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我無時無刻不在哭泣。
——金斯堡《淚水》
我曾熱愛過詩歌,迷戀憂郁的心靈。對尚且遙遠的未來,我曾暗自希望它是一個巨大的悲劇,并因這種美妙的期待激動不已。多年過去,我卻莫名其妙地變得幸福。我擁有一份很穩(wěn)定的工作,滿足于每月數(shù)千元的收入;我的妻子美麗溫柔,喜愛談?wù)撌袌錾细鞣N商品的價格和怎樣保持身體健康。我擁有的東西已經(jīng)把我的心塞滿,我忘了迷惘和痛苦是什么滋味。日子一天天滑過,在那樣的日子里,連酗酒也實在找不到令人傷感的理由,而只是為了發(fā)泄心頭的喜悅。喜悅每天都在擠壓著我的心房。我記得第一次碰到H,是在一家再普通不過的酒吧里,所以整個事件并不會顯得過于神秘。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分享我的喜悅,難道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自己如此幸運?每次我都是獨自一人跑去開懷暢飲。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快被孤寂逼瘋了,而我自己卻還不知道。那些日子里,我腦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我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快樂??!那快樂就像發(fā)瘋的牲口,無法馴服,就像充滿著快感的罪惡的念頭在體內(nèi)燃燒。這把猛火如同一場高燒,早已把我的大腦燒得一片空白、無比亢奮。可是當(dāng)時我卻沒有意識到這些,一刻也不能平息下來的快樂即使是一場真正的災(zāi)難,但對于深陷其中的人來說,也還是只能感到快樂。是的,我一直沒有去深思這一切,直到我與H對視的那一刻。
我說過,這事情在表面上一點也不顯得神秘,雖然現(xiàn)在想起來總覺得不可思議,但是每個細節(jié)卻是那么真實自然。在那家燈光昏暗的酒吧里,一個單瘦的身影從我身邊經(jīng)過。當(dāng)時我正好抬起酒杯,仰起脖子,無意間我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無比丑陋的臉,我立刻快活到了極點。我放聲大笑起來,把嘴里的酒噴得到處都是。我想我快要笑死了,似乎這么多年的快樂終于第一次找到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理由:一張怪異的臉龐,一個鬼一般恐怖的表情。我不想停止這笑聲,完全沉溺在自身爆發(fā)出來的激情中,雖然我的面部肌肉開始疼痛,淚水糊住了眼睛。
那是一個永遠不變的表情,即使在被我大聲嘲笑時,它仍然保持著它那古怪的模樣,絲毫不顯得緊張,似乎它本身就是一件堅硬的武器。而在以后的日子里,正是它使得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和H就這樣認(rèn)識了。當(dāng)我注視他的眼睛時,我心里開始被喚起了對憂傷的遙遠的回憶。而當(dāng)他第一次對我開口說話時,那聲音也幾乎令我毛骨悚然。
“你好像患上了什么病?!彼盟翘赜械镊鋈坏穆曇魧ξ艺f。
我突然回想起我那沒完沒了的快樂,同時也意識到:在與他相處的這幾分鐘里,那快樂已第一次如此徹底地從我心底悄悄溜走了。我們成了朋友。
我的生活開始充滿了恐懼。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常使我從夢中驚醒。我感受到了靈魂的空虛;在深夜里,被黑暗壓得透不過氣來:我渴望見到H。我像掉了魂似的從家里跑出來,妻子在我身后大喊:“但愿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穿過一條條幽暗的街巷,感覺像走在一行行雋永的詩句中。
我敲開H的門,慘白的燈光下,他還是那副模樣。這讓我大松了一口氣,似乎我半夜里突然跑來,為的只是再一次證實他這張扭曲的臉。
在H面前,我終于連一個秘密都沒能守住。那些久遠的往事,一樁樁恥辱和榮耀——它們本來已經(jīng)變得與我無關(guān)——都仿佛僅僅是為了能完完整整地交給H,才沒有被我徹底遺忘。而今天想起來,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在認(rèn)真地聽我講述,他從未有所表示。有時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但我當(dāng)時竟像著了魔似的,把那些沉重的包袱一般的往事朝他擲去。我醉心于此。
不幸的事情并沒發(fā)生過,可我卻感到不幸。嗯,我的生活中充滿了不幸——這個想法使我欣慰。我回想起我以前關(guān)于“未來是一個悲劇”的理想,感到心滿意足。
有一段時間里,我極力避免去見H,也許這樣做只是為了產(chǎn)生更大的痛苦。我開始做一些墮落的事情,經(jīng)常深夜出去,清晨回家。我躺在那些放蕩的女人的腿上欣賞著那些死去的詩人們的作品。我時時刻刻都思念著H,可我更樂于折磨自己薄弱的意志。那短暫又漫長的日子,我竟然可以堅持下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陰雨連綿的天氣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天,可我這種黑白顛倒的生活始于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對于我來說,夜晚才是白天,而白天,我則沉睡在陰暗的房間里。我又希望我是一株植物,那樣我就會贊美春天???,不幸,我是這樣一具生命,所以我只能熱愛冬天。寒冷會令我變得清醒。