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儉
少年時候,記憶深淺,淮河風土的貧瘠與童年的無憂。
漂泊時候,況味雜陳,淮河人家的勞苦與淚汗的渾濁。
歸鄉(xiāng)時候,嘆惋連綿,村莊命運的流落與螢火蟲的飛渡。
河灘。村灣。村人。童樂。螢火蟲。
一灣淮河水,兩岸淮河人。生命的煙火螢火蟲一般,在河邊村莊蒙蒙的煙雨中綻放,綻放著淮河人命運的畫卷。
淮河岸邊草叢多,水草滋茂,河岔灣灣,夜晚的螢火蟲在村口稻場飛來飛去,很是誘娃。艷陽高照的夏日,綠油油的莊稼昭示著春華秋實的渴望,秋高氣爽的收獲,田野里彎著古銅色的脊梁和村婦們手搭涼棚兒給地里干活的男人送飯,生計與生命像是手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油鹽米飯。天一黑,月亮在樹杈掛著,螢火蟲如漫天星星兒,無憂無慮地飛出,村娃嘰嘰喳喳的捉來捉去。
村子緊挨淮河,河灘連著村子。淮河在村子北邊滾來滾去,三五年滾動幾次,一年是河岸往北滾,北邊的河灘就很寬很寬的,再二三年河岸往南邊滾,南邊的河灘就很寬了,幾近村里的地壟?;春訚L到兩岸哪一邊,仿佛這淮河就算是哪邊的河了。村民年年都有一個惦記,巴望著河道滾到對岸去,村子這邊的河灘就會好寬了。河灘一寬,沙土地兒種花生地瓜西瓜啥的,老農(nóng)眼角掛著淚光閃閃的喜悅。
滾河,河滾,村民說是河水猛漲沖擊兩邊的河岸,河岸都會崩潰而變成灘涂?;春拥膶捳灰欢?,總是變著呢。河北岸陡峭,河南岸沙灘寬廣無垠,平坦綿軟。曲曲折折的河岸乃天地造化,詭異莫測,淮河之命運如村子之命運,村子之命運如村民之命運,只是隨河任村,匍匐而行,兩岸生息。
連接兩岸人家往來的是一條古董一樣的木船。村民遠出村口的生計,就是趕集上店,坐著這條破舊的木船來回劃來劃去,那個劃船的槳桿磨得凸凹油黑的。河水平緩時,木船上的人簇擁著,有說有笑,張家長李家短,男人嘴里吐著煙圈,女人的花頭巾在河風中飄起。夏天河水猛漲淹了河岸的時刻,那木船就會有穿著紅背心的體壯小伙用簸箕猛勁快劃,浪頭撲打,水天翻騰,從河北岸的上游狠命地斜著漂流,渡過激流險灘到達對岸的下游,河岸上看見的人捏著一大把冷汗,一直驚呼不已,這奇觀難得一見。
木船是河北邊對岸江灣村上的。這江灣村民用這條木船在淮河上擺渡了多少年,沒人記得,是村上的一條生計船。本村的人把這船看成是自家的農(nóng)具,坐船出門是免費,別的村民坐船那就有個說頭,得有個口頭繳糧承諾。對岸村子的人坐船多,交給船主村子的糧食也多,兩村協(xié)商,有口為憑,從不反悔,年年如此。
河北岸邊不遠的地方有兩個鄉(xiāng)鎮(zhèn)市集,一個叫大林,一個叫皮店。村里人趕大林集的人多,一是離家近少走路少磨鞋,二是大林集百貨待百客,農(nóng)貿(mào)買賣,琳瑯滿目。但凡買賣糧食、販賣牲口啥的,做大買賣的都跑到皮店集了。逢雙逢單日子開集,一字排開幾里路長的街面。路人趕車挑擔絡(luò)繹不絕,集市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好似北方的廟會,熱鬧不已。遇到一兩場唱戲的說大鼓的耍猴兒的演皮影戲的,那集市就得水泄不通了,總有人忘記跑老遠是來趕集的了,等到日頭偏西了才想起回家。
