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驍琦
摘 要:我國《民法典》第1198條規(guī)定了安全保障義務人責任,并明確賦予安保義務人承擔補充責任后的追償權。安保義務人享有的追償權,其責任基礎來源于侵權法律關系當中的補充責任,并僅適用于第三人故意侵權且安保義務人因過失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情形。由此,安保義務人無需在侵權關系中承擔終局責任,且追償權的行使并不違反過錯責任與自己責任原則。根據現有法律體系,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行使,以其履行部分補充責任為前提,且不得損害被侵權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
關鍵詞: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追償權
一、引言
2003年起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規(guī)定,“從事住宿、餐飲、娛樂等經營活動或者其他社會活動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未盡合理限度范圍內的安全保障義務致使他人遭受人身損害,賠償權利人請求其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因第三人侵權導致損害結果發(fā)生的,由實施侵權行為的第三人承擔賠償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有過錯的,應當在其能夠防止或者制止損害的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賠償權利人起訴安全保障義務人的,應當將第三人作為共同被告,但第三人不能確定的除外?!笔状我运痉ń忉屝问揭?guī)定安保義務人在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后,享有對第三人追償的權利。但我國2010年出臺的《侵權責任法》第37條規(guī)定,“賓館、商場、銀行、車站、娛樂場所等公共場所的管理人或者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管理人或者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标P于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相關內容被刪減?!肚謾嘭熑畏ā分邪脖Ax務人追償權規(guī)定的語焉不詳開始受到學界關注并引發(fā)持續(xù)爭論。直至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起草侵權責任編草案時,其立場仍舊反復不定,2018年2月25日草稿規(guī)定了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同年10月18日草稿予以刪除,同年12月14日草稿又予增設[1]。2021年正式實施的《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則正式規(guī)定,“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弊罱K明確承認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
我國不同時期法律文件對安保義務人追償權內容的反復增刪,反映出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理論本身的復雜性與不同學術觀點之間的激烈紛爭。但隨著《民法典》的正式實施生效,安保義務人追償權問題最終塵埃落定。在后《民法典》時代的民法研究過程中,再執(zhí)著于安保義務人有無追償權的問題研究雖已意義不大,但在法律明確賦予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前提下,辨析安保義務人追償權行使的責任基礎,探明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法理依據,以及明確追償權的適用范圍和行使方式,應為現階段法律研究工作的應有之意。本文不揣冒昧,試圖在諸多研究成果之上,擬總結對于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相關認識,為我國安保義務人追償權問題研究提供思路。
