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幸福

2021年8月1日，陳瑋一家

2022年暑假，我回了趟家鄉(xiāng)安徽蕪湖。這里有我牽掛的父母親友，還有長江邊上的那些云朵。我從小喜歡在夏天的傍晚去江邊看云。李白詩中的天門山近在眼前，漫天晚霞映襯著七彩流云，連同江面也繽紛生動起來，我總覺得那些云朵里住著天使，藏著故事……

談云

1997年9月，我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成了家鄉(xiāng)小學(xué)的一名老師。那年國慶前夕，父親的老戰(zhàn)友徐叔叔來家里探訪，臨走時留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一身軍裝，英姿颯爽。傍晚和父親在江邊散步時，父親告訴我照片上的他姓徐，是北京某部的一名空軍軍官。

3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來自北京的信。在信里他說，他在一座山腳下，他認識天上所有的云，也知道很多云朵的故事……看來，他已經(jīng)得到兩位“操心”長輩的指點，知道我喜歡云朵的事情了。

收到信的那天傍晚，我獨自來到江邊。大片大片的晚霞鋪滿天空，霞光映在江面上，也映在我的心里。山，云朵，軍營……我羞澀地拿出他寫來的信，一遍一遍讀著，心早已經(jīng)飛到了1000多公里之外的北京。

我們常常在信里聊到云朵。清晨上班的路上，看到了一朵粉色的云，我會寫信告訴他；課間，看到云朵像匹馬，我也寫信告訴他；夏天的午后，我擦著汗，在信里對他說：“今天下午天氣很悶熱，天上的云像極了聳立的高山?！?/p>

一周后，他在回信里說：“這些都是積雨云，預(yù)示即將有閃電、雷雨、大風(fēng)、冰雹等天氣?！?/p>

我讀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周前的那場大暴雨早已下過，天空萬里無云，太陽火辣辣的，窗外的蟬鳴聽起來卻并不覺得煩躁。

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書信，是我們之間最重要的聯(lián)系方式。在信中，他總會給我驚喜。有時候，他會寄給我云朵的照片；有時候，會寄來手抄詩或者有關(guān)云朵的文字，他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每一個字都像一幅畫；有時候，他會在信里說：“把眼睛睜大一點，有一片云被我裝進了信封里。”

我們一封信來，一封信去，常常一封信早上剛剛寄出去，到了傍晚又開始寫信。一年不到的時間里，我們相互共寫了268封信，我們給這些信編上號，在這些信里，他的名字叫“云朵”。

識云

1998年8月，南方酷熱難耐，“云朵”要回家探親了。10個月的通信，無話不談，照片也見過幾張，可是，真正的他，我還從沒有見過。

那天上午，一身軍裝的“云朵”第一次來到我家，直到他進門，我仍然還沒想好怎么面對他，躲在大玻璃窗后遲遲不露面。母親陪我端著茶水到客廳的時候，他的視線燙熱了我的臉頰。趁著給他倒茶的間隙，我飛快地瞄了他一眼，他雙手放在膝上，坐得筆直筆直的，既不說話，又不看我。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再次扭頭偷偷看他一眼，正好撞見他的視線，彼此都忍不住笑了。

晚飯后，我們?nèi)ソ吷⒉?，晚霞依舊，那些柔粉、淡青、淺灰、鵝黃的色彩，為長江穿上了一件五彩羽衣。

“你看，這些是卷云?！薄霸贫洹敝钢^頂?shù)奶炜照f，“天氣晴朗的時候，卷云比較常見。卷云是天空中最浪漫的云朵，它很薄，常常會變出各種形狀，比如片狀、羽毛狀……現(xiàn)在你看到的就是羽毛狀的卷云?！?/p>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仰頭看，的確有一大片云朵，看起來白白的、軟軟的。“云朵”學(xué)的是大氣探測專業(yè)，觀察云、記錄云、研究云是他的本職工作。他告訴我，不要小看每一朵云，它們很美麗，但有時也會鬧情緒，只有摸清它們的小脾氣，才能更好地保障飛機的飛行安全。

說完了天上所有的云朵，他沉默了。我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告訴我，他還有話要說。

“你確定要嫁給軍人嗎？”霞光里，他的表情有些嚴肅。

“為什么不確定？”我反問道。

“你知道北京和蕪湖之間相距1256千米嗎？就像這朵卷云，看上去離我們很近、很美好，但實際上它離地面有6000米左右。我可以給你寫信，也可以給你打電話，但是我不能時刻陪伴你。你確定要嫁給軍人嗎？”

“誰說不能時刻陪伴了？你看，現(xiàn)在它就在陪伴我?。∥液艽_定！”

“云朵”跟我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朋友、同事、家里的長輩都勸過我：“聚少離多，圖什么？”

圖什么呢？我也問過自己——就圖他和我一樣喜歡云朵；就圖他是軍人，他守護軍營，我愿意守護他；就圖他為了戰(zhàn)鷹的安全起降，把自己的理想、信念和云朵緊緊連在一起。