河南岸的人家天天都有趕河北兩地市集的。河南的漢子能干,苦勞全活,挑著擔牽著娃去大林集市賣稻糠麥麩花生豆子,一百多斤的擔子一路小跑,幾分錢一斤賣了。河北邊的人買了稻糠麥麩回家喂豬喂雞。賣空了擔子的河南人再買些肉類蔬菜布匹煙酒,逢年過節(jié)買個半框煙花爆竹門聯(lián)年貨。那趕集回來的漢子笑嘻嘻的,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那個興頭啊,像頭收工的牛,累出的一頭汗,還像個小孩捉到了幾只亮亮的螢火蟲。
河沙灘又寬又平的時候,村里娃喜歡騎著黃牛水牛韁繩系在牛角上,任那牛尋岸邊的青草吃去。娃從牛背上滋溜滑下來,頭頂夏日炎炎和一片騎牛墊著的麻袋,歡蹦亂跳地奔跑到棉被一樣的河沙灘,男娃笑嘻嘻的先翻幾個跟頭,然后一溜煙撲到河水里,噗通噗通幾下子,叫岸邊的女娃看吖看能耐,女娃在河岸邊草叢里拔白茅根,沙土里長得茂盛,茅根甜絲絲的。
淮河娃水性好,放牛娃玩性大,忘性也大。河水里泡啊泡的,天黑了,才想起放牛的牛去哪兒了?腳笨的牛吃飽喝足了臥著沙灘樹蔭涼,機靈的牛跑去吃莊稼被大人逮住牽回村里。娃子苦著臉找牛,一路找著,少不了路上草叢里捉到一只幾只螢火蟲,算是一天的收獲和喜好,也少不了大人的責怪打罵。牛吃莊稼是放牛娃的大忌,村娃習以為常了??赏奘掷锏奈灮鹣x還在黑夜里亮著,像是個信物,嘴里銜著個羅漢錢兒,赤條條來到這個世上,淮河,村子,放牛,稻場,手里的螢火蟲,村娃眼里就這幾個喜好。
就這樣,淮河在南岸村子拐了一個彎,灣出了幾代人的生生不息。也許是河患之由,村里幾代人的命運都是漂泊不定。靠山吧,楚漢相連的大別山往南太遠,百十里路,山路盤纏??亢影桑?,河洪不饒人。也許是河灘沙土養(yǎng)人的緣故,村民把淮河當成自家的河,不想離去,不忍離去。
村民耕讀為生,以耕為重,讀幾個字是為了看明白工分記賬。溝渠縱橫,塘灣遍野,農(nóng)田種水稻,沙地種麥子高粱、豆蔬花生薯類。緊挨著河灘,是一片一片的野生蘆葦,一眼望不到邊。村民拿糧食及豆蔬去集市買賣換來油鹽醬醋衣食農(nóng)具,蘆葦自砍自用,蓋房子搭草棚編席子做堂屋的隔斷墻,幾把黃泥和小孩的廢紙作業(yè)本糊上墻,墻上貼滿了年畫,省些磚瓦了。
早先時候,村里娃念到初中高中后就嚷著要去當兵,當兵提干是村里人舉手最高的香火。讀書走進大學的人卻少。家里日夜都盼著有個男娃長大了成了一家人的大勞力,女娃長大出嫁算是逢年過節(jié)有個臘肉馓子糖包禮筐。
春夏秋冬,一年到頭,村民最擔心的事,就是夏天淮河發(fā)大水。
記得小時候,幾次淮河大水淹了村子,水天浩蕩,橫無際涯,濁浪排空,河與村一片汪洋。村民房屋倒得橫七豎八,莊稼和樹木翻倒一片。村民一合計,幾次翻蓋了草屋和半草半瓦的屋子,土坯墻換成半土半磚的墻。半新半舊的村子又起來了?;睒渖系睦哮幐C高高地掛著,老遠都能看見,十里八鄉(xiāng),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家的老親戚,干親戚,族親,連親,一年幾大節(jié),抬頭一看那村里的老鴰窩就知道走親戚串門來了,手里都會掂著個裝了禮物的提筐。村子里炊煙裊裊,喜鵲喳喳,老遠能聞到燒菜的鍋響和燉肉的飄香。