二、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的性質辨析及其適用情形
安保義務人所承擔的補充責任,不僅是向直接責任人行使追償權的前提條件,而且決定了其追償權行使的權利范圍。因此,在對追償權問題進行研究前,應當首先明晰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的性質和使用范圍等一系列重要問題。
(一)補充責任的性質辨析
補充的侵權責任,簡稱為補充責任或補充賠償責任,是指在一個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事實產生了兩個相重合的賠償請求權的情況下,法律規(guī)定權利人必須按照先后順序行使賠償請求權。只有排在前位的賠償義務人的賠償不足以彌補損害時,才能請求排在后位的賠償義務人賠償[2]?!睹穹ǖ洹返?198條規(guī)定安保義務人在未履行安保義務時,應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可享有追償權,但對該補充責任的責任類型并無明確規(guī)定,由此引發(fā)了學界對此類補充責任性質的諸多探討。對于補充責任是否與連帶責任、按份責任并列的一種獨立責任類型,目前存在肯定說與否定說兩種觀點。
持肯定態(tài)度的學者認為,補充責任是既不同于按份責任,也不同于連帶責任或不真正連帶責任的一種責任形態(tài)[3]。相較于按份責任,補充責任在直接責任人和補充責任人之間并未按照特定份額劃分各自責任,且補充責任人具有追償權,這與按份責任終局責任的性質截然不同。另一方面,與傳統(tǒng)的連帶責任相比,補充責任人除無需承擔終局責任以外,其責任的承擔還存在順序要求,即使請求權人同時請求直接責任人和補充責任人同時承擔責任,也只有在第一順序的直接責任人無法賠償被侵權人全部損害時,位于第二順序的補充責任人才承擔損害賠償責任[4]。同樣的,補充責任的順序性也將其與不真正連帶責任區(qū)分開來。因此,由于具有非終局責任性質和特殊的順序性,補充責任作為我國的獨創(chuàng)性責任類型并不是連帶責任、按份責任等傳統(tǒng)責任類型的特殊表現形式,而是與之并列的獨立的責任類型。
持否定態(tài)度的學者們則對補充責任性質存在不同觀點,并可以進一步劃分為不真正連帶責任說和部分連帶責任說。李中原教授認為,我國對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規(guī)定適用補充責任缺乏正當性,我國理論和實踐界對于適用補充責任的合理性的認識主要是相對于傳統(tǒng)的連帶責任和按份責任而言的[5],但問題的關鍵在于補充責任與不真正連帶責任的差別上,尤其是在安全保障義務人與直接侵害人處于不同的責任層次或級別的情況下。我國理論和實踐界關于在安全保障義務領域適用補充責任的認識恰恰是建立在對補充責任與不真正連帶責任之關系的模糊認識(甚至是混淆)的基礎上的[6]。且不真正連帶責任在節(jié)約訴訟成本和規(guī)范執(zhí)行權的運作方面顯然較補充責任更具優(yōu)勢[7],因此應當將“補充責任”解釋為不真正連帶責任的實現形式,其“補充性”應被限縮解釋為不真正連帶責任的內部關系。
部分連帶責任說則以劉召成教授為代表。該說認為,直接責任人與安保義務人雖不構成主觀關聯共同的共同侵權,但因行為在客觀上直接結合而構成客觀關聯共同的共同侵權[8]。因此,直接責任人與安保義務人之間的責任形態(tài)應是連帶責任。由于在外部關系上,直接責任人與安保義務人僅在后者的責任份額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這與日本法上作為客觀關聯共同說的一種重要子類型的部分連帶責任學說基本相同[9]。同時,安保義務人的責任承擔還具有順序性,被侵權人只有在直接侵權人無法全部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時才能向安保義務人請求賠償。因此,安保義務人的補充責任是一種有順位的部分連帶責任,始終在傳統(tǒng)連帶責任的基礎上進行雙重限定的結果[8]。
本文對此持肯定說觀點,認為安保義務人所承擔補充責任是一種獨立的責任類型。首先,安保義務人在多數人侵權法律關系中并不承擔終局責任(見下文詳述),因此應區(qū)別與傳統(tǒng)的連帶責任與按份責任,在此不過多贅述。
