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秩序為何不斷獲勝

施展

國際秩序的演化有一個基本邏輯：它是一個開放秩序與封閉秩序相對抗、開放秩序在對抗中不斷擴展的過程。這個邏輯，也是我們理解未來秩序演化路徑的一個重要基礎。

回顧歷史上的一個很典型的案例——拿破侖掌權時期的法國與英國的對抗史，我們就更容易梳理清楚這個邏輯。

拿破侖1799年開始執(zhí)掌法國政權，此后東征西討所向披靡，不服的國家?guī)缀醵急凰蚺肯铝恕Ｖ皇Ｏ乱粋€英國，難以靠軍事手段搞定，拿破侖就動用了第二個辦法——貿易戰(zhàn)。

1806年，拿破侖頒布了大陸封鎖令，要求歐陸所有國家斷絕與英國之間的貿易關系。拿破侖看準了英國的財富和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其海外貿易，而歐陸是英國最大的市場，于是他就想把英國封鎖在這個市場之外，憋死它。但是貿易是相互的，拿破侖想憋死英國，英國反過來也會想辦法憋死拿破侖。雙方用的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這種情況下就看誰能扛得更久了。

歷史證明，法國扛不過英國，拿破侖的政策失敗了。因為法國的盟友們首先就受不了了。俄羅斯偷偷地和英國進行走私貿易。拿破侖發(fā)現屢禁不止，在1812年發(fā)動了征服俄羅斯的戰(zhàn)爭，也正是這場戰(zhàn)爭把拿破侖送上了末路。

英法的這段對抗史，通常會被歸為海洋秩序與大陸秩序的對抗史。如果對歐洲史比較熟悉，就會發(fā)現近代以來的海陸對抗歷史都是以海洋秩序獲勝而告終。16世紀的陸地霸主西班牙，敗給了英國;后來，西班牙加入英國一方對抗新的陸地霸主法國，法國又幾次敗給了英國;再后來，法國也加入英國一方對抗另一個新的陸地霸主德國，德國先后兩次敗給了英國和美國;之后，德國（指聯邦德國）也加入英美一方，對抗新的陸地霸主蘇聯，蘇聯又敗給了美國。

總結這段歷史：海陸秩序的對抗史，就是海洋秩序不斷獲勝的歷史。海洋秩序每獲勝一次，就有可能把失敗的陸地霸主拉到自己這一邊，此時又會冒出一個新的陸地霸主，并且搞出一套新的玩法，但海洋秩序還是會獲勝，再等待下一個陸地霸主的出現。

拿破侖能做到的只是控制歐洲大陸市場（實際上，他在這方面的控制力也很成問題），但拿破侖努力控制的歐陸市場，規(guī)?？隙ㄐ∮谟苤鲗У娜蚴袌?，小市場的經濟效率是低于大市場的。所以拿破侖的政策注定失敗，不是因為俄國吃里爬外，而是基本的經濟規(guī)律所致。

為什么英國就能主導全球規(guī)模的大市場呢？因為全球貿易是通過海洋完成的，而英國主導著海洋。但更重要的是，對英國來說，主導海洋與主導全球市場是互相成就的。它能夠主導海洋，就能控制全球貿易航線;而能夠主導全球貿易，從中獲得的收益又讓英國有財力來主導海洋。也就是說，海軍能力和經濟能力是相互促進的關系，而陸軍能力和經濟能力則不是相互促進的關系，而是一種消耗性關系，這就讓拿破侖政策的經濟效率更低下了。英國主導海洋，并不是像拿破侖控制歐陸貿易一樣，把全球貿易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對海洋國家來說，既然它已經控制海洋了，那就可以把海洋開放出來，讓所有人到上面做生意，然后自己來收租，這才是最劃算的。而如果主導歐陸的拿破侖不特地去控制歐陸貿易，歐陸國家就很容易加入全球市場，自己的整體戰(zhàn)略就會泡湯，所以法國不得不直接上手。

海洋秩序與陸地秩序的本質性差異，并非一個在海上搞事，一個在陸地上搞事，而是兩者打造的分別是開放秩序和封閉秩序。開放秩序中的規(guī)則主要是民間社會自發(fā)形成、政府追認的結果;封閉秩序中的規(guī)則主要是政府主導制定，民間社會被動接受和適應的結果。一個國家是屬于海洋秩序還是陸地秩序，是可以隨著這個國家的變化而改變的。

當然，這里說的是個理想狀態(tài)，它可以幫我們更清晰地把握一些邏輯關系;在現實中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有個灰度遞進的狀態(tài)，但我們還是大致可以說，某個時期的某個國家氣質上更接近哪種狀態(tài)。

我們討論開放與封閉的時候，不是把它簡單還原為某種意識形態(tài)，原因在于，我們實際上無法僅僅從意識形態(tài)上來判斷一個國家屬于開放秩序還是封閉秩序。開放秩序是一種正常的演化邏輯。任何一個政治體，只要給定足夠長的時間，遲早都會演化出開放秩序，并與整體的外部開放秩序融為一體。這是政治體的一個基本生存原則，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每一個新的陸地霸主，在此之前都是一個落后國家。它們能成為新的陸地霸主，原因之一恰恰就在于，它們打造了一個封閉秩序。這很重要，因為封閉秩序雖然不利于經營全球經貿網絡，卻有利于對特定的人群進行動員;一旦它還能與技術躍遷相結合，這樣的國家就有機會成為新的陸地霸主。而在成為霸主之后，曾經的成功經驗反倒成了它的詛咒。它在巨大的制度慣性之下，難以適時擺脫封閉秩序所帶來的視野局限，意識不到此時進入開放秩序是更加符合自己的國家利益的，反倒會和主導開放秩序的海洋霸主發(fā)生對抗。

德國之所以能夠在19世紀后期崛起，是因為它以民族主義為動員機制，把國家統(tǒng)一起來了;德國統(tǒng)一之后，又率先發(fā)生了第二次工業(yè)革命，于是它就一舉成了新霸主。但是它的民族主義理念，隨即讓德國與英美發(fā)生強烈的對抗，它接連失敗了兩次。“二戰(zhàn)”后德國（指聯邦德國）放棄了封閉秩序，加入了開放秩序，才讓自己崛起的成果能夠真正被收獲。

陸地霸主對海洋霸主的歷次挑戰(zhàn)，這個歷史過程也很重要。一方面，陸地霸主對海洋霸主的反抗，會讓海洋霸主本身也不斷進行自我調整和改進;另一方面，陸地霸主都是大國，它們在反復失敗之后，最終加入開放的海洋秩序，由于其體量規(guī)模，海洋秩序也不會是老樣子了，而是會不斷發(fā)生演化，也不再是由海洋霸主一家獨大地來主導了。只有這樣，開放的海洋秩序才能逐漸發(fā)展為屬于全人類的秩序，而不僅僅是海洋霸主自家的天下。

（摘自《破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