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他凝視著河水,時而褐黃,而當陽光照在上面時又變得清亮,但是一直在流動;在河水的深處,有魚,有水草,還有淹死的人,枯瘦的手在隨水擺動。在泥地和卵石灘上,扔著皮帶扣,玻璃片,以及一些變了形的、國王的面孔已經(jīng)被沖蝕掉的小硬幣。小時候,他曾經(jīng)撿到一只馬蹄鐵。馬掉進河里了?他覺得撿到這東西很運氣。但是他父親說,如果馬蹄鐵也算運氣,小子,我就會是安樂鄉(xiāng)的國王了。
他先去廚房把消息告訴了瑟斯頓。“哦,”廚師隨口說道,“反正那份工作本來就是您在做?!彼呛且恍??!凹拥霞{主教一定會怒火中燒。他的五臟六腑會在自己的脂肪里燒得咝咝響?!彼麖谋P子里拿起一塊沾有血的抹布,“看到這些鵪鶉了嗎?一只黃蜂的肉都比它們多?!?/p>
“用瑪姆齊酒?”他說,“來煮它們?”
“什么?三四十只?浪費那么好的酒。您喜歡的話,我可以給您做一點。是加萊的李爾勛爵送來的。您寫信的時候,告訴他如果他準備再送,我們就要壯一些的,要不就干脆別送。您不會忘吧?”
“我會記著的,”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想我們有時可以讓樞密院來這兒開會,如果國王不出席的話。我們可以讓他們先用餐?!?/p>
“好的?!鄙诡D撲哧一笑,“諾??四莾蓷l小細腿上可以再長點肉?!?/p>
“瑟斯頓,你不必弄臟你的手——你手下的人已經(jīng)夠了。你可以戴一條金鏈子,走來走去地發(fā)號施令?!?/p>
“您會那樣做嗎?”他濕漉漉的手在鵪鶉上拍了一掌;接著瑟斯頓抬頭望著他,一邊擦掉手指上的鵪鶉毛,“我想我還是別歇著。萬一到時候倒了霉。我不是說一定會倒霉。不過,還記得紅衣主教吧。”
他記得諾??耍航兴ケ辈浚蝗晃視s到他那兒,用我的牙齒把他撕碎。
我能不能改成“咬”這個字?
他想起一句話,homo homini lupus,人對人是狼。
這是典型的希拉里·曼特爾的寫法。譯文無法體現(xiàn)原文用的是一般現(xiàn)在時態(tài),這樣的做法完全違反了小說用過去時敘述的常規(guī)。曼特爾非但這樣寫了,而且,在長達六百多頁的小說里,她將這種貼身的、近乎壓迫式的現(xiàn)實感貫徹始終。
在英國,要把亨利八世的故事寫出新意和高級感,難度可能就跟在我國寫雍正皇帝一樣大。曼特爾的寫作方法有時候簡直類似于一臺高度靈敏的機器,吃進去的材料與吐出來的文字之間經(jīng)過很多道復雜的工序——但奇妙的是,這些工序在最終的文本里幾乎全無痕跡,你觸摸到的是一個將材料爛熟于心、下筆全然放開、隱藏視角縮小到不易覺察的作者。走進《狼廳》,其實是走進一組快速轉(zhuǎn)換的場景,進入對都鐸王朝的沉浸式體驗。曼特爾很少在交代前情往事和歷史背景上多費筆墨。在她的設定中,這本書的讀者不僅應該對這段歷史具備基本概念,而且有耐心跟著曼特爾的筆在場景之間靈活跳躍,有能力補足她故意省略的部分。