其次,支持不真正連帶責任說的學者大部分受到比較法影響,尤以《瑞士債法典》第51條規(guī)定為參照而對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性質進行評判[10]。該條規(guī)定共分兩款,第1款規(guī)定:“數人基于不同的法律原因(如非法行為、合同、法律規(guī)定)對同一損害承擔責任的,準用有關共同致害人之間追償的規(guī)定”;第2款規(guī)定:“原則上,首先由因其非法行為造成損害的一方當事人賠償,最后由無過錯也無合同債務而僅依據法律規(guī)定承擔責任的當事人賠償?!睋?,有學者認為,《瑞士債法典》第51條規(guī)定中不真正連帶責任按照順位進行賠償和追償的做法,為我國侵權法上補充責任的設計提供了啟示[11]。但隨著國內對多數人侵權領域研究的不斷深入,已有學者指出《瑞士債法典》實際上規(guī)定了共同致害人之間在內部求償關系上承擔終局責任的順序,而非我國侵權責任中規(guī)定的針對受害人的外部關系上直接責任人與補充責任人的賠償順序[12]。二者并非是對同一侵權責任關系的相似規(guī)定,而是在不同法律關系中針對不同性質權利實現順序的分別表述。二者之間差異巨大,不應相互對比參照。因此,以比較法內容為依據認定我國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是不真正連帶責任的觀點并無充分理論支撐。
再次,李中原教授從法效果角度出發(fā)支持不真正連帶責任說的觀點同樣值得進一步思考。其認為若采用補充責任,則在被侵權人基于“私密的考慮”堅持只起訴安保義務人而不同意追加直接侵害人為被告的情況下,原告要么屈服于法院的強行追加,而如欲保護自己的私密,只能放棄全部訴訟(撤訴)。因此不真正連帶責任顯然更適用于解決此類問題[7]。但是,目前研究證明,前述問題實際上可以從訴訟程序當中訴訟形態(tài)角度加以解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盡管在我國《民事訴訟法》中尚未被明確規(guī)定,但理論上通常被認為包含于現行法的必要共同訴訟形態(tài)中。在類似必要共同訴訟中,如果原告僅起訴補充責任人且堅持不追加直接責任人時,法院可依職權追加直接責任人為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以實現糾紛解決之實效[13]。因此,該問題上更偏向于從程序法角度加以解決而非純粹的實體問題,基于法效果角度認為安保義務人應當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的觀點并不具有說服力。
最后,對于部分連帶責任說,應當首先明確安保義務人的責任類型。劉召成教授認為直接侵權人與安保義務人行為符合《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3條第1款所規(guī)定的數人的行為“直接結合”導致損害結果的構成要件[8],因此構成客觀關聯共同的共同侵權。對此應當指出,在《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條明確規(guī)定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的情況下,應當優(yōu)先適用特殊規(guī)定。直接責任人和安保義務人之間并不能當然認定為共同侵權行為。因此,該說認為基于共同侵權行為產生的安保義務人的連帶責任的責任依據并不充分,安保義務人承擔的責任性質并非當然是連帶責任,故部分連帶責任說的觀點也有待進一步論證。
(二)補充責任的適用情形
首先應當明確,安保義務人承擔補充責任,必須以作為直接侵權人的第三人存在為前提,否則可直接適用第1198條第1款承擔侵權責任,不涉及補充責任的適用情形。目前學界之所以對安保義務人責任問題存在諸多爭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于第1198條第2款的適用范圍認識不一。安保義務人是否承擔補充責任,應明確該條款的適用范圍。本文認為,第1198條第2款并未規(guī)定第三人與安保義務人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是造成目前對該條款適用范圍認識不清的主要原因。應當指出,正是由于第三人及安保義務人在發(fā)生侵權行為時的主觀狀態(tài)具有特殊性,才使得其適用連帶責任或按份責任時在價值判斷上有所不妥,因而有必要對特別條件下的安保義務人適用補充責任。由于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責任本質上屬于過錯責任[14],對于直接侵權人及安保義務人的責任是否成立以及責任承擔份額,均應考慮行為人的主觀狀態(tài)。在此,下面就對第三人與安保義務人的主觀狀態(tài)角度,分情況討論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的適用情形。
