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廣闊的世界
大雨過后,天地的榫卯重新咬合運轉(zhuǎn)
太陽團(tuán)圞如車輪,在西山頂滾動
燕子貼地飛掠,雨珠在草尖閃閃發(fā)光
每一搖落,都呼應(yīng)著遠(yuǎn)去的雷鳴
白亮的云朵沉重如一場大夢啊
一些人走出家門,再沒回來
一些人回到家中,收起流浪的心
大雨過后,我們重新在人世間相認(rèn)
收殮好雨水洗濯過的舊事
連同昨夜噩夢,一起埋在岔路口
一身輕松地走進(jìn)更廣闊的世界
人間悠遠(yuǎn),影子和影子攙扶著彼此
大海是什么
海是鐵。廣闊無垠的蔚藍(lán)色的鐵
厚實,堅硬,時間也無法摧毀
海是光。無邊無界的耀眼的光
燙傷所有往來的云朵、船只和魚群
海是聲音。無止境的聲音轟鳴
壓抑,沉悶,永不止息的躁動
海是生命。無數(shù)生命封存其間
從生到死,離不開一步
從死到生,不離開一步
海是夢境。無限虛幻,無限真實
怎樣比真實更虛幻,怎樣比虛幻更真實?
海是我們的內(nèi)心。日日澎湃,日日嶄新
生命的夢境里,鐵與光日日在喧囂
鏡中
清晨的光、黃昏的光,分別在鏡中
勾勒你的形象。有什么不一樣呢
中間不過間隔了十來個小時
在漫長的一生里,十來個小時
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尤其在夜里,十來個小時
不過是朦朧的一段夢
醒來很快就忘記了
甚至沒有夢,只是一具肉體
擺在床上,機械地保持呼吸和心跳
相比之下,你坐到鏡子前
這十來個小時就顯得
內(nèi)容充實且意義重大了
必有什么發(fā)生了,必有什么
留下不可摧毀的痕跡
你湊近鏡子,仔細(xì)看看
鬢邊一絲白,你嘆息一聲
伸出兩根手指從眾多烏黑中
將其捻出。就要使勁兒,就要讓
一根頭發(fā)從此相忘于江湖
你忽然發(fā)現(xiàn),剛才不過是
光的閃爍。黑發(fā)一根這仍是
致星空
我們在此地:群山之巔或荒野大澤
燈光繁密的大城,或遙遠(yuǎn)的村舍
錯身流動的人群,或正孤獨一人
星空高高在上,每一顆星熠熠閃爍——
懸垂在每一個人頭頂:我們在此地
生著也死著,每一刻無不悲欣交集
不可避免的時刻總在不經(jīng)意間到來
再難相逢的人總在星空之下走遠(yuǎn)
走不到頭的荒野,走在我們身上
流不到頭的河流,流在我們身上
攀不上去的山巔,匍匐在日光里
一天天成為,為我們量身裁剪的陰影
我們在此地:在城市里聽車聲起伏
在村里聽狗吠,一聲接一聲傳遞夜色
此時此刻,總有人走在星空下
總有一些星星比平日更加明亮
獸紋
先于文字,上蒼賜予。與生俱來的
火焰不可熄滅。踱步莽林或奔馳草原
在云朵和水汽之間,持守恒定的速度
在星斗和河流之間,遵循內(nèi)心的律令
每日巡視固有的領(lǐng)地,一支堅定的圓規(guī)
釘在哪兒,都將在地圖上劃出神圣的范疇
沒有什么能夠熄滅,一頭獸燃起的火焰
從內(nèi)心到外表,焦灼的意志上升為煙塵
生存何為?為什么要活著而不是死去?
如果活著有意義,那么所有來不及誕生的
會在虛無里建造什么?那么所有誕生了的
將在存在里建造什么?如果死去有意義……
一頭獸在自己的存在里,也在過去和未來
自己的不存在里,眼球凸起如鏡面投射
全部的力量,火焰洞穿存在或不存在的
地圖,在絕對自由里走出自身的獸紋
在暗處
暗處總有光?;璋道锏囊槐K燈
聚攏一家人簡陋的晚餐
偶爾幾句話,更多的是沉默
碗筷輕碰,細(xì)小的聲音
如流星閃過,短暫地照亮
彼此熟悉的臉。嘴都在動著
咀嚼食物的人,也在咀嚼
歲月里的悲歡——
食物要細(xì)嚼慢咽
沙子要吐出來,或者
囫圇吞下
斯坦貝克
我花一星期看完了薄薄一本書,覺得特別好
斯坦貝克的《人鼠之間》。寫作那年他35歲
他更有名的小說是37歲寫的《憤怒的葡萄》
可他過了40歲,就很少再寫出好小說來了
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那年,斯坦貝克60歲
很多年沒寫出過好小說的斯坦貝克,站在
小小的獎?wù)律?,眺望一片片遙遠(yuǎn)的土地
長滿莊稼也長滿雜草。60年后,36歲的我
眺望彼時的斯坦貝克,他是想站在獎?wù)律夏?/p>
還是想站在那蠻荒的土地:我們每個人都
多么需要,那樣一小片未知而又肯定的土地
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施甸人,現(xiàn)居上海。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錦上》,小說集《少年游》《動物園》《魚王》《萬重山》等十部。2017年起,在《文匯報》開設(shè)散文專欄“云邊路”,2020年底首次結(jié)集出版。2000年初開始寫詩,參加《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去大地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