祖輩的祖輩說,這淮河岸邊本來不宜居住家戶人煙。因為明朝末年闖王大順年間,有兩個老表是鎮(zhèn)守城門的軍卒,后因兵敗逃亡生涯,落寇為草,隱于淮河岸邊,留姓埋名,一個姓李,一個姓呂。幾代的李姓呂姓依然沿襲著兩大輩分支孽,親戚連親戚,李呂不分,各自的族譜家譜,就此綿延,大約傳了七八代。
滿村子不出五服,稱之為“近門兒的”,爺伙兒的。男人的口音是本土本地的蠻子話,就像地里剛拔出來的青頭蘿卜,生硬急促嘎嘣脆,女人口音多的是河北的侉子腔,扯著軟音細語。剛進門的新媳婦兒說話婆婆家人聽不懂,附和著,日子久了,聽起來好像是河南岸的糯米糍粑,軟糯香甜,可秀可餐。半大小孩圍著河北媳婦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嘻嘻哈哈要糖吃逗樂兒,如拂之不去的螢火蟲。
方圓幾里村子連村子,就把河北邊的人叫“河北人”,河南邊的人叫“河南人”。那“河北人”對俺村來說就是北方老侉。老侉吧,憨厚老實,草繩系著腰帶,手里牽著黃?;蛞活^毛驢,走在荒草連連的地壟上,胡茬上吧嗒著旱煙袋,手指著淮河對岸叫河南的人什么“蠻子”,這么一叫,俺村這邊就成了不南不北的坡兒了,一河之隔,兩岸侉蠻。
村里多年受著淮河洪澇之禍,只等洪水過后,肥厚的淤泥覆蓋田野,村里的田地就成了沃野良田,村民忽然樂起來了:這老天爺也算是開了眼,給俺地里上肥了。老遠的人叫俺村魚米之鄉(xiāng),米是個多,水塘水岔多,魚蝦也多。那些個“河北人”呢,遇到大旱大災,望天長嘆,顆粒無收,免不了到俺村子討要“河南人”的米糧,村里家家戶戶都是米缸多,臘肉也多。村里的男孩成人了,不用擔心討不到老婆,因為十里八村的媒婆磨破鞋子說破嘴子也要把那些個“河北”村里的黃花大閨女說到“河南人”的村子里,河北女孩喜笑顏開,走過淮河,坐上渡船的那個喜悅呀,羞于言表。村里人說“河北女人真能干”。
村里的月夜,稻場里及邊遠的草叢樹林里,到處都是一閃一閃的螢火蟲,像漫山遍野的小馬燈兒,照著孩子們戲耍苦樂的童年。我早早洗凈一個小墨水瓶,在稻場上跑來跑去捉了一瓶子螢火蟲。過了好幾天的黑夜,小瓶子的螢火蟲還是亮亮的,我就放在桌子上,照著光亮,寫作業(yè)呢。寫著想著,不知螢火蟲的命在哪里,也不知村子的命在哪里,我的命在哪里,我也不知。
那年秋天,我在地里干活,天黑透了。我吃力地拉著木板車回家,車上滿滿一麻袋芝麻。娘在做芝麻葉面條。村長來到我家遞給我娘一個信封,打開一看,是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娘不識字,我高興得忘記卸掉車上芝麻袋子,芝麻灑了一地,我抓一把芝麻塞到嘴里,那個土腥味兒的香啊……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汗流浹背。愛吃米的我,端著一碗面條去鄰居家換了一碗米飯,吃了就跑到村口稻場去瞧場了。村長說我考上大學了,是俺村里最亮的一只螢火蟲??!說我今晚瞧場算是加班上工,能多給我記3個工分。我想,趁好我去瞧場捉螢火蟲呢。我在稻場里用木锨搭起了一個稻草窩棚,伸頭看著滿天星斗,忽地跳起,有滿地的螢火蟲在我頭上繞來繞去。我嗖的逮了幾只很亮的螢火蟲,仔細瞅啊瞅著,第一次近距離與螢火蟲為伴,想,這么小的螢火蟲,在淮河岸邊村子貧瘠之地,世代相傳,不棄不離,分享著至暗時刻的光亮。