在上面這一段里,主人公托馬斯·克倫威爾經(jīng)過大半本書的步步驚心,終于得到亨利八世的垂青,即將被提拔擔任秘書官和案卷司長——官雖然看著不大,手里掌握的卻是實權??藗愅柡芮宄?,他即將替代失寵的紅衣主教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他即將在權傾一時的同時如履薄冰。亨利八世需要與天主教教皇支持的凱瑟琳王后離婚,需要借這樁震驚歐洲政壇的離婚案發(fā)動一場自上而下的英格蘭宗教改革,進而從勢力強大、盤根錯節(jié)的教會中奪走更多的權和錢。亨利八世需要克倫威爾當一把趁手的工具,一條沒有歷史包袱、勇猛鉆進池塘的鯰魚,一個善于察言觀色、揣摩圣意的親信,以及,一頭隨時都能獻祭的替罪羊。我們站在當下回望歷史,可以從從容容地條分縷析,但處在當時環(huán)境中的人物,卻如同蒙起雙眼卷入一圈又一圈未知的漩渦中。曼特爾刻意營造的,正是這種讓我們暫時忘卻歷史結(jié)論、代入人物細微感觸的“現(xiàn)場感”。
于是,我們跟著克倫威爾在河水的倒影里審視自己的現(xiàn)在和過去,窮苦童年的記憶在魚、水草和硬幣中閃回。你好像看不到克倫威爾在想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然后,我們跟著克倫威爾走進廚房,把這條足以改變歐洲政治格局的消息首先通知一名廚師。廚師與克倫威爾的對話簡潔生動,那些驚心動魄的字眼——怒火、燒得咝咝響、血、臟手——在廚房的環(huán)境中顯得那么自然,貼切,信手可以拈來,揮手便可拂去。
廚師熟悉克倫威爾,也熟悉他即將取而代之的紅衣主教。話題自然引向落魄的主教。仍然是曼特爾那種無縫切換的寫法,沒有時間標志,沒有完整提示,人稱代詞令人困惑。她僅僅用一個冒號就把當年的一句臺詞嵌進了現(xiàn)實里。我們需要往前翻幾百頁,才能發(fā)現(xiàn)當年紅衣主教前途未卜時,與他勾心斗角的諾??斯舸_實曾經(jīng)讓克倫威爾帶話給主教:“叫他去吧。告訴他諾??苏f他必須啟程離開這兒。要不然——這一點要告訴他——我會趕到他那兒,用我的牙齒把他撕碎?!笨藗愅栆痪瞎?,想給他的主子留一條后路:“大人,我能不能改成‘咬’這個字?”
只有翻回到那一頁,我們才能把當時的情景完整呈現(xiàn)出來:
諾??俗呓?。站得非常近。他雙眼充血。每一根筋都在跳動。他說,“不許改任何字,你這窩囊——”公爵用食指戳著他的肩膀?!澳恪@家伙,”他說;然后又吐出一串,“你這個從地獄里出來的無名小卒,你這個雜種,你這個惡棍,你這個律師?!?/p>
他站在那兒,一下一下地戳著,猶如面包師在一條白面包上按出小窩。克倫威爾的肌肉很結(jié)實,無法戳破。公爵的手指被彈了回去。
歷史在黑暗中微笑??藗愅柕幕貞洷粫r間切成碎片,紛紛揚揚地落在我們眼前。有趣的是,當這段閃回重復出現(xiàn)在書中時,中間不僅隔了萬水千山,而且克倫威爾的思緒似乎刻意回避了其中最殘酷的部分。當年將公爵的手指“彈回去”的結(jié)實肌肉是否已發(fā)生質(zhì)變?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終將重復主教的命運,還是明明意識到卻又身不由己?曼特爾不提供標準答案。她的筆觸直接跳到了下一句,那是全書的點題之語:人對人是狼。
閱讀《狼廳》的難點正在于此。為了最大程度地貼近人物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曼特爾的敘述從來不會遷就讀者的粗心或遲疑,不會照顧你記不住人物的名字和關系??藗愅柕乃季w在飛馳的時候不會把一個句子的所有成分都寫完整,曼特爾的任務是將這樣的速度忠實地記錄下來。她要你跟上她的速度,跟不上她也不會停下來等你。她要你體會人物的有意無意的省略,要你在前后對照中探究歷史的真相。她是一個驕傲的作者,她要求她的讀者也同樣驕傲。
