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聞 Zheng Wen
1.劉成瑞,《一輪紅日》,行為影像(行為現場2015年8月6日-8月28日),高清影像(16∶9 高清彩色),3分57秒,2015
2.王克震,《骨器》,觀念裝置,純銀鍛造,2015
“你真誠起來像個騙子?!?/p>
——韓旭
21世紀以來,在中國的“美術界”或者“藝術界”,真正意義上的“藝術批評”與“針鋒相對”已經近乎絕跡,近年來僅有的一些“理論探討”因為思想分量之輕,稱其為“理論躁動”或者“理論騷動”或許更加貼切。只是偶爾,也會有那么幾次難得一見的靈光一閃,在人人隨波逐流的平庸僵化的沉悶底色中,透出一點點人性和觀念的光線來。就像當代人的交友方式,當大家都已習慣了用批量生產的“土味情話”去吸引彼此,難得一見的真情表白,引發(fā)的將是突兀、錯愕、尷尬,甚至搞笑。在一個“全民綜藝”的浮躁時代,認真討論藝術、追問標準和價值的舉動,成了一種極其天真,也極其可愛的舉動。
近期,以新褲子樂隊龐寬14天的無聊表演作為引子,最早貌似是由藝術家孫策等人的一些文字,拉開了正反兩方的探討,再次觸發(fā)了對于行為藝術、當代藝術,以及更深一些話題的討論。對于早在20歲前后就熟諳搖滾樂的我個人而言,首先想到的是:“新褲子”早就不算新了吧?就像“老司機”和“老油子”們從來也并不真的老一樣。今天的一部分文藝從業(yè)者們,常常努力扮演著某種人設,也就是大家所說的“裝嫩”。他們在年齡上其實早就不再年輕,但在外貌和心理上,卻仍然要通過喬裝打扮來欺騙和討好自己,同時也好欺騙和討好他人。我們常常會擺出諸如“永遠18歲”“永遠熱血沸騰”“永遠在路上”之類的流行文藝腔調,好像這樣做了,就能繼續(xù)停留在可以吸引年輕粉絲的年齡段。
提到“青年藝術”這一話題,這就是我作出的第一反應——今天很多的藝術從業(yè)者們,恰如綜藝節(jié)目里的主持人與過氣演員,早已無法在專業(yè)領域作出新的工作和貢獻,只能靠著在三流節(jié)目里強裝年輕和裝傻賣萌去嘩眾取寵。聽完“地下絲絨”“音速青年”或者是竇唯、張楚以后,我根本不知道今天很多所謂的“搖滾”或“另類”樂隊在音樂上和藝術上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也不知道他們哪一點和“搖滾”或者“另類”扯上關系了。而那些追捧他們的粉絲,恐怕就和今天當代藝術中很多偽“新藝術”的粉絲一樣,實在是見得太少、看得太少,不知道他們追捧的東西,從出生的那刻開始,就已經是別人半個世紀前的殘羹剩飯了。
3.林文,《切片之八》,舊木板上繪畫、金屬把手,30×43cm,2019
而有關龐寬這14天的行為,最逗的其實并不在于行為本身,而是他本人(可能也包括畫廊),竟然宣稱這是一件“行為藝術作品”。其實,做就完了,或者說打發(fā)時間也就算了,如果一定要在后面加上“藝術”兩個字,那就真完蛋了?!靶袨樗囆g”作為一種反藝術的行為,蔑視藝術的行動,今天我們將其稱為“行為藝術”,也不過是旁人和后人給貼上的稱號。這個圈子里真正的玩家,真正的高手,是不會把自己要嘲諷和消解的對象——“藝術”兩個字,當做一個榮譽戴在自己頭上的。更何況龐寬這一行為在特定的時期與境遇中,正如老艾當年那幅趴在海灘上模仿難民兒童溺亡的照片一樣,不可能不給人以消費苦難的印象。
但是,我認為對這類發(fā)生在藝術界的事件或行為的過度解讀,也不值一提。主要是因為這類行為本身太缺乏想象力,以至于平庸到了無法更加平庸的地步。甚至也不是那種所謂“平庸之惡”的那種平庸,“惡”的產生說明事件和結果起碼具有了某種非常重要和非常特殊的性質。但這類事件所造成的結果,除了一種莫大的平庸和無聊——比平庸更加平庸的平庸,比無聊更加無聊的無聊,什么也不會留下。
當代藝術界僅有的一點可愛與天真,不但是相對于其他職業(yè)而言,比如政界和商界——這些都是說了實話、說了真話就會一敗涂地的行業(yè),即使在同為“藝術工作者”的身份群體中,其實也有細分。如果與商業(yè)體系、官方體制這兩個體制內的“成功藝術家”群體為比較對象的話,當代藝術最后的這一部分從業(yè)者們,同樣顯得天真爛漫而直率可愛。近年來,藝術界僅有的這么幾次爭論,也幾乎清一色出現在這個小范圍里,并非擁有主流話語權的官方美術系統(tǒng)與國際藝術商業(yè)系統(tǒng)。成功者們,或那些正在將自己訓練成成功者的準成功者們,沒有一個會用真正的青年藝術那種充滿荷爾蒙和人性直覺的方式去進行戰(zhàn)斗的。
2022年以來,藝術評論人劉化童開設的視頻號“劉化童拉講文藝圈”,以他一貫犀利而充滿黑色幽默的風格,用上海話點評各類藝術現象與藝術家作品,針砭時弊與連珠妙語讓領會者狂笑不已,但在藝術上的點評也直擊要害,充滿智性的刻薄但是具有人性的包容。我以為,如果中國當代藝術在2022年要開設一個最佳評論獎,劉化童絕對是重要人選,幾乎沒有之一。