在第三人故意侵權的情形下,若此時安保義務人對侵權行為的發(fā)生同樣存在故意而未履行安保義務,那么應首先考慮由第三人與安保義務人構成第1168條規(guī)定的共同侵權行為。根據共同關聯學說,若數人行為共同構成違法行為的原因或條件并發(fā)生同一損害,則可以認為數人的侵權行為具有共同關聯性,即構成共同侵權行為[15]。在第三人與安保義務人對損害發(fā)生具有主觀故意的情形下,不應拘泥于安保義務人的特殊身份地位與侵權行為方式,只需確認其侵權行為(無論作為或不作為)與第三人行為是導致受害人遭受損害的共同原因,即可認定第三人與安保義務人構成共同侵權。因此,在第三人故意侵權情形下,安全保障義務人故意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
在第三人過失侵權,安保義務人基于侵害故意未盡安保義務時,其責任承擔問題則應根據第三人與安保義務的過錯程度與原因力大小進行分析。由于安保義務人的侵權行為通常表現為未履行安保義務,而安保義務的履行又通常以積極作為的方式作出,因此安保義務人此時的侵權行為一般表現為不作為。顯然安保義務人的不作為侵權行為難以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具有全部原因力,第三人的侵權行為才應是損害發(fā)生的誘發(fā)條件和直接原因,但是,對于數人侵權的責任份額劃分,應當采用過錯程度比較為主,原因力比較為輔的方法[16]。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具有更大過錯程度的安保義務人應當對被侵權人的損害賠償承擔主要責任。補充責任作為一種從屬性責任[11],顯然不應適用于此類情況。此時,第三人的過失侵權行為與安保義務人并不構成共同侵權,應根據其過錯程度大小承擔按份責任。
同理,在第三人過失侵權,安保義務人的過錯形態(tài)亦為過失時,安保義務人與第三人具有大體相當之可歸責性,即處于同一責任層次或級別上,不存在明顯順位關系。若要求第三人承擔全部責任,安保義務人承擔補充責任,同樣在責任認定上存在不當之處。我國學術界普遍認為,對于明顯缺乏主觀一致性(共同過錯)和客觀一致性(共同原因力)的數人分別侵權應當適用按份責任[7]。因此,在第三人和行為人均為過失的情況下,第1198條第2款無適用必要,而應直接適用第1172條規(guī)定,雙方承擔按份責任[17]。
在第三人故意侵權,安保義務人因主觀過失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情形中,首先應當明確,若第三人系故意侵權,則應由其終局地承擔責任[7]。在該情形中,第三人主觀狀態(tài)是故意,安保義務人則僅具有過失,依照過錯程度劃分,第三人與安保義務人分別處在不同的責任層級或級別,“由故意衍生的責任系一種無論如何都不能排除或減免的絕對責任”,以此為據令第三人承擔終局責任是適切的[18]?!兜聡穹ǖ洹返?54條系有關受害人與有過失的規(guī)定,根據德國學說與判例受害人與有過失通常并不影響由故意侵權人承擔全部責任。與第三人故意侵權相比,安保義務人具有的過錯程度更小,主觀的可責難性也更低,根據過錯比例原則,其承擔從屬性的補充責任具有正當性與合理性。同時,第三人對于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具有主要原因力,理應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承擔終局性責任,安保義務人根據其過錯對此承擔中間性的補充責任并無不當。若此時要求安保義務人承擔連帶責任或第三人承擔按份責任,均在一定程度上違反了過錯比較原則,有違公平正義。
綜上所述,《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的規(guī)定的補充責任適用范圍應僅限于“第三人故意侵權且安保義務人因過失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情形。
三、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理論支撐