先想象一下她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條街。那是條安靜的街,沉著穩(wěn)重,老樹遮陰:街上滿是高房子,立面光滑如白色糖霜,一水兒的蜜色磚墻。有些房子建于喬治王朝,正面平整。其余的是維多利亞年代的,有亮閃閃的凸窗。對于現(xiàn)代家庭而言,這些宅子都太大了,所以大多都給分割成了若干套間。但這些老宅勻稱優(yōu)雅的風范并未因此而流失,那些漆成藏青或暗綠、有黃銅包邊的鑲木大門上泛出的深邃光澤也并未因此而減損分毫。這一帶唯一的缺憾是車輛要比車位更多。居民們炫耀著自己的停車證,把車停得車頭貼車尾。通常那些自家有固定車道的只能陷在它們的包圍圈里。不過這些住家都是有耐心的人,這條氣派的街讓他們頗為自豪,情愿受罪也要住下去。抬頭往上瞥一眼,你會注意到一扇精致纖巧、喬治王朝時代的氣窗,一道弧狀的暖色陶瓦,或是一角熠熠閃光的彩色玻璃。春天,櫻樹搖曳,花團錦簇。風起花落,花瓣匯成粉色的激流,替人行道鋪上一層花地毯,這情形就像是一對巨人正在當街舉行婚禮。夏天,音樂從敞開的窗戶飄出來:維瓦爾第,莫扎特,巴赫。
哪怕單看標題,《刺殺撒切爾夫人》也注定成為新聞焦點,更何況開篇第一句就是:“先想象一下她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條街?!眻?zhí)筆為槍,瞄準離世不久、生前毀譽參半的政治風云人物,在虛構中讓其“償還血債”,這不是一般的小說家會干的事——他們會覺得這樣的表達方式不夠含蓄不夠微妙。然而,兩屆布克獎得主希拉里·曼特爾不屬于“一般的”作家。對于這個極具挑釁性的題材,她毫不含糊地表示,這絕不是什么一時沖動的游戲之作,雖然只是個短篇(譯成中文不過一萬三千余字),卻“已經(jīng)在我心里醞釀了三十年”。
曼特爾說的是一九八三年。與小說中描述的場景類似,時任英國首相的撒切爾夫人在溫莎的醫(yī)院里剛做完眼科手術。僅就小說緣起的角度而言,故事中那個從臥室窗口能看到醫(yī)院花園的女主人公,就是曼特爾本人——她在溫莎有一套小房子。仿佛是出于本能,當撒切爾夫人蹣跚著步入她的視野時,曼特爾立刻就目測了距離,她的拇指和食指比畫成手槍,“當時我就想,如果這里站的不是我,如果是別的什么人,那么她就死定了?!?/p>
仇恨何以如此強烈?用曼特爾的說法,這是在為人民說話:“現(xiàn)在想到她時,我還能感覺到一種沸騰著的憎惡,她對英國造成了久遠的傷害……我從來沒有投票支持過她。但我可以退后一步,把她作為一種現(xiàn)象來關注。作為一名公民,我因她而受罪,但作為一位作家,我因她而得益?!敝劣谌銮袪柗蛉藞F隊刻意替她打造的勵志故事和個人形象,曼特爾冷笑一聲,毫無顧忌地展開人身攻擊:“本質(zhì)上,她是反女權主義者,是心理層面上的異裝癖?!?/p>
曼特爾向來持堅定的左翼立場,她對以撒切爾夫人為領袖的英國保守黨在一九八〇年代對內(nèi)對外的鐵血政策深惡痛絕,也算意料之中——事實上,對這個問題,大多數(shù)英國文化界人士都持類似看法,程度或多或少而已。不過,時隔三十年,這股怒火仍然在字里行間熊熊燃燒,這一點顯然超過了某些人的承受范圍。撒切爾的前公關顧問甚至呼吁警方對她開展調(diào)查,因為她公開承認了謀殺的動機和意愿。對此,曼特爾的回應簡直一劍封喉:“讓警方來調(diào)查,哪怕讓我自己做主,我也難以設計、不敢期盼這樣的好事兒,因為真要來這一出,那大伙兒立馬就能看出,他們有多么荒唐?!?/p>