每天的噩夢始于早晨,而整個夜晚我則待在墮落的場所。我并不喜歡這糜爛的游戲,可它能縮短我生命中無聊的時辰(在這樣的時辰里,意志顯得多么薄弱)。我絲毫不擔(dān)心我的健康,因為縱情的結(jié)果最多只能從我無用的晚年中扣除我應(yīng)減的壽命——而不是從我的青春。一到深夜,我又開始瀏覽那些逝去者們的詩歌。當(dāng)我告別這一切,從那些彎彎曲曲的深巷里走出來時,正是早晨八點鐘,通常這個時候,我還陷在沉沉的睡夢中。雨已經(jīng)停了,天空潮濕而明亮,灰色的太陽迅速地穿過薄薄的烏云。我驚訝于這些清早起來開始一天的生活的人,因為當(dāng)我過著這種昏沉的日子時,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些健康的人們,這些善于同生活甜蜜相處的可敬的人們。當(dāng)我因為睡夢而長期看不到世界上的早晨時,我終于體會到那對我有多么重要。
我早已習(xí)慣在我睡醒時不去知道時間。我永遠都無法猜測我醒來的時間,而這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只要我一睜開朦朧的雙眼,各種欲望就會立刻把我撕裂??纯创巴?,天陰沉沉的,像要降臨什么重大的災(zāi)難。雨在低聲嗚咽,催人懺悔。伙伴們聚在客廳里高聲言笑,永遠都是這樣,他們引誘我走近他們的生活。我同這一切較量著,多么艱難。我還要對付那種種欲望,對付那個邪惡的自我。
曾想象過某一個人,在世界的一個我不知道的角落里,真正地同情我,他瞪著雙眼看著我度過我的每一分一秒,心里為我感到如此難過。如果真有這個人的話,那他必定是H,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個人讓我感到無比親近的話,那他必定是H——這個最冷漠的男人。
我頭疼得厲害,但我早已厭倦了睡眠。妻子告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并驚訝地問我是不是還沒吃午飯,好像有誰可以一邊睡覺一邊吃飯一樣。我來到陽臺上,準(zhǔn)備洗臉,可是那美妙的雨中的世界,那個陰郁而粗暴的灰色世界把我迷住了。我望著窗戶外面,多么朦朧!我站在那里做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夢。在夢里,我的家鄉(xiāng)整個就是一個果園,樹上的果子多過天上的星星。還有我那美麗的姑娘,我愛她的雙手。每一個芬芳的夜里,她睡在閣樓的小床上,頭頂便是月光溜進來的窗,金橘葉的影子在墻上搖曳。學(xué)了壞女孩們的榜樣,她喜歡在入夢之前默念情人的名字,她說這樣準(zhǔn)會夢見我來娶她。她每天每夜這樣胡思亂想,她的雅興還不止這一個——夢幻編到動情處,她便把小手伸出窗外:她要毫不費勁地摘一個金橘,把那甘甜清涼的鮮果汁榨進她躥火的喉嚨里。可是,在那黑色的樹枝上,一條丑陋的蛇咬了她的手指。她所有的夢啊,就這樣在夢中破碎。因為她那只惹人愛的小手,已經(jīng)化成了膿水一滴一滴流進了肥沃的果園里。從此我不再愛她,這一切都怪她太過天真。最后夢的眼睛聚焦在一雙邁動的腳上,那是我的腳。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疾步走在我熟悉的小巷子里,走在傍晚的天空所發(fā)出的不祥的光亮中,走在凄冷的細雨中;巷子兩邊小販的叫賣聲讓我暗自高興。夢中我跨出的最后一個腳步,便是我醒來后正邁著的那一步。我沒有去思索這一切,卻在一扇閉著的門前停了下來。
終于又站在了H的面前,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想了想,說道:“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你,你必須也把你的秘密告訴我。”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而變得不高興,但他好像從來就沒高興過。
“有一個女孩……”他用他那泥土般的聲音講述。
“一個女孩?”我想,但愿是一個好女孩。
“嗯,一個女孩。我們以前在一起待了幾個月……后來我對她說我愛她。在這之前,我想了又想,總是無法決定。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也很簡單:當(dāng)我說過愛她之后,我便立即決定愛她了。我想我的愛也在慢慢變深吧……可對于我的請求,她從來不說是,也不說不,好像上天賜予她一種拒絕回答問題的權(quán)利。而我的愚蠢便在于,不管別人提出什么問題,我總是試圖認(rèn)真地給出答案。這種差異使得我怨恨自己。有一天,她突然說要跟我結(jié)婚,我便馬上認(rèn)真起來(我總是這樣),我說:可是你并不愛我啊。她說:我確實愛你,但不是在現(xiàn)實中?!髞恚译x開了她,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對手。她屬于那一類人——對于你提出的問題,他們可以不回答,也可以亂回答,但我卻做不到?!?/p>
不!我對自己說,他正在消失。他變得不真實了,我不應(yīng)該知道他的故事。我只應(yīng)該看著他憂傷的樣子。他的表情出現(xiàn)了難以察覺的變化,而聲音也顫抖得更厲害了。
“認(rèn)識我后的這段日子,你失去了快樂,或許我根本就不該出現(xiàn)……”
“不?!蔽艺f,“我感到真正的幸福。”
按照我的理解,他應(yīng)該是笑了笑?!拔沂且粋€悲劇,你知道嗎?”他說。我望著他的臉,像我每次看到的一樣,它總在不停地抽搐。他的眼神,不可思議地潮濕,透露出悲哀。
“你注意聽我說話的聲音,是不是伴隨著劇烈的哽咽?還有我的呼吸,像不像是止不住的唏噓……”在他這樣說的同時,我緩緩地點頭,終于解讀出他這如此怪異的模樣——他是在不停地哭泣啊!