對于安保義務人是否享有對直接責任人的追償權,我國在立法過程中進行了數次反復。其背后所反映出的是法學界對追償權理論存在的巨大爭議與質疑。支持者認為,補充責任人擔責后便獲得對于直接責任人的追償權,且是一種單向的全額追償,而不論其是否存在過失,這是補充責任制度內容的應有之義[14];反對者則認為,安保義務人若具有追償權,則會違背侵權責任法中過錯責任和自己責任的基本原則[19],安保義務人應當就自己存在過錯而承擔終局責任。但在《民法典》正式公布施行后,關于安保義務人是否應當享有追償權問題已塵埃落定。該領域的研究內容也應當更加注重對安保義務人追償權進行注解與釋義,以期為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行使在現有侵權行為的法律體系框架下提供充分的理論支撐。
(一)安保義務人不應對損害結果承擔終局責任
在安保義務人未履行安全保障義務致受害人損害的情形中,直接侵權人與安保義務人都是侵權行為人,應當對造成損害承擔侵權責任。其中,安保義務人雖然具有可歸責性,但僅限于承擔中間責任,其不應對損害結果承擔終局責任。因為在該侵權情形當中,損害事件的因果進程肇始于前者的加害行為,其系引發(fā)損害之風險的源頭,而后者只是消極地未防范該風險可能帶來的損害。就對最終損害結果的影響而言,安全保障義務的違反完全弱于直接責任人的加害行為。安保義務人對損害僅具有未阻止損害發(fā)生的作用,持侵害故意的直接責任人才是造成損害結果直接原因,且其侵權行為對于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具有100%的原因力[20]。安保義務人對于損害的發(fā)生雖存在過失,但通常表現為不作為的消極行為,不能直接導致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對結果發(fā)生僅具有間接原因。楊立新教授認為,追償權的基礎不僅是因為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人的行為是不作為,更重要的是行為只是間接原因,僅具有間接原因力。所以,只具有間接原因力的行為人不應當承擔最終賠償責任,這就意味著安保義務人無需承擔終局責任。
另一方面,由于安保義務人對該損害結果發(fā)生確實存在過失,為了保障被侵害人的合法權益,安保義務人應當在直接責任人無法承擔全部責任的情況下承擔中間責任,以此實現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平衡。因此,安保義務人只要對被侵權人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后,就當然應享有追償權。若否定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將產生直接責任人逃避責任的問題。第三人在侵權行為中既存在主觀故意,同時對損害結果具有100%的原因力,理應承擔終局責任。若不再規(guī)定追償權,將會導致在第三人與安保義務人的內部責任承擔關系中難以對終局性責任進行最終分配,安保義務人的中間責任將轉化為其承擔最終責任的份額,第三人則可因此少承擔甚至不承擔責任。這不僅違背了過錯責任的基本歸責原則,更將鼓勵第三人通過轉移、隱匿財產的方式,減少其責任承擔份額;安保義務人也將怠于對被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更加不利于保護被侵權人。法諺云:“任何人不得從其違法行為中獲利?!?,為了防止第三人逃避責任,在保護被侵權人的同時保護安保義務人的利益,應當規(guī)定追償權以對第三人和安保義務人之間的責任分配進行規(guī)制。
(二)安保義務人行使追償權不違反過錯責任和自己責任
認為追償權有悖過錯責任的主要理由在于:安全保障義務人的不作為符合過錯責任構成要件,應承擔責任,而賦予追償權將使其無需承擔責任,與過錯責任原理相悖[21]。但應當說明的是,安保義務人享有追償權并不違反過錯責任原則。過錯責任意味著根據行為人的主觀過錯進行責任認定,具體到安保義務人未盡安保義務造成侵權的情形當中,直接侵權人由于其主觀形態(tài)為故意且對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具有全部原因力,因此應當對造成全部損害承擔終局責任;安保義務人則因為其過失行為導致損害發(fā)生,是造成損害的間接原因,對此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程度和原因力大小相符合的責任。即使安保義務人應承擔責任是中間責任,也不能否認其為過錯責任的具體表現形式。中間責任應當被認為是與安保義務人過失程度相當的責任形式,盡管該責任形態(tài)并非終局責任,但這涉及賠償權利人與義務人之間責任存在終局式與非終局式結構形態(tài)的劃分[22],與安保義務人承擔過錯責任并不矛盾。
