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波 丁兆文
初夏的小興安嶺,青山連綿,林海茫茫。
王留洋和妻子徐盼背著新領的數(shù)字對講機和給養(yǎng),艱難地向473瞭望塔跋涉。
跋涉三個小時,王留洋和妻子趕在中午前到達了473瞭望塔。王留洋爬上瞭望塔安裝剛領來的數(shù)字對講機——這意味著,模擬對講機就此退出沾河森林防火通信的歷史舞臺。
調試好數(shù)字對講機,徐盼和前方指揮部通話。通話完畢,她興奮地對丈夫說:“這數(shù)字對講機效果就是不一樣,更清晰,音質也好。我得和咱媽匯報匯報?!?/p>
說著,徐盼用手機撥通電話:“媽,我們中午就到塔上了,這數(shù)字對講機音效好多了?!?/p>
“好好好!你倆趁著現(xiàn)在火險等級低,好好練練前幾天崗前培訓的內容。不用牽掛孩子,孩子挺乖的……”
這是兩代森林防火瞭望員的隔空對話。
他們口中的“咱媽”,就是守望林海28年的森林防火瞭望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十大“最美職工”、“中國生態(tài)英雄”朱彩芹。
第一個上塔的女瞭望員
在黑龍江省重點森工國有林區(qū)的最北端,751 283公頃的施業(yè)區(qū)里坐落著沾河頂子和大平臺兩處國家級森林火險區(qū)。為加強對森林火險的監(jiān)測,從1962年開始,這里陸續(xù)建起了26座森林防火瞭望塔,其中17座是“夫妻塔”。朱彩芹夫婦所駐守的瞭望塔,是這17座夫妻塔中的“第一塔”。
出生于林業(yè)工人家庭的朱彩芹,在大山里長大,高考時以3分之差,與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失之交臂。悲傷哭泣之后,她擦干眼淚,倔強地想:“既然大學與我無緣,那我就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大森林吧?!?/p>
1988年,22歲的朱彩芹和新婚丈夫王學堂一起參加森林瞭望員招考,被雙雙錄取并分配到451瞭望塔。沾河林業(yè)局有了建局以來第一座“夫妻瞭望塔”,她也成為沾河林業(yè)局第一個上塔的女瞭望員。
那年的9月15日,朱彩芹和丈夫告別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用自行車推著生活用品,在崎嶇的山路上走了三四個小時,來到林海深處荒無人煙的豬山,把家安在塔下那不足15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一架高倍望遠鏡、一對水桶、一口電炒鍋、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和一本《新華字典》,是他們全部的家當。
451瞭望塔屹立在海拔584米高的沾河施業(yè)區(qū)第三高山——豬山的山峰上,與地面垂直距離24米,像一柄直插天穹的長劍。朱彩芹永遠記得第一次攀登瞭望塔時的情景。鋼鐵結構的瞭望塔在山風呼呼的嘯響里陣陣顫動,在塔底舉頭仰望,頓感天旋地轉。她笨拙地向上挪動著腳步,身體在山風里像一片隨時會被刮走的樹葉,每登上一步臺階都膽戰(zhàn)心驚。好不容易攀登了兩級,塔身好像隨時都要傾倒下來,她站在轉角的平臺上氣喘吁吁,雙手緊緊攥著欄桿扶手,不敢睜眼,不敢挪步。丈夫扶著她說:“不行咱們就下塔吧?!敝觳是鄄卦谛牡啄枪刹环?shù)膭艃阂幌卤虐l(fā)出來了,睜開雙眼,掙開丈夫的手臂,說:“我行!”調整心態(tài)后她再次登塔,兩手抓緊扶手,目不斜視只看塔梯,累了就在轉角的平臺上稍事休息,終于到達塔頂,在24米高塔的平臺上邁出了第一步。
那些天,朱彩芹有意地不斷上塔下塔磨煉意志,十幾天后,終于能上下自如了。
451瞭望塔由于地勢高、對講機通信輻射面廣,承擔著林業(yè)局防火信息傳遞90%以上的中轉任務,特別是在發(fā)生森林火情、火警時,這里更是成為傳輸全局甚至是全省指令的中樞。朱彩芹通過長期的瞭望觀察,總結出一套計算煙點位置的“土辦法”,能夠準確報告出煙點的坐標方位。28年里,她和丈夫準確發(fā)現(xiàn)報告各種火情火險、參與森林火災撲救近百起,以準確無誤的上傳下達,為撲火戰(zhàn)斗的全勝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呼嘯的山風如濤似潮掠過山岡,吹得瞭望塔像一個醉漢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圓形的瞭望室里,一張小床放著被褥,一張木桌上擺放著對講機等中轉通信設備。朱彩芹和丈夫常年在這里瞭望火情,每年都要在塔上待七八個月,每天從早上六點開始工作,晚上八點半以后才能下塔休息?;痣U等級大時,他們就得日夜住在塔上,最長的一次,連續(xù)住了25天。