“我每時每刻都在哭泣。從一生下來開始,我白天哭泣,在睡夢中仍在哭泣。我哭泣著走過每條大街,我哭泣著推開我的房門,我哭泣著來到每個所到之處。跟別人說話時,我一邊哭泣,當(dāng)我默默地一個人待著時,便只剩下哭泣了……要是你能看到我的眼淚就好了,可淚水早在我還是一個孩子時就流干了。打我記事起,我的心就永遠只裝著一種感情,后來我才知道那叫悲傷。我好像有過快樂的回憶,可那恍如隔世,又或者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奇跡使我獲得了那樣珍貴的記憶(可能這記憶并不屬于我),但它一刻也不能使我停止哭泣。”
“離開我吧。”最后他說,當(dāng)然是一邊哭著,“我奪走了你的快樂。”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但我會經(jīng)常忍不住想起他。是他醫(yī)好了我的病。我再也不會為一件不值得快樂的事感到快樂。
被愛摧垮
我感到孤寂向我逼來。
——博爾赫斯《代表大會》
那時,我們剛從一場災(zāi)難中逃出。我們一行六個男人拖著累贅的行李匆匆登上一輛巴士。天黑的時候,終于到達一個偏僻的村子。
高層們因分贓不均引發(fā)了械斗,整個組織被公安機關(guān)取締了。那個由高層們描畫的財富神話,曾被我們矢志不渝地視為榮耀的理想,一夜之間無情地幻滅了。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因為已經(jīng)哭過一場了,所以當(dāng)我們六個人擠在臨時租來的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時,并未再去悔恨自己的過去。我們趴在窗子上看著外面陌生的燈光和人們。明天怎么辦?明天,我們就要融入這陌生的環(huán)境中去了。
何雪梅早已逃離了這一切,她比我們快。她及時(這個詞用在什么時候都顯得極為勉強)地放棄了那個愚蠢的理想,因此在我們的災(zāi)難來臨時,她本已不必承擔(dān)這種后果。應(yīng)該說她已經(jīng)比我們更早地承擔(dān)了這種后果,她早已見識過那場災(zāi)難,她的夢早就破碎了。在這方面,她和H一樣,不及我們那么固執(zhí)、怯懦。
但是,我沒有想到當(dāng)事情發(fā)生時,她和H——那時他們都已經(jīng)各自開始了新的生活——卻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我們強顏歡笑的時候,她卻哭了。我們反過來安慰她。我說:你哭什么?你的夢早就碎了。
“現(xiàn)在才完全碎。”她說。她并不為自己的眼淚感到難為情。
那些日子里,我的腦子真是炸開了,但我能做到不動聲色。當(dāng)別人都哭泣、掙扎、咒罵甚至反抗時,我卻一個人跑到舊書店去默默地摩挲著那套全新的《普希金文集》。我感到某種解脫,為抱著一個夢太久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現(xiàn)在這個可惡的夢終于不再壓迫著我。我就是在那短短的一兩天時間內(nèi),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十足的壞人的,在只負責(zé)滋生惡意而不必真的付諸行動的內(nèi)心層面,甚至更壞。為了慶祝這場災(zāi)難,我們準(zhǔn)備大醉一場。就在我們買好酒和菜的時候,雪梅和H就到了。這真是讓人喜出望外。
這悲痛的酒,使我大醉不清。我喝得很多,也哭得很兇。所有人都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哭。無論什么場合,總有人是清醒的,這些可憐的人!事已至此,還不敢再醉一場。他們就扶著我們?nèi)ニㄋ麄冎慌涓蛇@個)。我安靜地躺下了,可雪梅卻在外面走廊上時而哭,時而笑,說一些孩子氣的話。我真想爬出去,用自己臭氣熏天的嘴堵住她那張嘴。我快要裂開的腦子里只想著沖出去,借著酒力把她按倒在地板上,用手狠狠地揉她的乳房,然后強暴她。我想她一定是愛我的,這樣我就必須占有她。
我醒來時,頭痛欲裂。一直到傍晚,都沒有好一點。我和另外幾個人送走了H,他現(xiàn)在身居要職,前程似錦,耽誤不起工作。雪梅也想去送,但沒讓她去。第二天,她也走了。
我們就暫時生活在那個村子里,條件極其簡陋。那里的工業(yè)十分發(fā)達,但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卻異常艱苦。有的人拖兒帶女從遙遠的農(nóng)村來到這里進廠打工,一家?guī)卓诰妥≡谝婚g狹小的平房里。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結(jié)婚,年紀(jì)輕輕就一頭扎進這種低劣生活的泥淖里。至于我,我知道自己的未來不至于此,但幸福的程度也許還不及他們。
我真是痛恨我那時的那副樣子。別人都不認(rèn)識我們,可是我們自己卻嘲笑自己。那真是不要臉。我們不止一次在房間里像排練一樣爭相表演我們剛剛擺脫的那種恥辱的生活,振臂高喊出那些我們曾經(jīng)信以為真的洗腦的口號,而這一切只是為了打發(fā)時光和逗人發(fā)笑而已。那時我們已經(jīng)差不多失去了尊嚴(yán),就像社會上的幾粒渣滓。我們暫時沒有工作,身上的錢所剩無幾,更重要的是自己覺得沒有人愛我們。
其實,我們都沒有放棄努力。立中打聽到有幾個老鄉(xiāng)在附近打工,便跑去借了兩輛自行車。一天,我和立中騎著自行車到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天,打聽工作。傍晚回來時,我們比著誰騎得更快。在駛近我們那間出租屋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女孩的粗俗的笑聲。我進去一看,雪梅正躺在我的床上和他們說話。
是我在頭天晚上打電話叫她來這里找工作的。她便真的過來了。他們都為此責(zé)怪我,但我覺得沒什么,因為她自己有錢,不會用我們的錢。況且身邊有個女孩子,就不會覺得悶了。
他們說這里不方便。只有一個單間,白天人擠得不能轉(zhuǎn)身就不說了,而且只有兩張快散架的床,上鋪都不能睡人,本來就有兩個人打地鋪了,她一來又得占用一張床,把另兩個人趕到地上去睡。
我說:“將就點吧!況且雪梅跟男人有什么區(qū)別?晚上就我跟她睡一張床唄?!?/p>
她脫下涼鞋來砸我。
我們吃的是最便宜的快餐。晚上又沒有電視看,便打打牌。公用洗澡房在外面,上了鎖,我們拿了鑰匙一個一個地出去洗。洗完回來換褲子時,就叫雪梅先回避一下。洗了的衣服都掛在外面的走廊上。只有一把風(fēng)扇,晚上睡覺時,雪梅一個人霸占著它,放在她床尾,對著她那肥壯的身軀整晚地吹。風(fēng)扇每晚都會被她翻來覆去的身體絆倒,掉下來砸在我頭上。我們總共有四個人睡在地板上。第二天起來,雪梅就發(fā)現(xiàn)她昨晚剛洗的那條綠色的裙子被人偷走了。她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有一天,她沒出去找工作。她拉著我,讓我陪她到街上走一走。她經(jīng)常這樣,以為我是她的女仆。我們并沒有到街上去走,只是在樓下的快餐店門外找了兩張凳子坐下來,曬太陽。因為剛下過雨,所以并不很熱。
她說她想去當(dāng)一名業(yè)務(wù)員,一名成功的業(yè)務(wù)員,像H那樣?!澳阏f我該怎么辦?”她問我。
“什么怎么辦?你去唄,又沒人攔著你。”話雖這么說,我心里卻有一點佩服起她來。
“人家是講真的啦!”她扯著嗓子生氣地喊,“我從H那里借了一些營銷方面的書來看,覺得很有興趣,我就應(yīng)該去做這一行。但我沒有把握能應(yīng)聘上,我以前沒做過,而且我——你也知道——我只有初中文化?!?/p>
“那你還是安安心心地進廠打工吧……”
“劍斌!”她嚴(yán)肅地叫我的名字,“你能不能認(rèn)真點?我不想再去做那種重復(fù)的工作,枯燥得要死,又沒什么挑戰(zhàn)性。我是真的想去跑業(yè)務(wù),所以才向你討教,你好歹做過一段時間銷售。”
“做銷售是最沒有門檻的工作,誰都可以去做。只要你是個人,四肢健全,不聾不啞,你就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p>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我還相信只要我能進這個行業(yè),我就能成功另外那一半。不過萬事開頭難嘛,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通過面試。你說別人考我時,我應(yīng)該怎么說?”