安保義務人享有追償權并不意味其責任承擔規(guī)則與自己責任原則相沖突。承認安保義務人享有追償權,并不意味其不承擔任何責任。追償權的行使,意味著安保義務人已在外部侵權行為關系中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而補充責任的承擔,即是自己責任原則具體體現。安保義務人的補充責任,意味著其將承擔直接責任人無法確定和追償不能的風險,這將直接體現為安保義務人財產上的損失;此外,安保義務人補充責任的承擔,意味著將對其占有財產及追償期間內的可能產生的潛在財產產生不利影響;若補充責任人對直接責任人提起追償訴訟,也可能產生支付律師費的風險[23]。以上種種風險與不利影響,均體現了法律對于安保義務人未盡到安保義務的否定性評價和責任的承擔,因此認為安保義務人承擔非終局性質的補充責任會與自己責任原則相悖的認識是不適當的。
四、以《民法典》519條為參照探究安保義務人追償權行使方式
在承擔補充責任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具體行使尚無程序或體系規(guī)定的情況下,參照已形成完備法律體系的連帶責任人行使追償權的具體規(guī)定進行研究推理,可以在現有法律規(guī)定下解釋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部分問題。
(一)安保義務人追償權行使的責任承擔要求
《民法典》第1198條僅在《侵權責任法》第37條基礎上增加了“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的內容,但并未對追償權行使方式進行進一步說明。作為法律明確賦予安保義務人的一項新權利,追償權的具體規(guī)定不甚明晰。法條內容的模糊和不確定性無疑會對法律的實際適用造成困難。因此,對安保義務人依法行使追償權的必要條件進行探究,尤為必要。
根據本法條內容,首先應當研究的問題是對于安保義務人“承擔補充責任”的明確定義。安保義務人應承擔何種程度的補充責任,才可以向第三人進行追償?安保義務人需要承擔全部補充責任,還是只需承擔部分補充責任,才能獲得追償權?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一方面關系到被侵權人能否得到應有的損害賠償,另一方面也關系到安保義務人所承擔義務和風險的大小。
1. 實踐層面
只有在直接侵權人無法查明或其財產不足以履行全部損害賠償責任時,安保義務人才應當承擔補充責任。若需承擔全部補充責任后才可以向直接侵權人追償,安保義務人無疑將對其追償結果的實現承擔巨大風險。在此條件下,安保義務人明知存在極大可能的追償不能的情況,顯然不會對補充責任保持積極態(tài)度,被侵權人的第二條救濟途徑可能難以順利及時的實現。直接侵權人侵權責任無法履行的風險最終將再次轉移至被侵權人,這種情形無疑違背本法條設置的功能和目的。因此,需要考慮已承擔部分補充責任時,安保義務人能否就已承擔部分對直接責任人行使追償權的情況。
首先應當討論的是,安保義務人追償不能的風險是否就前一情形有所降低。顯然,在直接侵權人無法查明或無任何責任財產的極端情形下,安保義務人所承擔風險并無變化。但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一次性承擔全部補充責任方能追償而言,此情形中安保義務人對已履行部分進行追償和對補充責任繼續(xù)履行均享有主動權。換言之,雖然最終承擔全部補充責任的結果不變,但安保義務人對已承擔部分的補充責任的風險后果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可知性和自愿性。在此試舉例說明:直接侵權人甲無財產時,若安保義務人乙需承擔全部補充責任后方可向甲追償,乙將直接承擔追償權全部不能實現的責任風險,在此情況下乙向被侵權人丙一次性承擔全部補充責任的積極性較低,丙可能難以及時獲得損害賠償;若乙可在承擔部分補充責任后即可向甲追償,則乙此時無需面對其追償權全部不能實現的風險,可僅就已承擔責任部分向甲追償,即使甲仍無法償付,此時丙仍能獲得部分賠償,且享有請求乙繼續(xù)承擔剩余部分責任的權利。因此,從被侵權人獲得救濟的時間和程度層面考慮,允許安保義務人在承擔部分補充責任后即獲得向直接責任人的追償權,更有利于被侵權人獲得更及時和更有效的救濟。
因此,從第1198條保護被侵權人和減輕安保義務人責任的角度出發(fā),似乎應當將安保義務人承擔補充責任后可向直接責任人追償解釋為安保義務人承擔部分補充責任后即可向直接責任人追償更為適宜。
2. 理論層面