1996年5月,外界火燒入南沾河施業(yè)區(qū),火場布兵數(shù)千人,451瞭望塔承擔了90%以上的通信任務。朱彩芹和丈夫在塔上堅守了三天三夜,她幾乎沒有放下過左手緊握的話筒和右手的筆,整整記錄了兩大本,成功轉接信息千余條。
2006年5月,天干物燥,南沾河施業(yè)區(qū)的無人區(qū)發(fā)生一起荒火,情況萬分危急。朱彩芹和丈夫在塔上堅守一天一夜,直到荒火被撲滅。
2007年,出現(xiàn)百年不遇的嚴重干旱,周邊地區(qū)林業(yè)和國有森工林區(qū)都發(fā)生了夏季山火。完成春季防火瞭望任務剛剛下山的朱彩芹夫妻倆,還沒來得及和家人團聚,就又立刻重整行裝返回山上。山火陸續(xù)撲滅后,他們鎧甲不解,繼續(xù)堅守在瞭望塔上……
壓不垮的“朱大俠”
瞭望塔建在山頂,海拔高、氣溫低,塔上沒有取暖設施。深秋時節(jié),即使頭戴棉帽,身上裹著棉襖和皮大衣,腳上穿著氈襪和棉鞋,依然凍得瑟瑟發(fā)抖。在這種艱苦條件下,朱彩芹每天還要在塔樓外觀察瞭望上百次。一旦發(fā)生山火,四五天甚至半個月不能下塔,困了累了就在冷板鋪上迷糊一會兒,天長日久,朱彩芹落下了腰腿疼的病。
糧菜日用雜貨要到十幾公里外去買。山路崎嶇,沒有班車,來回一趟三四個小時。每個防期上塔前,朱彩芹和丈夫都要提前在山上準備好夠幾個月用的糧食、雞蛋,還有大頭菜、土豆、圓蔥、咸菜和干菜之類耐儲存的蔬菜。
為了解決吃不到應時新鮮蔬菜的問題,朱彩芹夫妻倆也曾在春防的空當兒,在山坡上開墾出一片菜園,撒上了豆角、茄子、小蔥、辣椒等種子??墒沁@里土壤貧瘠,好容易長出稀稀拉拉的苗,沒有幾天就枯萎了。他們只好放棄種地的念頭,繼續(xù)吃那些已經(jīng)沒有多少水分的蔬菜。
一次春防期間,連續(xù)數(shù)天高溫大風天氣,防火進入高度警戒狀態(tài),朱彩芹夫妻倆整天不眨眼地盯著高倍望遠鏡,唯恐放過一點火情的苗頭。丈夫說:“吃飯吧。”她來到塔下儲存蔬菜的地窖——大頭菜沒有了,圓蔥沒有了,最后在土里翻出兩個全身長著灰白芽子的土豆,如獲至寶,把芽子剜掉,做了一頓讓她和丈夫至今都不能忘記的土豆湯……
塔上最缺的就是水,用水成為一種奢侈。朱彩芹和丈夫要到距瞭望塔3公里的山下小河邊,沿著三四十度的斜坡,用塑料桶背水上山。為了節(jié)省用水,他們幾乎不煮面條、不熬粥、不吃燉菜,連饅頭都是烤著吃,一盆洗臉水要用好幾天,長期“洗不起澡”。每年春防后期,山中蚊蟲開始泛濫,尤其是俗稱“草爬子”的蜱蟲十分猖獗。這小蟲子看似不起眼兒,可如果被它叮咬后不及時處理,很容易患上森林腦炎甚至危及生命。每次下山背水回來,朱彩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衣服抓“草爬子”,最多一次抓了十幾只,被叮咬留下的傷疤每逢陰雨天就又疼又癢。
瞭望塔邊石砬子里的蛇總會不請自來。初春,幾十條蛇盤滿房頂,無憂無慮地曬著太陽;秋天天氣轉涼,蛇又會悄悄爬進屋里,時不時地讓人嚇出一身冷汗。
天天工作、生活在大山里,很難遇到進山的人,撞見野獸卻是常有的事。
2000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朱彩芹背水走在回山的路上,忽然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東西跟著自己。回頭一看,三只狼一字排開,眼睛冒著幽幽的綠光,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與狼對峙還是幸運的,最可怕的是與黑熊遭遇。2002年秋,朱彩芹下山背水往回趕路,一頭正在吃山葡萄的黑熊受到驚擾,以為她要和自己爭搶食物,抬著爪子直撲過來。等她像賽跑一樣把黑熊甩到后面,回到塔下的小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上還背著一桶25公斤的水。
類似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所幸都是有驚無險。朱彩芹的經(jīng)驗和膽量在不斷增長。后來,她每天都帶一把砍刀防身,上塔下塔也用一根木棍劃拉著路邊的草叢以“打草驚蛇”——朱彩芹成了“朱大俠”。
兩代人的接續(xù)瞭望