“別問我。我以前做得很失敗。我討厭那種工作,討厭跟人打交道,我跟你不是一類人,所以我也幫不了你什么。我的建議是——你剛才又不讓我說完——你先進廠里當(dāng)個普通的車間工人,然后盡量表現(xiàn)自己,老板看中你了就會不斷地提拔你。如果你真有能耐的話,不要說業(yè)務(wù)員,就是銷售經(jīng)理也會讓你做。你現(xiàn)在還小,才十七八歲,那樣的機會總是有的?!?/p>
她想了想,又問:“還有別的辦法嗎?”
“有。”我說,“你可以去找H,讓他手把手地教你。他那么優(yōu)秀,你不僅可以拜他為師,還可以考慮一下做他老婆?!?/p>
“你去死!”
后來,她不再想這個了?!澳愠匝└鈫幔俊彼龁枴?/p>
“吃?!?/p>
“一塊的還是兩塊的?”
“兩塊的?!?/p>
她去買了回來。她自己卻吃一塊錢的。
“不說我了。你女朋友怎么樣了?”
“不怎么樣?!?/p>
“她現(xiàn)在知道你的事了嗎?”
“可能知道吧,她好像聽說了什么?!?/p>
“你最近沒打電話給她呀?”
“打了?!?/p>
“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p>
“一句話都沒說?”
“要我好好工作?!?/p>
“打了多久?”
“兩分鐘。”
“以前呢?”
“兩個小時?!?/p>
“你沒打算告訴她?”
“以后再說吧。”
“你很愛她?”
“廢話?!?/p>
“那她愛你嗎?”
我真想一拳打在她那張胖臉上。
她的臉雖然胖,卻因為骨架小,所以也十分可愛。她笑起來總是露出兩個酒窩和很多牙齒。她的牙齒很白,很大。她的乳房,在她彎腰的時候便可以看到圓圓的輪廓。
我不再搭理她。兩個六七歲的臟兮兮的小孩在我們身旁追逐打鬧。他們的父母在附近的工廠車間里干活。我當(dāng)時手上正玩弄著三張皺巴巴的角票。我把這三毛錢給了其中一個小女孩,條件是她得叫我一聲爺爺。
“劍斌!你別這么無聊好不好?!毖┟穼ξ业倪@種行為感到無語。
另一個小男孩便羨慕地看著那個小女孩。她不敢相信地接過錢走了。
“有時候,我常做一些夢。在夜深人靜,四周一片漆黑和死寂的時候,我就夢到了死?!蔽野杨^靠在墻壁上,閉起眼睛,因為太陽正對著我們。
“那你就去死唄?!?/p>
“去死?是呀。第二天醒來,我回想起那個夢境,竟覺得那不是夢。那是我在深夜里,在臨睡前尚清醒的頭腦里反復(fù)想著的一件事。只不過我在想著它,看到它時,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是在做夢而已?!蔽彝A艘粫?,說:“你說如果我現(xiàn)在死了,會怎樣?”
“你別瘋了好不好?”
“只是想象一下那情景而已?!蔽艺f,“你也幫我想一想。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對每個人都至關(guān)重要,你知道嗎?”
“人都死了,還有什么重要的?”
“想一想:有沒有人為你哭泣,這是絕對在乎的。我就希望別人為我哭腫了眼。”
“你去死啊,沒人會哭的?!?/p>
“所以我老想試一下。一個人要告別這個世界時,他最想知道的是一共有多少人愛他,愛到什么程度。這是他永遠無法釋懷的。人們對他的死的反應(yīng)最能說明這個問題,可是如果他死了,他又無法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了?!?/p>
“喂,你要死?你不會自殺吧?”