話說回來,這篇小說之所以鬧出一段風波,除了因為英國報章素來喜歡煽風點火,也確實與曼特爾本人的這種潑辣風格在英國文壇獨樹一幟有關。不繞著圈子說話,不低調(diào)行文,不屑在厚厚的泡沫塑料里藏軟刀子——就這點而言,曼特爾其實很不英國。
與態(tài)度同樣鮮明的,是技術,這是曼特爾之所以是曼特爾的另一個要素——而這一點,又恰恰很英國。在窗口“目測距離”之后,曼特爾遲至三十年后才動筆,不是為了等撒切爾夫人去世,而是要解決技術問題——畢竟,虛構藝術不是靠一腔怒火就可以成立的。
盡管靈感來自真實的場景和感受,但曼特爾真正下筆,就必須盡可能收起主觀判斷——“我并不是這兩個人物中的任何一個”。殺手來自“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冒用水暖工的身份闖進民宅尋找射擊點,他包里的“金屬配件”組裝起來就是一把槍,槍的綽號叫“寡婦制造者”;而第一人稱敘述的女房主所處的社會階層、接受的教育程度顯然高于前者,她起初還以為對方是個攝影記者,因為他們關心的都是“抓到一個好角度”。這一組人物存在怎樣的差異、矛盾和共鳴,如何在短時間內(nèi)在他們之間制造張力,這是作家真正關心的問題。一句雙關語如何理解,一杯茶要不要放糖,一首歌的歷史意味著怎樣的民族認同,這些都是作者安排的關節(jié)——藉此,在殺手等待動手之前,人物關系被一步步推向高潮。
整篇小說極大程度上是被對話而不是動作推動的——因為最重要的動作還來不及發(fā)生。對話始終像繃緊的弦,人物之間的對抗與同情隨時轉(zhuǎn)化。哪怕他們最后成了事實上的同謀,也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彼此之間的鴻溝。殺手清醒地對女主人說,“你以為是站在我這邊的?你并不知道我是哪一邊的。相信我,你根本不知道。”而女主人同樣不放棄以微妙的詞語來羞辱對方的機會:“資產(chǎn)階級,這算哪門子工藝專科學校的詞匯呀?”她的幾乎出于本能的還擊充滿著溫莎式的優(yōu)越感,因為“工藝??茖W校也算是個接受高等教育的地方,專收那些進不了大學的年輕人:他們聰明到會說‘親緣關系’,卻只能穿廉價的尼龍外套”。
對真實人物實施的虛構暗殺,最終將通往何處?徹底落實或完全虛化都不是最佳選擇。曼特爾把結(jié)局設置在開槍之前,懸念定格于半空,但同時又在此前突然蕩開一筆,安排女主人領著殺手找到一扇通往隔壁大樓的門,開出一條虛擬的逃生通道。這實在是神奇的一筆,視角驟然從“我”身上抽離,拉到高處俯視眾生。真實與虛構在這道“看不見的門”里共存,文本也因此跳脫表層情節(jié),被賦予更為深刻的意義——