2009年春季,發(fā)生了伊南河草甸雷擊火?;剂思t斑狼瘡正在身體恢復期的朱彩芹知道后,立即請求組織同意她上塔工作。那15個日夜,她一邊吃藥,一邊堅持在塔上瞭望,及時準確向打火前線轉達各級森林防火指揮部的撲火命令,接轉火情報告,記錄火情信息上萬條無差錯。
朱彩芹在治療紅斑狼瘡時因使用激素過多,導致股骨頭壞死。醫(yī)生建議她在家休養(yǎng),但只要一到干旱天氣,她在家就坐不住,總感覺心里不踏實,“必須要親自在塔上看著才能安心”。
在塔上,疼痛難忍時,朱彩芹就放開嗓子大聲唱歌。她說,自己就是這樣面對大山練就了一副好嗓子。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唱《望星空》、唱《十五的月亮》……
在病痛的折磨中,朱彩芹一干又是7年、13個防期。
朱彩芹的心中一直有個遺憾,那就是對兒子照料不周。
兒子剛會爬,就被爸爸媽媽帶進了山。每天朱彩芹和丈夫上塔工作,就把兒子放在塔下的小屋里,一忙起來,經(jīng)常把兒子忘了。有一次,丈夫將熟睡的兒子一個人留在休息房內,下山背水去了。正在塔上與指揮部通話的她忽然聽到兒子的哭聲,往下一看,一共11級的塔梯,兒子已經(jīng)爬到了第10級。
山中除了朱彩芹一家,再無人煙。沒有玩伴,孩子每天只能跟螞蟻玩,跟養(yǎng)的小狗玩,跟山里的野兔玩。孩子4歲時,有一次追著一只野兔,越跑越遠,最后迷路了。她哭著和丈夫一起找了很久,才把孩子找到。孩子咿呀學語時,因為交流少,學話就慢,很大了才會叫爺爺奶奶。孩子上學了,她和丈夫只好在林場建了第二個家,把年事已高的父母接來照顧孩子。
時光匆匆而過。一晃,朱彩芹就要退休了。
那些天,在上塔工作時,朱彩芹心中充滿不舍,晚上躺在塔下小屋的炕上,心里想的還是瞭望塔,還是大森林。這些年,東北國有林區(qū)停止了天然林商業(yè)性木材采伐,過去以木材為上游產(chǎn)業(yè)的木材加工、林產(chǎn)工業(yè)等企業(yè)全部關停并轉,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人都不愿留在林區(qū),紛紛跑到大城市或南方打工去了??墒?,今后需要更多有文化、有知識的新一代森林通信瞭望員,誰來做大森林的守護者呢?
朱彩芹想到了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子王留洋。
已在長春市一家大酒店做廚師長、每月收入頗豐的王留洋接到媽媽的來信,眼前浮現(xiàn)出自己幼小時的一幕幕。難道自己也要像父母那樣,用一生的大好時光與大山為伴、與森林為伍嗎?
王留洋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謝辭酒店的熱情挽留,回到大山深處的林業(yè)局,成為森林防火隊員。
2014年春天,455瞭望塔需要瞭望員,王留洋沒有與父母商量,主動報名,成為整個瞭望隊歲數(shù)最小的隊員。那一年,和母親第一次爬上瞭望塔的年齡一樣,他也是22歲。他所在的瞭望塔距離林區(qū)公路還有5公里山間小路,由于自己的搭檔劉大爺歲數(shù)大,行走不便,王留洋便幾乎一個人負責了整個塔的吃喝運送工作,每天下塔后還要學習識圖、看圖,跟劉大爺討教經(jīng)驗,回家向爸爸媽媽求教煙點角度、距離算法。2015年春天,他及時準確地發(fā)現(xiàn)雷擊火煙點,并精準地在圖上定下坐標,有效阻止了山火的發(fā)生。
2016年,王留洋結婚了,妻子徐盼是有著本科學歷的高才生,本來計劃考公務員,但是王留洋每年有兩個防期要在塔上生活,夫妻之間聚少離多。徐盼做出與婆婆同樣的選擇,成了一名年輕的女瞭望員,與丈夫一起來到山上的473塔,成立了一座新的“夫妻塔”。
2022年過完春節(jié),離上塔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王留洋小兩口把女兒送到了奶奶身邊。朱彩芹雖然行動不便,依然承擔起了照顧孫女的任務。
“媽,剛才和我爸也通話了,他和助手在你們的451塔上都挺好的,您就放心吧,在家一定照顧好自己!”徐盼在電話里說。
朱彩芹連聲答應著,明亮的眼睛露出了柔情,臉上是幸福的笑容。
一家兩代人,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和全部的精力都獻給了小興安嶺的大森林。
(王宏波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林業(yè)報社原社長;丁兆文系黑龍江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