“開什么玩笑!不過,并不是沒那個勇氣,只是自殺也無法達到我的目的。我希望被人愛,希望自己感受到這種愛,但死并不能幫我實現(xiàn)這些。如果在我死后,我仍然可以擁有十秒鐘生命,好看到別人怎么為我難過,怎么表示他們曾經(jīng)愛過我,那我愿意去死。如果這十秒鐘里我看到的是相反的情況,原來在我活著時根本沒有人愛過我,那么說明我早就該去死了?!?/p>
關(guān)于這個話題,我們談了很久,雪梅簡直被我那些幼稚的觀點給驚呆了。她一定覺得我比她還小幾歲而不是相反。我們還談到別的話題,比如當(dāng)我們各自談?wù)撈鹱约簳r,我就說:“我討厭我自己。這是一種本能,并不是因為我恨自己曾做過什么?!?/p>
她說:“你一定是受了太多的打擊。”
“沒有?!蔽艺f,“我忘了自己受過什么打擊了。也許遇到過一些倒霉的事,可我也忘了。并不是什么打擊或是挫敗使我產(chǎn)生這些想法,是因為這些想法本身誘惑著我,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魔力?!?/p>
談到未來,我說:“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企求什么。我毫無所求,所以對一切都不熱衷。我曾想擁有很多的錢,但一想到等實現(xiàn)這點后我又該追求什么時,我不得不放棄這個談不上愿望的愿望?!?/p>
我本來還想說,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想要并且可以為之奮斗的,只有愛情。但我沒說。
“天吶,爆雷的事對你打擊太大了吧?”
“快別提,我已經(jīng)忘了那事了。我倒希望能永遠記住它,可是這才幾天我就把它給淡忘了。沒有什么事情能讓我吸取到教訓(xùn),我一直就這樣子,你不了解我罷了?!?/p>
“你一直就有這些想法?”
“是呀。不過我偽裝了一段時間,那時我裝作自己十分熱愛生活,想要去奮斗,連我自己都差不多信了?!?/p>
“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不好嗎,你想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說:“為了讓你開心。”
“關(guān)我什么事。你有病吧!”
我也是剛剛想到的,如果我這么狼狽的生存可以讓她開心幾分鐘,那無疑也是值得的。
但她并沒有開心起來。對于我來說,她只是另一個人。可我還是感到我需要她。
我的聲音透著疲憊,或者說故意透著疲憊。也許我的話對她了解我起了一定的作用,可我寧愿說這些話對她誤解我起了更大的作用。她完全看不清我了。我卻希望她是愛我的,我需要她的愛,盡管我真正愛的卻是我的女朋友。我說那些話的時候,便看著她。我想,如果她現(xiàn)在告訴我,她愛我,那么我一定會抱住她。我會感激地對她說,謝謝她,她的愛對我來說十分重要,請她務(wù)必相信這一點,但是我并不愛她,我希望她不必難過,因為我的愛和她的愛比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最后,她卻嘲笑我的那些“幼稚的思想”。這說明我的想法是多么荒唐。我現(xiàn)在倒希望她能小看我,作為對這種可笑的心理的懲罰。
可我萬萬沒想到,雪梅一直都在暗戀著H。這是在另一天的傍晚,她叫我出去散步時忍不住告訴我的。當(dāng)然她并不是要我?guī)退裁?,她只是非得讓別人哪怕只能讓一個人知道。她已經(jīng)受不了了。她的愛來得很猛烈,當(dāng)她產(chǎn)生愛他的想法時,愛早已把她摧垮了。她害怕愛他,但還是屈服于這種熱烈的愛。
我陷入了絕望。我了解H,在被他騙來之前,我們一起共處過三年。他辦事認(rèn)真,表情嚴(yán)肅,也許這個傻女孩正是對他這一點心動不已。我能理解,這種愛是無望的,雪梅期待的結(jié)果昭然若揭。但是,她并沒有什么期待了,她對自己感到失望,她很清楚自己不可以愛他的,那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H,雖然曾短暫地來到我們身邊,但他永遠是那個優(yōu)越社會的代表。他是高貴的,健康的。
逮捕
男孩要是粗野沒規(guī)矩,就該挨鞭子。
——喬伊斯《一次遭遇》
我的堂哥沒有多少文化,但他在家鄉(xiāng)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他在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便通過逃避政府的稽查倒買煙草積累了第一筆雄厚的資金。如今他開了一家賭場,生意火爆。同時,他還巧妙地利用幾間隱蔽的陋室開了一間按摩房,他從外地不知怎么弄來的幾個妞正好符合當(dāng)?shù)啬腥说奈缚?,連鎮(zhèn)上中學(xué)的老師也為她們著了迷,隔三岔五地光顧。不到三十歲,堂哥的威信便在這一帶樹立起來了,鎮(zhèn)上的人沒有誰敢得罪他老人家。只有幾個為他賣命的兄弟經(jīng)常同他吵吵,對此堂哥表現(xiàn)出少有的無奈:唉,誰叫我平時不忍心管教他們呢!
這也許是有原因的吧。老話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堂哥從小就是生活在二伯的棍棒之下,他討厭不近人情的壓制。他把手下的那幫小兄弟看作自己的孩子,因此他從來不用棍子來伺候他們。
堂哥心里明白,不管他老子的棍子多粗,他心里從來就沒有服氣過。堂哥十六歲的時候,實在厭倦了校園生活,眼看著初中就要畢業(yè),他知道二伯一定會逼著他上高中,因此找一個機會把學(xué)校的幾位重要的領(lǐng)導(dǎo)給得罪了。校長一怒之下開除了他。堂哥雙手抱拳作揖,對著校長鞠了一躬:“啊呀,真是感激不盡!嘻嘻……”
他開始在村子里賭起錢來。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沒有人知道。但是,也沒有人去刨根問底,他嘛,弄點錢還不是“灑灑水”?也許他賭錢是有技巧的吧,他幾乎從來沒有輸過。我見過他賭錢時的樣子,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稚氣未脫,但是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卻如此專注于牌桌。他認(rèn)真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以及他們握牌的手顫抖的程度。他讓一份自信的微笑保留在青春的臉上,不管摸到多爛的牌,他從來沒有沮喪過。他思考著對手出牌的套路,揣摩著他們的心思,同時用兩個腳趾玩弄著腳下的拖鞋或是地上的蟲子。偶爾簡潔地說兩句話,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當(dāng)牌出到一半,他把手上的牌一合:“你們輸了!”稍不穩(wěn)重的,手心便已經(jīng)冒出了細汗。果然,他又贏了?!敖o錢!給錢!嘿嘿——給錢!”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別人,并不理會他們厭惡的神情。這個銳氣十足的孩子,是不是從那時就開始構(gòu)想他未來的藍圖了呢?