雖然從實踐層面可推知,安保義務人承擔部分補充責任后即可取得對直接責任人的追償權更有利于實現侵權責任編損害救濟的功能,但仍需從理論上進一步研究,以說明上述結論存在法理依據,且符合我國的法律體系。目前,我國并無相關司法文件對《民法典》第1198條第2款進行進一步解釋。因此,可以通過研究與該條內容、性質的相近的法律條文,探究二者之間的體系邏輯關系,推知立法者對于該問題的立法傾向,以得出符合立法者本意的結論。
《民法典》第1198條規(guī)定了安全義務人的補充責任,而補充責任這一特殊責任形態(tài)作為我國民法的特殊創(chuàng)造仍然存在諸多討論,其爭議點集中在補充責任的性質問題。通過閱讀眾多學者文章即可發(fā)現,目前我國學界普遍將補充責任與連帶責任相聯系以進行論證或區(qū)分。因此,對連帶責任人在近似情形下的追償權進行研究,對確定承擔補充責任的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行使具備一定合理性。
我國《民法典》合同編第519條第2款規(guī)定,“實際承擔債務超過自己份額的連帶債務人,有權就超出部分在其他連帶債務人未履行的份額范圍內向其追償,并相應地享有債權人的權利,但是不得損害債權人的利益。其他連帶債務人對債權人的抗辯,可以向該債務人主張?!痹摋l款居于《民法典》合同編中通則部分,因此在調整債權債務關系的法律規(guī)定中具有一般條款的性質。侵權行為之債作為法定之債,不僅調整侵權人與被侵權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同樣調整多數人侵權中多數人的法律關系。因此,第519條對于因侵權行為引發(fā)的直接責任人和安保義務人關系,具有一定的指導和參考意義。
根據第519條第2款規(guī)定,連帶債務人承擔超過自己份額的債務后,有權就超過部分向其他連帶責任人在其未履行的份額范圍內進行追償。換言之,連帶債務人無需對債務全部清償即可取得追償權,只要超過自己份額,就可對超過部分及時向其他債務人追償。需要注意的是,該條規(guī)定中各連帶責任人均為終局責任人,均須對債務承擔終局份額。在此基礎上,連帶責任人的追償權并未受到嚴格限制,其行使的唯一條件是“實際承擔債務超過自己份額”。
與第519條第2款不同的是,安保義務人應當承擔的責任形態(tài)是補充責任而非連帶責任。根據法律規(guī)定,安保義務人并非終局責任人,可以就其承擔的補充責任向直接責任人全額追償。安保義務人承擔的補充責任具有臨時性和補充性,并非連帶責任人應承擔的終局性責任。顯然,立法者認為安保義務人的可歸責性與責任承擔均應低于連帶責任人,安保義務人與連帶責任人相比應受到更加寬容而非嚴苛的對待,即安保義務人應承擔的責任至少應不超過連帶責任人。舉重以明輕,根據第519條第2款規(guī)定,作為終局責任人的連帶責任人的追償權行使尚無其他特殊限制,作為非終局責任人的安保義務人之追償權行使,同樣不應受到特殊限制,即安保義務人也可以在承擔部分補充責任后對直接責任人取得追償權。
通過對《民法典》關于連帶責任和補充責任規(guī)定的比較分析與體系解釋,在法律層面同樣可以得出安保義務人行使追償權不應受到承擔補充責任程度限制的結論。在合同編通則一般規(guī)定連帶責任人承擔超過自己責任份額時可行使追償權的前提下,不承擔自己責任的安保義務人承擔部分補充責任后理應可行使追償權。
因此,通過對安保義務人追償權行使條件的法律分析和實踐設想,筆者認為可以將第1198條第2款規(guī)定的“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解釋為經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承擔部分補充責任后,即可以向第三人追償。
(二)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順位問題
安保義務人取得追償權后,其追償權的具體行使方式并無明確法律規(guī)定。其中,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行使順位問題應當是首要解決的問題。非終局責任人的安保義務人在承擔部分或全部補充責任后,其在侵權責任內部關系中對直接責任人產生追償權,對此會存在如下四種情況:一是安保義務人承擔全部補充責任,被侵權人獲得全部賠償,被侵權人對直接侵權人與安保義務人的請求權消滅,僅安保義務人對直接侵權人享有追償權;二是安保義務人承擔全部補充責任,被侵權人未獲得全部賠償,被侵權人對安保義務人請求權消滅,被侵權人和安保義務人對直接侵權人享有請求權;三是安保義務人承擔部分補充責任,被侵權人獲得全部賠償,被侵權人對直接侵權人和安保義務人對請求權消滅,安保義務人對直接侵權人享有追償權;四是安保義務人承擔部分補充責任,被侵權人未獲得全部賠償,被侵權人和安保義務人對直接侵權人享有請求權,同時被侵權人對安保義務人享有請求權。