而多數在官方體制或商業(yè)系統(tǒng)內獲得成功的“美術家”“理論家”和“藝術家”們,從來不可能在公開場合發(fā)表個人化的觀點和見解,或者任何一點點可能會被視為激進的藝術想法。他們在展覽開幕的儀式上,穿著體面或規(guī)矩的衣服,依照職務高低的先后順序,手拿稿件宣讀發(fā)言。偶爾,有些資歷特別老地位特別高的權威,也會突然表現一下強烈的“批判力”和“憤世嫉俗”,對于一些公認的行業(yè)短板現象“發(fā)起猛攻”,既展示了專業(yè),也顯示了“風骨”。但是,如20世紀末吳冠中的那種真正的表達與批判,在21世紀的這個系統(tǒng)內部幾乎已經絕跡。
4.周先鋒,《感·觸》,裝置,陶瓷、身體感應光宣紙墨水,尺寸可變,2021
所以,除了當代藝術界這幫甚至已經不再年輕的青年藝術家和青年評論人之間,偶爾還一本正經地展開辯論,甚至上升到互相“撕斗”的現象,在今天任何一位“有身份的”“成熟的”“成功的”的藝術家看來,這種“毫不利人、更不利己”的行為就是匪夷所思。自古以來,正如一位成熟的儒生或官員,應該永遠面容優(yōu)雅和深文周納,用草草幾筆的詩文書畫,向外界演示自己淡泊名利的高逸境界,把對地位和權力的渴求深深隱藏。今天,一位成熟成功的學者或畫家,同樣會在公眾與媒體面前保持風度翩翩與談吐不凡。在媒體假裝崇拜的俗套追問下,侃侃而談一段所謂命中注定的藝術人生與不凡身世,或者是某年某日如同天啟一般靈感迸發(fā)的藝術傳奇。
頂尖大貨拍賣成交的時刻,正是藝術品行業(yè)最閃亮的高光時刻。而這樣高光時刻退去后的緩慢日常,被另一種連綿不絕的秀場和戰(zhàn)場所占據,這就是有關流量的戰(zhàn)場,是點擊量、瀏覽量、注意力與目光停留時長的戰(zhàn)場,也正是更加徹底的毫無意義的秀場。淪沉到比平庸更加平庸的平庸,比無聊更加無聊的無聊,正是在告訴我們,今天的藝術,已經開始淪為跳梁小丑的把戲,正像那些綜藝節(jié)目里的過氣明星一樣。
類似的現象,已經不再是一個孤獨的案例。這不是一個單獨的細菌擴散到整體的過程,而是在一個保鮮期過后,物的全方位同時發(fā)生腐敗的過程。同時,這種腐敗還是一種“異化”的腐敗,一種高度清潔的腐敗,一種升級了版本的腐敗,一種無色無味的腐敗,一種真空中的腐敗。那些侃侃而談但其實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號稱NFT藝術與元宇宙藝術的倡導者,他們展示的很多單調乏味如智障一般的動圖,可能正是這種腐敗形式的最新版本和表現形式。
2000年以后,國際超級畫廊和拍賣系統(tǒng)對于中國新一代“藝術明星”的挑選與打造,也常常以“奇葩”和“瞠目結舌”的方式出現。近年來,常有藏家朋友向我抱怨,手握大把資金卻無法買到那幾位中國當紅“新一代”藝術家的作品。我當然能理解在一些高價作品背后資金運轉挪移的實際功能,但仍然驚訝于他們竟然能選擇那么差的藝術家和藝術作品作為標的物。讓我驚訝的,不是這些作品本身極其平庸的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而是這個系統(tǒng),把這種無聊至極的藝術打造成頂級現象的奇葩判斷力和想象力。
今天在中國成功運作的國際畫廊與拍賣行,對于中國青年一代藝術明星的選擇和包裝,說明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這已經不僅僅是本地藝術教育體系和藝術工業(yè)的失敗,同時,也說明了西方藝術體系同樣的腐敗與失敗。這邊的失敗在于無法參與到一個更強的國際化藝術游戲規(guī)則當中,在全球范圍內實現其影響力的拓展。那么對于西方藝術資本來說,他們的失敗則體現在,他們當下培養(yǎng)出的這種前所未有的無聊和平庸的趣味,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截然不同。說明他們已經墮落到,將中國視為一個徹底的商業(yè)市場,投其所好(也可以說是討好和諂媚)而無力再輸出任何一點點有價值的意識形態(tài)或者藝術傾向。
正如這個時代已經不再是出產天才藝人和偉大演員的時代,而是綜藝的時代和跳梁小丑的時代,是自我俗化,自我矮化,諂媚大眾、討好媒體、巴結流量的時代。所有的,所謂的藝術家,不過都是某種體制或某個跨國公司的普通打工者或高級打工者而已。薛之謙在《演員》這首歌里唱道“你難過得太表面,像沒天賦的演員”,青年藝術家韓旭在他的卡拉OK系列里寫道“你真誠起來像個騙子”。
一位真的行為藝術家,刮子劉成瑞,在中學時因為某種境遇切掉過左手的一節(jié)小指,他在2021年時曾對我說過:“殘缺的靈魂不配擁有完整的肉體”,他要在未來的某天把右手的小指也切掉。2022年1月28日晚,他給我發(fā)來了這個行為的視頻,切完的手裹著紗布,雙手在音樂中對著一片廢墟指揮舞動。他發(fā)來一段文字“對,我這次是一個人在廢墟完成,也是對普通人慘烈的敬意,盡量不拿藝術家的身份說事。”“淡淡的挺好。”“我也剛喝完,有點微醺。”而我,只能用一位長者的話來說:“他比你們,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