堂哥開始忙乎起來。他經(jīng)常騎著朋友的摩托車從鎮(zhèn)上到另一個很遠的地方去(鬼知道什么地方)。他駛過自家門口時,從來不看一眼那些瞪大眼睛的好奇的(或是看不慣他的)人——他把頭高高昂起。他有時從鎮(zhèn)上弄一些鞭炮來,賣給村子里的小孩。我那時就開始崇拜起他來,因為在當(dāng)時我們那個小地方,會騎摩托車的人并不多,況且他還常常帶回來三五個好朋友。他那些朋友看上去都瀟灑不羈,一到我們村來并不馬上進堂哥家里坐,而是和堂哥一道懶散地往屋后的池塘邊一站,認(rèn)真而又輕松地商議著什么。水中倒映著他們消瘦而挺拔的身影,真是美不勝收。那時,無論他們的衣著發(fā)型,還是舉止言談,都令我覺得無比成熟。
但是堂哥從來就不屑于跟我一起玩。他諷刺我說:“你們讀書人嘛,當(dāng)然是更有出息的?!边@使得我既失望又氣憤。我的清高已經(jīng)不允許我的心向他靠近。
二伯不得不向堂哥的輟學(xué)做出妥協(xié),但他不希望他在外面瞎混。他交給堂哥一把鋤頭,叫他通過自己的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有一次,我經(jīng)過二伯家時,里面?zhèn)鱽硪宦暸叵又鍌€青年從門口一齊擠出,四散而逃。二伯提著一根扁擔(dān)從后面追了出來。他用扁擔(dān)狠狠地擊打著地面,嘴里粗暴地喊著:“滾!滾蛋!你們這些蚱蜢!”他趕走了堂哥的客人。
很快,年尾近了,家家戶戶忙著走人家。對于一些一年都沒有走動過而又不想斷絕往來的遠親,趁著這幾天去拜訪一下是當(dāng)務(wù)之急。這天,父親去找二伯商量到三十里外的一戶親戚家里去做客。二伯說:“崽兒們也長到半大小子了,叫他們?nèi)ゾ涂梢岳??!庇谑菦Q定讓堂哥帶我去。
“我不去!”堂哥說。他正在擦著他的大頭皮鞋,看樣子他要出去辦別的事。
“你要去哪里?”二伯板著臉問道。
“去鎮(zhèn)上?!?/p>
“你家里什么人在鎮(zhèn)上嗎?”
“我的生意,我的事業(yè)?!碧酶缁鼐此?,“還有我以后的家,也會在鎮(zhèn)上。”
“你今天必須去走這個人家!”二伯的口氣毫無商量。
“我對那一家人沒有任何感情,我不會浪費時間去那么遠的地方,就為了和那些傻蛋一起吃頓飯?!碧酶缫呀?jīng)站直了腰,準(zhǔn)備出門。
于是,二伯決定對他實施逮捕。他騰地從火爐旁站了起來,差點摔一跟頭!但他很快穩(wěn)住了重心,而這時堂哥已經(jīng)跑出幾十米遠了。二伯隨手操起一根篾片攆了上去。堂哥跑過池塘,向水井竄去。但是水井一帶的地面太滑了,所以他半路又折了回來,這時二伯正迎面趕來。堂哥跑到二伯面前時,搖身一晃,雖然挨了二伯一家伙,但還是成功地躲過了抓捕,跑到二伯身后去了。二伯氣急敗壞地車轉(zhuǎn)身,直朝堂哥的屁股攆去。堂哥的面前是平坦的大道,他撒腿瘋狂地快跑起來。他跑到了田野里,穿行在大片的白菜花叢中!他跨過一米多寬的渠道,跳進一小叢荊棘中!他抬起被刺出血來的腿,一瘸一拐地沖上一道一人高的斜坡,然后沿著通往大山里的小路一路挺進。他回頭望了望,二伯已經(jīng)被撇下很遠了,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可憐的叫雞子。他彎著腰,雙手按膝,停下來喘了喘氣,又英勇地追了上來。堂哥也繼續(xù)朝著山頂跑去。他走走停停,一會兒小跑,一會兒又改成跳著前進。他知道:老東西永遠趕不上他啦!他想放慢速度,可是山頂已經(jīng)在眼前了。他一陣狂喜,于是一鼓作氣沖上了那潮濕的頂峰。他戲謔地朝他父親揮了揮手。他撿起一塊條形的石子,朝腳下那片小得可憐的平川扔去,條石在空氣中快速旋轉(zhuǎn)發(fā)出巨大的嗡嗡的響聲。他相信,他父親一定也聽到了這響聲。
“你給老子下來!”二伯還在不懈地追來。他下達這道可笑的命令時,還把手中的篾片指向山頂,在堂哥看來像是豎起的一根觸須。
二伯慢吞吞地前行。他已經(jīng)穿過了白菜花的廣場,正試圖跨過那條渠道。片刻猶豫之后,他那龐大的身軀一躍而起,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對岸的枯草,而一條腿卻差點探進那刺骨的寒水中!
這一切開始震撼著我的堂哥。他勝利的狂喜漸漸地消融,諸多感受向他襲來。他感到自己是多么不幸,他被一種巨大的哀傷籠罩著。這哀傷擾得他的心兒如此疼痛,他似乎感到全身已經(jīng)布滿了尖銳的神經(jīng),那必定是用來割斷一切阻礙的。他憤怒起來,用拳頭橫掃灌木叢中的枝葉,怨恨的話語直沖云霄:“我不去!您一直這樣,一直這樣!我就是想讓您認(rèn)識到您的錯誤,和您對人家的傷害。您的逮捕是不合理的,我說‘我不去’,就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您必須認(rèn)同這個結(jié)果,這結(jié)果就是——我他媽的不去!不去!”