誰不曾見過墻上的門?那是殘疾兒童的慰藉,是囚徒的最后一線希望。它是瀕死者最便捷的出口——他的死,不會是被死神捏在手中,喘著粗氣發(fā)出尖利的慘叫,而是在一聲嘆息中辭世,如一片墜落的羽毛。它是一扇特殊的門,不會遵守任何支配木材或者鋼鐵的法則。沒有哪個鎖匠能挫敗它,沒有哪個看守能踹開它;巡警會從門前繞過,因為這扇門雖然有形,卻只有信徒才能看見它。一旦穿過了這扇門,你回來時就成了天使與空氣,火花與火焰。刺客宛若一枚火星,這你知道。走出防火門他就熔化了,所以你永遠不會在新聞里看到他。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面孔。所以,正如你所知,撒切爾夫人一直活到終老。然而,記住那扇門,記住那堵墻,記住那扇你從來看不到的墻上的門有多大的力量。記住你打開一條縫時從門里吹來的寒風。歷史永遠會有別的可能。因為有時間,有地點,有黑色的機遇:那一天,那一刻,燈光斜照,遠處,靠近輔路,冰淇淋車叮當作響。
歷史永遠會有別的可能,這是歷史小說家曼特爾的典型口吻。事實上,短篇小說并不是曼特爾經(jīng)常涉足的領域,只有在創(chuàng)作大部頭歷史小說的間隙,她才會應《衛(wèi)報》或《倫敦書評》等報刊的邀約,寫幾個短篇。不過曼特爾出手往往不同凡響,常常入選各種“年度最佳”,質(zhì)量確實遠高于數(shù)量。
翻譯曼特爾的短篇集《暗殺》的時間,幾乎與我本人開始學習中短篇小說寫作的過程同步,這樣的安排里當然藏著私心,希望多少能學到一點東西。交稿之后回想,當然不敢說有什么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曼特爾的風格之獨特,一定會在記憶里留下不易抹去的痕跡。縱觀她的短篇小說,題材迥異,長短不同,但都跟《刺殺撒切爾夫人》一樣,屬于態(tài)度和技術異常鮮明的作品?;蛟S可以這樣講:如果說從二十世紀下半葉開始,以卡佛、門羅等為代表的簡約、含蓄、沖淡是世界短篇小說的主流,那么曼特爾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潮流的。
說曼特爾態(tài)度鮮明,是因為她始終在不抹殺人性多面和社會關系復雜性的基礎上,從不回避自己的立場。對于觸目驚心的階層鴻溝、社會矛盾和家庭黑洞,曼特爾不裝糊涂,不和稀泥;對中產(chǎn)階級的改良愿望的幻滅,對于他們的矛盾、糾結(jié)和虛弱,哪怕以第一人稱敘述(作者本人顯然就屬于這個階層),曼特爾也不會放過任何一道豁口,該撕碎的時候毫不留情;對于底層社會的艱辛和粗鄙,乃至其中仍然蘊含的潛能,曼特爾亦能真正做到貼身敘述——她筆下的勞動階層,較少帶著知識分子刻意審視的痕跡。在她筆下,無論是一場失敗的族裔融合(《很抱歉打擾你》),一樁令人不寒而栗、“故意殺人”的交通事故(《寒假》),一個被社會“潮流”異化吞噬的家庭(《心跳驟?!罚€是一位處于事業(yè)瓶頸、追問寫作如何干預生活的女作家(《我該怎么認你》),都很難歸入既有的類型,也都逼真地展現(xiàn)了幾十年來社會政治問題如何滲入英國人的日常生活。
曼特爾的小說,對話往往異常簡潔卻具有攻擊性,下筆堪稱兇狠。她擅用詞語雙關來造成階層之間的誤會,抓住“詞語”在英國人生活中定義各種微妙關系的特點,極具反諷意味,同時也給翻譯造成了很大的困難。此外,曼特爾在鋪陳氣氛和設計細節(jié)上都是高手,喜歡在優(yōu)美奇詭的描寫中突然撕開傷口,暴露生活中最殘忍的那一面;相應地,她也善于在陰郁、黑色、教人窒息的情節(jié)中悄然打開那扇“看不見的門”,門里汩汩涌出的優(yōu)美而詩性的描寫與前者形成驚人反差——于是,光愈顯明亮,暗愈顯濃黑,作品愈顯其異質(zhì)的美感。