在上述四種情況中,第一和第三兩種情況僅安保義務人享有對直接責任人的追償權,不存在請求權的順位問題,在此不做討論。第二種情況中,被侵權人和安保義務人同時享有對直接責任人的請求權。第四種情況中,不僅被侵權人和安保義務人享有對直接責任人的請求權,而且被侵權人還對安保義務人繼續(xù)享有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在第二和第四種情況下,直接侵權人分別受到來自侵權行為外部和內部關系中不同主體基于不同法律關系的求償請求,此時就出現了安保義務人和被侵權人的請求權順位問題。其中,在第四種情況下,被侵權人可以首先請求安保義務人承擔剩余部分的補充責任,而后轉化成第二種情況,所以在此將第二、四情況中請求權順位問題合一進行討論。
為解決該問題,同樣可以再次將目光轉移至《民法典》第519條第2款當中進行探究。需要說明的是,學界對于該條款同時賦予連帶債務人法定代位權與追償權雙重權利仍存在爭議[24],在此本部分僅對連帶責任人追償權的行使問題進行研究。該條對連帶債務人內部法律關系中追償權和法定代位權問題進行了規(guī)定,同時承認超過份額履行的債務人既享有追償權,也享有法定代位權[25]。德國法學者對二者之間的關系做出了如下論述:“追償權是法定代位權產生的前提和基礎,決定了后者是否成立。換言之,法定代位權從屬于追償權,其目的是強化追償權,追償權不存在,則法定代位權也不產生;追償權實現后,被移轉的債權也告消滅?!盵26]在此基礎上,我國學者則對連帶債務人追償權的行使做了進一步研究,在“代位追償權不可對抗被代位者”的前提下[27],追償權的行使也不得侵害債權人的利益[3]。因此,在連帶責任的情況下,連帶責任人的追償權顯然應當讓位于權利人的請求權。但問題在于,安保義務人承擔的補充責任性質與連帶責任人之終局責任并不相同,連帶責任人追償權行使的順位問題僅可為安保義務人追償權順位問題提供一定的參考思路,若直接套用于安保義務人則并無合理依據。因此,還應當從其他角度對該問題進行進一步論證。
被侵權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與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分別居于不同法律關系,且具有不同的權利基礎。被侵權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來源于行為人由于過錯侵害他人財產、人身,依法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行為[28],被侵權人合法權益受行為人侵害,因此對行為人產生損害賠償請求權。安保義務人之追償權,則是由于在多數人侵權情況下,于侵權行為內部關系中承擔補充責任后,要求直接責任人承擔全部侵權損害賠償的權利。根據上文論述,安保義務人在侵權行為中存在過失并由此導致侵權損害結果的發(fā)生,因此其可譴責性應大于被侵權人。侵權責任編中對于安保義務人的保護或寬容,僅僅存在于侵權行為內部關系當中,不能擴展應用至整個侵權關系。同時,我國侵權責任編應當以補償為其主要功能,并從強化對受害人補償出發(fā),來構建整個制度和規(guī)則[29]。因此,在損害賠償請求權與追償權二者權利屬性和侵權責任編功能角度出發(fā),均可得出被侵權人之損害賠償請求權應優(yōu)先于安保義務人追償權的結論。
五、余論
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問題,自始至終是民法學界的重點研究對象,其內容復雜程度與學說間激烈爭端從立法過程中對追償權的反復增刪可見一斑。不同學派觀點為明晰安保義務人追償權問題提供了豐富的研究思路與理論內容。雖然《民法典》對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問題已作出最終規(guī)定,但對于其理論基礎、行使內容等進一步的研究探討不應就此停止,以往持否定態(tài)度的學說觀點當中亦有值得借鑒的思路與理論。正如郭明瑞教授所言,在后《民法典》時代,法學研究重點應當從修法建議轉移到規(guī)則適用當中,立足于社會的導向和需求,借助各種法學方法對《民法典》的解釋和適用進行研究。安保義務人的追償權問題,為目前《民法典》解釋工作提供了很好的研究對象與研究內容,今后有關研究可以以往諸多學說爭論為基礎,去偽存真,為安保義務人追償權問題找到切實合理的法理依據與理論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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