2001年1月，我們結(jié)婚了。從此，我有了一個光榮的身份——軍嫂。

等云

2002年2月，我懷孕了。懷著“小云朵”的日子是辛苦的，劇烈的孕吐反應(yīng)一直持續(xù)了5個月。半夜難受睡不著，我就翻看我們之前寫的信。很多個夜晚，我知道他也沒有睡，他要值班、巡崗……他有很多很多的工作要完成，于是拿起的電話又一次次放下，我的這點小難受又怎能去驚擾他？

2002年10月23日，是我的預(yù)產(chǎn)期，也是我的生日。“云朵”終于回家了。從孕初期，到懷孕8個月，他只見過我兩次，如今再見面，孩子都要出生了。我挺著大大的孕肚笑呵呵地看著他，他的眼圈卻紅了。他很愧疚只陪我做過一次產(chǎn)檢；他很遺憾沒機會聽到“小云朵”在我肚子里有力的心跳聲。

“小云朵”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住進病房里的我，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無法入睡，他就陪我說話：從第一次給我寫信，戰(zhàn)友們爭先恐后地出謀劃策，到我第一次去部隊探親……說呀說呀，我們把能想起來的往事都說了個遍，可是“小云朵”遲遲沒有出來。醫(yī)生說，還要繼續(xù)等。怎么辦呢？他匆匆跑回家，拿來他之前寫的信，一封一封地讀給我聽。

聽著他的聲音，我沖著他笑——

想告訴他，有他在，我一點都不害怕，雖然不能常常見面，但他一直都在我心里；

想告訴他，我從不后悔嫁給他，每個人都有自己幸福的高地，自然也會有偶爾的辛苦和孤獨，我從未抱怨過……

我想起常在江邊看的那些云，有積雨云、積云、層積云、碎雨云，還有我最喜歡的卷云、卷積云、高積云……它們或預(yù)示狂風(fēng)冰雹，或預(yù)示天氣晴好，這不也正是生活的模樣嗎？我始終堅信，云朵里住著天使。

11月4日，“小云朵”出生了。手忙腳亂中，他學(xué)會了喂奶、換尿布……?“小云朵”38天時，他要回部隊了。那天早晨，大朵大朵的白云盛開在天空，他靜靜地抱著“小云朵”，一句話也沒說。他沒說出口的話，我都知道。我把他的行李箱推到門口，指著那些云朵對他說：“你看，最前面的那一朵云就是我和我們的孩子，我們都陪著你一塊兒去北京呢！”

耕“云”

2007年3月，我們結(jié)束6年兩地分居的日子，我?guī)е?“小云朵”來到了北京。那天，收拾好北京的新家，窗外已是明月高懸。沒有睡意，我們一家三口來到他工作的地方。窗外是墨黑的山，有云在山頂上。真好，今晚的云朵終于不再“起相思”。

安頓好自己的小家，我也開始慢慢扎根在新的環(huán)境里。2007年9月，我來到北京市海淀區(qū)彩和坊小學(xué)任教；2014年7月，彩和坊小學(xué)并入北京市八一學(xué)校，我又成為北京市八一學(xué)校教師團隊中的一員。

白天，我們忙碌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他專心細致地觀察、研究天上的云朵，保障云天之上的戰(zhàn)機安全，我在校園里守護著一個個純真的孩子。

有段時間，班里有個男生下課后喜歡站在窗前，一動不動。我很好奇，走到他的身邊。

孩子告訴我：“陳老師，你看那云朵多像一條小魚?！?/p>

“你喜歡云朵嗎？”

“喜歡，您給我們講過的云朵故事，我做夢都夢見過。剛才我還在想，這條云朵小魚是不是從長江里游過來的呢？”

這些二年級的學(xué)生2020年9月入學(xué)，我已經(jīng)陪伴他們快兩年的時光了。去年秋天，我?guī)е麄儊淼皆乱姾?，認識月見草，講月見湖的故事。湖邊的草坪軟軟的，我們坐在草地上，仰著脖子看云朵。一片云飄過來了，我們使勁揮手，朝它打招呼；又一片云過來了，我們說著笑著，給云朵編故事。孩子們還拿出彩色的畫紙，畫出它們千姿百態(tài)的模樣，寫下一首首靈動的小詩：

云朵軟軟的

像一張床

一張白白的床

白天

太陽公公躺在上面

夜晚

月亮姐姐躺在上面

白云想爸爸了

飄向了東方

太陽公公張開手臂

將云朵寶寶們摟進懷里

…………

這些小詩我一一珍藏，我還有很多很多和云朵有關(guān)的故事，這些充滿愛與感恩的故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會慢慢講給孩子們聽。他們就是我喜歡的云朵里的天使。

從單純地喜歡云朵，到與他相遇相知，一路走來，云朵成為我生命里最美麗的風(fēng)景。如今，我們的“小云朵”已經(jīng)長大，成為一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學(xué)生；如今，我還在“八一”課堂，繼續(xù)講述我的“云朵故事”；如今，那個17歲背著書包報名參軍的少年，那個在長江邊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的人，已經(jīng)在他熱愛的軍營中奉獻了30年，兩鬢也有了斑白?！霸贫洹毙招欤腋！彰锊刂奥腋！钡囊馑?。

云朵為媒，暖暖的真情融于其中；云朵很柔軟，云朵也很堅韌。

（作者丈夫單位：空軍某部）

編輯/吳萍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