他的孩子們正從天而降,他坐在馬背上看著她們,身后是綿延的英格蘭國土;她們張開金色的翅膀,瞪著充血的眼睛,俯沖而下。格蕾絲·克倫威爾在明凈的天空中盤旋。捕獲獵物時,她悄無聲息,就像飛到他手上時一樣默然無聲。但她此刻發(fā)出的聲音啊,又撲扇羽毛又叫喚的,雙翼嘆息著,拍打著,喉嚨里嘰嘰咕咕,那是認出他來的聲音,親熱,撒嬌,幾乎有些不滿。她的胸脯上有劃傷,爪子上還沾有碎肉。
事后,亨利會說,“你的女兒們今天飛得不錯?!蹦侵幻邪材荨た藗愅柕墨C鷹在雷夫·賽德勒的防護手套上跳躍著,雷夫騎行在國王身邊,兩人在輕松地寒暄。他們累了;太陽正在西沉,他們讓韁繩搭在坐騎的脖子上,返回狼廳。明天,他的妻子和兩個姐姐會出去。這幾個逝去的女人,尸骨早已融入倫敦的泥土,但如今已經(jīng)轉(zhuǎn)世。她們輕盈地在高空中翱翔。她們沒有憐憫,不回應任何人的呼求。她們生活簡單。俯瞰地面時,她們的眼中只有獵物,以及獵手們借來的漂亮服裝:她們看到的是一個飄忽、移動的宇宙,一個堆滿午餐的宇宙。
整個夏天都是如此,在喧囂嘈雜中,遭到肢解的獵物皮毛四散,獵犬被趕進趕出,疲憊的馬兒受到悉心的照料,侍從們處理著各種挫傷、扭傷及水泡。至少有好幾天來,陽光已照到亨利身上。中午前不久,烏云從西邊飄來,灑下清新的豆大的雨點;但后來又云開日出,曬得人熱烘烘的,此時的天空一片澄澈,你簡直可以望及天堂,一窺圣人們在履行何種天職。
一陣無聊過去,《旗幟晚報》也看完了, 此時尿意襲來。她有一個塑料花瓶,裝到半滿時,她站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擺穩(wěn),然后打開閣樓窗戶。如果此時有誰待在屋頂上,比方說,一只鳥或者一個正在修排水管道的男人,比方說,一只從遙遠海面上飛來的海鷗,它會看見一只黃黃瘦瘦的手冒出來,沿著窗框摸索;它會看見有個瓶子在小心翼翼地傾斜,接著,一股細細的水流沿著石板淌下去。
作為《狼廳》的續(xù)集,《提堂》和前者一樣也拿到了布克獎,創(chuàng)下了空前(也很可能是絕后的)記錄。按照布克獎評委會主席的說法,這同一個系列的兩部作品之所以值得兩個布克獎,與其“敘述時瀟灑馳騁的語言以及場景的設置”密切相關。
《提堂》的第一章就示范了曼特爾的語言是如何馳騁的,場景是如何設置的。第一個馬背上的“他”指亨利八世,而“他的孩子們”則是宮廷豢養(yǎng)的、翱翔于天上的獵鷹。從第一句到第二句,敘述的內(nèi)在視角就從人的眼睛轉(zhuǎn)到了獵鷹身上;到了下一段,用一句“事后會說”,時態(tài)短暫地從現(xiàn)在時轉(zhuǎn)換成將來完成時,再迅速轉(zhuǎn)回來。到了這一段的末尾,鏡頭又聚焦于獵鷹的眼睛,然后我們從獵鷹的眼睛往下看,“一個飄忽、移動的宇宙”就此展開。
時空的壁壘、虛實的界限在曼特爾這里完全不是問題。仿佛她的手輕輕一揚,墻上就能開出一道看不見的門。在短篇小說《英文學?!防?,我們再次看到來自天上的“瀟灑馳騁”的目光。這一回,獵鷹換成了“一只從遙遠海面上飛來的海鷗”。海鷗的視角沒有獵鷹那么大開大合,卻更為細膩,注入了飽滿的情感。在視角和意象的轉(zhuǎn)換上,曼特爾總是能做到迅疾而奇特,總是能在日常生活描寫中,突然綻放出超現(xiàn)實的火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