我站在池塘邊,默默地看著這一幕。那一次我是真的被某種東西感動了。我忘記了堂哥曾經(jīng)對我的侮辱和冷淡,我讓我率真的眼淚無私地為他灑落。
來訪
“……把酒瓶遞給我。”
——康拉德《青春》
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那就是一種絕對的陌生。那常在記憶里閃現(xiàn)的童年,原來是我和這片土地之間曾發(fā)生過的一段荒謬的感情。一到晚上,我就困得要命,早早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在入睡之前,頭腦里匆匆地閃過一些想法。這個時候,盼了一天的我,卻開始討厭起這些獨屬于我的時光來。半夜里,察覺出燈亮了,刺得我兩眼發(fā)酸,又不敢睜開。媽媽(肯定是媽媽)輕輕地走進來,在某個角落弄出一些輕微的響聲。我猜測著她會不會默默地望我一眼。媽媽出去之后,我再也無法入睡。我有一個年輕的叔叔,最近剛剛結(jié)婚,我便久久地想象他們小兩口整夜在床上折騰著,一次又一次用猩紅的舌頭舔過對方的皮膚,他們整夜地摟著、滾著、折騰著,好像永不疲倦,整夜都是這樣……我感到焦急。在這種反反復(fù)復(fù)的假想中,漸漸忘掉了夜的漫長。困倦一次又一次地襲來,最后一次困倦煎熬著我全身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從那不斷的噩夢中醒來。我望向窗外,努力地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那亮晃晃的一片,是陽光。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午后,我大膽地跟媽媽提出了我的心愿。那天,我們一家早早起床,本來是打算到田里割稻,可是眼看天氣要變,便又都留在了家里。暑假里,倒是難得有這樣的空閑。我們嘴上都說著:不會真的下吧?心里卻已經(jīng)做好了休息一天的準(zhǔn)備。大約十點鐘的時候,一陣大風(fēng)總算把雨給帶來了。我跑去關(guān)窗,還被淋了一臉。我站在那里,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窗子關(guān)上了。然后,坐在書桌前安心地讀著萊蒙托夫的小說,光線很暗,我就偷偷地把燈給開了??墒俏乙恢睙o法放下“外面在下大雨”這個念頭。爸媽在另一個房里,一邊揀著煙葉,一邊嗡嗡地說話。我老是忘了去留心聽他們說什么,他們聲音很低,而且似乎因天氣的原因變得潮濕含混。如果他們聲音里夾雜著我的名字,我便會馬上察覺,放下書本認(rèn)真地聽上一陣。等到吃午飯的時候,上午的一切讓我覺得已變得遙遠,不可追憶。我也沒有刻意去回想他們究竟說過些什么。吃過午飯,媽媽還興致很好地要煮花生吃。我那段時間正在想著寫一個小說,以自己為原型寫一個追求理想的青年,在周圍的環(huán)境的侵蝕下,心靈漸漸變得枯竭,總之就是這么一個小說,并且雄心勃勃地想要寫成長篇。但是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眼下能寫出這部小說,我無從下筆。我想,準(zhǔn)是我現(xiàn)在讀的書還不夠,等我讀完巴爾扎克和狄更斯的全部作品后,我將獲得這種能力。就在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也有點苦悶),花生煮好了。媽媽進來說:“來吃花生吧?!蔽疫B忙把手里的《當(dāng)代英雄》合了起來,并說:好的。媽媽見我把燈開著,又說:“到外邊的房間來看吧,你這里光線不夠。”可是我一直都這樣,不在旁人面前看文學(xué)書。吃花生的時候,爸媽還因為某件事情笑了,爸爸露出黑黑的牙齒。媽媽笑了一陣,突然說:“劍斌,你看你爸?!彼筒恍α?。他牙齒是抽煙給抽黑的。他站起身來,拿了把傘走出去,說是到田里去看一下水。爸爸走后,我對媽媽說出了我的心愿。我說:“媽,過完暑假,我想不去學(xué)校了?!庇谑?,一切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zhuǎn)變:這安逸的下午變成了一個令人心碎的下午。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還以為媽媽能理解我。
……不斷地嘆氣,搖頭。媽媽簡直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因為我已經(jīng)念到了大二,再堅持一下就能畢業(yè)了。種種跡象表明我已經(jīng)變得懂事,她總能看到我在房間里認(rèn)真地看書,有時還埋頭寫著——雖然她不知道我寫的是什么。但這兩年來她一直認(rèn)為我已經(jīng)痛改前非,對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知道后悔,從某個令她寬慰的日子開始我變得熱愛學(xué)習(xí),并學(xué)會思考未來的生活了。但結(jié)果一切都是假的,我還是露出了我的狐貍尾巴,我根本就是在演戲。我試圖向她解釋這一切,我說:“在那里我什么也學(xué)不到。我只學(xué)會了抽煙?!彼涯樎裨谑终坪竺?,聲音卻清清楚楚:“我一直不知道你抽煙……我只請你好好地想一想,你花的每一分錢是怎么來的?如果你想過的話,我看哪怕那煙的味道再好,你也抽不下去,更何況它是苦的。”這馬上讓我有了罪惡感,我不知道是喜歡還是厭惡這種感覺。
“可是在學(xué)校里他們都抽煙,在那種環(huán)境里……”我記得我當(dāng)時真的說出了“環(huán)境”這個詞,可是媽媽吼了起來:“我一直相信你跟別人是不一樣的!”
