君子只要日新其德,即使周朝曾經(jīng)只是商朝的一個小小諸侯國,也能接受天命取代殷商,建立新的王朝。在這里《詩》義與文義一致,都贊揚(yáng)君主肯修德行,才得以在舊朝廢墟上建新朝,化新民。除此處之外,《文王》還被征引三次,每次都是對其原義的征引。其次,《大學(xué)》在論證治理好自己的國家是平治天下的前提時,說:
“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裰煤弥?,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詩云:‘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袊卟豢梢圆簧?,辟則為天下繆矣!詩云:‘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jiān)于殷,俊命不易?!赖帽妱t得國,失眾則失國?!?/p>
連引三篇《雅》詩,從正反兩個方面論說君王治國要懂絜矩之道,懂得順應(yīng)民心,謹(jǐn)慎持重。引《小雅·南山有臺》從正面論說國君能愛恤百姓,就能得民心而治天下;引《小雅·節(jié)南山》《大雅·文王》中師尹執(zhí)政不嚴(yán)和商王失德失民的反面事例,以此告誡統(tǒng)治者不可麻痹大意,用人不當(dāng),暴虐失道,否則將會失去上天的保佑和民眾的擁護(hù)。此三句都是引用詩句原義來佐證己見。
《中庸》在論說擁有大德的人必能受得天命,得到高位時,“詩曰:‘假樂君子,顯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彼娋涑鲎浴洞笱拧ぜ贅贰罚睹娦颉氛f:“《假樂》,嘉成王也”[3]1299。這首詩是稱贊成王既能安民,又能用人,并且自身還擁有光輝美德、威儀外表,這樣德才兼?zhèn)涞木醣啬艿玫缴咸斓谋佑雍统济竦膿泶?。這正是儒家對君王的要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7]15??鬃诱J(rèn)為舜就是一個大德之人,所以能被“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中庸》)。所以,此處也是引《詩》本義來做理論支撐。再者,在論述“天下至誠”的功用時,也連引數(shù)篇詩歌證之:
“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示硬粍佣?,不言而信。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斧鉞。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枪示雍V恭而天下平?!?/p>
第一句出自《大雅·抑》,詩的主旨是“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3]1365。而所引詩句的本義是“諸侯卿大夫助祭在女宗廟之室,尚無肅敬之心,不慚愧於屋漏”[3]1374。文義是指君子獨(dú)處于屋內(nèi),做事無愧于神靈,與本義相符合。第二句引于《商頌·烈祖》,詩句的本義是指祭祀之地沒人亂說話,也沒人爭吵,與此處引詩義相同。第三句出自《周頌·烈文》,詩的主旨是“成王即政,諸侯助祭也”[3]1515。引詩本義是“不勤明其德乎,勤明之也,故卿大夫法其所為也”[3]1519,文義也是指君王德行光明,四方的諸侯都要效法于他??梢?,三處《詩》義與文義都一致。作者通過連續(xù)引用《詩經(jīng)》的話語來證實(shí)自己對“至誠”的深刻認(rèn)識,使論述更具權(quán)威性和說服力。
再如,《大學(xué)》論君子“盛德至善”,使民“沒世不忘”,引《周頌·烈文》“於戲,前王不忘”,屬確引;《中庸》論君子之道需由近及遠(yuǎn),先能齊家,才能治國,引《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也屬確引。
(二)訛引
征引文獻(xiàn)的目的主要是為了闡發(fā)觀點(diǎn),為了讓論述充分有理,常有斷章取義,為我所用的現(xiàn)象。這種取其表意或斷章取義的方式,都屬于不采用詩句原來意思的訛引。例如,《大學(xué)》中“故治國在齊其家?!对姟吩疲骸抑藏?,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似浼胰?,而后可以教國人”。這一節(jié)是論述“治國必先齊其家”的觀點(diǎn),意思是國君只有管理好家人,使得父慈子孝,長幼有序,才能管理好一國民眾,使得君臣有義,尊卑有度。所引詩句是采用表意,與原詩主旨無關(guān)。《周南·桃夭》是一首祝賀新娘出嫁的詩,用鮮艷怒放的桃花比喻新婚女子的容顏,并祝愿她歸到夫家,和順美滿。此處引用只是借“宜其家人”來做引申,與詩本義并不一致?!吨杏埂吩谡撌觥暗啦贿h(yuǎn)人”時,引《豳風(fēng)·伐柯》做比喻,用“伐柯伐柯,其則不遠(yuǎn)”來比喻為人處世之道不應(yīng)該離人們自己的生活太遠(yuǎn),要求君子常懷忠恕之心。但詩歌原義是說娶妻需要有媒人,正如斧柄需要用斧子砍,兩者用意截然不同。再如,在論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時,引《小雅·正月》。原詩的主旨是指周朝的大夫諷刺周幽王治國昏庸,表示對國家和自身處境的擔(dān)憂。因此,“潛雖伏矣,亦孔之炤”的本意是用魚的處境比喻詩人自身的處境,雖然潛伏于深水之中,仍無法脫離險境。《中庸》這里用來比喻圣人君子雖然隱居于世,但他們的德行卻彰顯于天地之間。顯然,文義與詩句原來的含意截然不同,屬訛引。
《大學(xué)》《中庸》對《風(fēng)》詩的引用多屬訛引,但也不乏確引,如《大學(xué)》在論述君子既要有德行,又要有文采時,引用《衛(wèi)風(fēng)·淇澳》中的“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薄睹娦颉氛f:“《淇澳》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guī)諫,以禮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詩也”[3]253。這是對詩句本義的采用。而那些“斷章取義”的訛引也并非是對《詩經(jīng)》的誤讀,而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是在不斷豐富《詩經(jīng)》的釋義。因?yàn)樽髌返囊饬x并非作者獨(dú)定或文本自生,而是在讀者參與閱讀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讀者在閱讀與運(yùn)用的過程中,不斷地給它賦予新的涵義,也正是這種不斷地引用,不斷地積淀,才使得《詩經(jīng)》具有了廣博的內(nèi)涵和權(quán)威的地位。
正所謂窺豹一斑,《大學(xué)》《中庸》對《詩經(jīng)》中《雅》詩的重視,反映了整個先秦時期統(tǒng)治者對《雅》詩的重視,雖然后世文人對十五《國風(fēng)》倍加推崇,但在強(qiáng)調(diào)教化民眾、敦厚風(fēng)俗的政治作用的先秦時期,《雅》詩才是《詩經(jīng)》的核心部分,才是禮教的重要工具。而曾子和子思對《雅》詩的大量引用,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家渴望恢復(fù)西周禮樂文明的政治抱負(fù)?!洞髮W(xué)》《中庸》引《詩》現(xiàn)象是先秦著書引《詩》中的冰山一角,而從引《詩》的角度解讀《大學(xué)》《中庸》的思想內(nèi)涵,也是理解儒家思想的一種新嘗試。
注 釋
①按,涉及《大學(xué)》《中庸》引《詩》研究的著作與論文有:盧靜,《<禮記>文學(xué)研究·附錄八》,西安:西安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13,第12版,第172頁至180頁。楊雅麗,《<禮記>語言學(xué)與文化學(xué)闡釋·第七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版,第94頁至96頁。曾小夢,《先秦典籍引<詩>考論·第八章》,陜西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江林,《<詩經(jīng)>與宗周禮樂文明》,浙江大學(xué)博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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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