歲月送走了我的年華,城里的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長長久久。我走在城里年邁的街上,有時走進郊區(qū)的野地與荒涼,想起我心中的螢火蟲,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城市的邊緣,一個城,一個人,一個心里藏著亮亮螢火兒的人,摸一下白日的黑,黑日的白,踏歲歸鄉(xiāng),去尋找淮河岸邊的螢火蟲。
又一個秋日,我佇立村頭,蹚過沒膝的野草望著淮河岸邊,干涸的河流宛如一個耄耋之年的老者,婉言無語。遠處看見了一座水泥的橋,把世代來往的兩岸人家又連在一起了。偶爾一陣三輪拖拉機的突突聲響,劃破兩岸的貧瘠和寂寥。那條承載幾代人夢想的木船呢?村民說,村里人再也沒有了船的想法。欸乃一聲。一生一世的夢想,亮火相傳的螢火蟲,村里叫亮亮蟲的小孩,如今已是不曾相識的老人,淚眼相望,物是人非了。近些年,村頭忽然橫亙著一條馬路,村子愈發(fā)凋敝,村里偶爾出門一個老人,扛著古老的農(nóng)具,咳嗽幾聲,一聲老牛的叫喚,村子里誰也聽不見了,年輕人遠飛了作鳥獸散,淮河流,村莊在,人已空。
淮河淺淺的喘息,村子微微的呻吟,唯有一枯一榮的野樹水草,養(yǎng)頤著光亮不息的螢火蟲,一年一年的照亮著漂泊不定淮河小村。每每想起童年的螢火蟲,就想起了祖輩父輩苦心勞作的淮河岸邊那默默無語的田地和土汗泥活的貧苦,那雜草叢生的莊稼地,古銅色的漢子,腰桿子累著彎著,日月走著。想起那家里留存著幾盞油燈,一盞棉油燈,一盞罩子燈,一盞馬燈。棉油燈把土墻熏得黑黢黢的,柴油燈把玻璃罩熏得黃黃的,煤油燈把馬燈熏得黑黃黑黃的。在淮河岸邊的村莊里,一代一代的油燈像螢火蟲一樣,村里人的信物,照亮著村民的路。
年輕人出門在外謀生,無論走多遠,都會記住過年的時候踏雪回鄉(xiāng)要貼好“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春聯(lián)和“門神”,漫天大雪里透著一抹亮亮的紅,還有那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在嗚嗚的河風中搖曳著。一步一回頭,村頭那棵高高的老槐樹上老鴰窩還在風雪中搖曳。走在艱難的歲月,想起村莊貧瘠的風土和無憂的童年,想起父輩的勞累與淚光的堅韌,想起人生的漂泊與飛渡。記住家里那一盞昏暗的油燈,風雨路上,心中那盞歲月漫長的不滅油燈,就像村邊那條淮河,那條木船,那個淮河大水淹了蓋,蓋了淹,淹了又蓋的不甘消失的村子,那南腔北調(diào)又蠻又侉的鄉(xiāng)親,那一片滋滋冒著春天生機的秧苗,那一陣陣水車咕嚕嚕出水澆田的回響,那滿地黃燦燦的油菜花,布谷叫青蛙鳴……還有那金色的稻谷堆滿稻場和詩情滿懷的月夜亮亮不息的螢火蟲。
村頭的斷垣墻打油為證:
白日村流汗,
夜生螢火伴。
米亮飛流小,
命從淮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