我隱約感覺到她哭了,她的手一直不愿從臉上移開。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子,我原以為我們可以好好地談一談,推心置腹地。
接下來的半個月里,媽媽一直不愿和我說話,也不跟家里任何一個人說話。當(dāng)她在路上碰到我迎面走來時,就像遇見了仇人一樣,板著臉,從不好好看我一眼。我努力使自己陷入縹緲的幻想中去。當(dāng)白天太陽最毒辣的時候,我們一家人一聲不響地在稻田里收割,我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的卻是普希金短篇小說里的大雪、街道和房屋。
收完稻子,玉米又熟了。屋頂曬滿了玉米棒子。我一個人坐在那里剝玉米,金黃的顆粒堆成了小山。正在這個時候,海威跑來看我。他從幾十里外的城里來,那時他們已經(jīng)舉家搬到了縣城,為了迎接他的第二次高考。
“劍斌,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彼驹谖颐媲埃@得無比激動。
我和他曾一起玩過泥巴,讀初中時利用他對我的崇拜向他借過錢花。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瞧不起他。他在我面前經(jīng)常是毫無主見。他連站在那里都東倒西歪:“我有一肚子話想要告訴你,這些天我一直想跑來找你,我不想你幫我什么,我只想把那些東西講給你聽?!?/p>
我有點冷淡地看著這個比我小兩歲的人,似乎看到了我和他一起走在田埂上的畫面:我們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一玻璃瓶一星期要吃的菜,一前一后穿過大片稻田,接著就一直文文靜靜地并排著走在柏油馬路上,從不追追打打,甚至不敢走到馬路中間去……一路上,我們小聲地交談著,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在仔細地聽我說。那時我和他一塊在鎮(zhèn)上讀寄宿中學(xué),不管是回家還是返校,我們總是結(jié)伴而行。我記起,就是在上學(xué)的路上,我曾勸告過他:不要離家出走。
“我有太多話要告訴你啊……”
他跟我講了些什么呢?我差不多忘了。不著邊際。我好像記得他說:“我覺得你以前說過的很多話都是對的。我已經(jīng)不怎么去理會別人——當(dāng)然不是說你,你不要誤會啊——我只想管好我自己,我也不會像以前那么幼稚,去看不慣班上的一些人,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像你說的,管他們干嗎呢?”
他好像還說了他的第一次愛情,正如我聽過無數(shù)次的那種毫無希望的單相思。這讓我很煩躁,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這個年紀(jì)的人都在經(jīng)歷著完全一樣的事情:喜歡一個女孩,她肯定是不算漂亮的,但特別善良——因為在一個高中生看來,善良是致命的美。但是她對愛情,對一個暗戀她的可憐蟲可一點也談不上善良。她只會時時處處躲著他,甚至在他認(rèn)為根本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將他寫給她的情書拿到班主任那里去告發(fā)。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非常痛苦,無心念書。我記不太清他所講述的自己的故事是不是這樣的(我聽得心不在焉),但我確實知道不少這樣的事情,總之,對于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這種千篇一律的故事,我殘忍地缺乏耐心。
我還記得的是,他說,自從聽了我的話之后(我三年前跟他講過的話),他也變得愛看書了,尤其是“充滿哲理性”的散文,讓他體味頗深。這樣的書他看了很多,每一本他都非常喜歡,并從中明白了不少道理,不過也使得他的成績下滑不少。
他的煩惱可多哩!他當(dāng)時跟我講的肯定不止這些。他滿臉悲傷而又興奮不已地跟我絮叨了半天。在他看來,他正“面臨著艱難的抉擇”。
我再努力想想。啊,想起來了,他還問我喜不喜歡聽歌。得到我否定的回答之后,他有點失望地說:“我現(xiàn)在倒聽一點。我特別喜歡聽王杰唱的歌——你聽過沒有?我也聽不懂,但我一聽就會很舒服,有時也會流淚。有幾晚,我還失眠了。”
我的頭脹脹的。他又充滿焦慮地談起民族感情、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什么的。他穿著一件過大的衣服,那多半是他爸穿過的。他滿不在乎地捋起衣袖,用長長的下擺抹著臉上的油汗。不一會兒,他茸茸的胡須上又掛滿了汗珠。那個夏天真是悶熱啊。他的頭發(fā)短短的,可以看到頭皮,看得出他不久前剃過一次光頭。他穿著一雙臟兮兮的拖鞋,褲腿被他踩在腳板下,沾著灰泥,顯得厚了幾分。而他整顆心卻沉迷在痛苦的精神世界里。他像是怕曬似的瞇起眼睛,他那些含淚的感受和陰暗的經(jīng)歷讓他的手臂上的血管愉快地膨脹。不一會兒,他又面帶微笑,像是在暗自諷刺某個假想中的敵人。
我的心不在焉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天真地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和他分擔(dān)一切的大哥。他刻意提起了一些以往的事情,還說:“每次遇到困難,我就會想起你這位朋友,我總想著見到了你,就變得有勇氣?!?/p>
這樣的恭維已不是第一次從他嘴里說出,但他那軟骨動物一樣謙卑的笑容已經(jīng)令我無法忍受。我起身去攆走一群偷食玉米的鳥兒。他緊跟在我身后,從側(cè)面仔細地觀望著我:“你長得真好看。你的眉毛很濃,嘴唇端莊,一定很多女孩子喜歡你?!?/p>
我說:“海威,其實你也長得不錯。如果你把腰桿挺直,你就比我高出一個頭啦。你不要剃光頭,衣服穿整齊點。你不僅長得好看,身體也很強壯……”
說到強壯,他就開始扯起了籃球。他說他生命里頂重要的事就只剩下籃球了,這讓他忘掉了一切。他希望能不停地打籃球,一整天地打,因為他把很多話憋在心里,他就通過運動來發(fā)泄。
能想起來的就這些吧。但他真的講了很多很多,他自己都說不知哪來這么多話講,因為他平時都是比較木訥的一個人。他說:“我發(fā)現(xiàn)你變了很多,你不怎么愛說話了。好像有什么心事?!?/p>
我說:“沒有。怎么會呢?”
把該說的說完了,他就走了,連飯都沒吃。我留他吃飯,他竟跑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說:“我對飯沒什么感覺了。我現(xiàn)在可以一整天不吃東西。跟你講了那些話,我就很高興了。我要回去啦……”
整件事情就是這樣的。大二的那個悶熱的暑假,我滿肚子苦惱。另一個同樣苦惱的人從四十里外的縣城跑來看我,他專程來對我講了一大堆馬上被我忘記了的話。
責(zé)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