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塵與云雀

彭柳蓉

從一片星海上俯瞰另一片星海，是顧望每天會做的事情。地月空間基地就是星光浮動的一片云。這片云呈現(xiàn)出幾何對稱的美，在距離地球3萬千米的空間舒展著。

這星海在虛空之中如蜻蜓的紗翼，它的另一片紗翼在月球上，萊布尼茨山脈下的環(huán)形坑深處。

蜂巢式的吸光板包裹著地月空間基地的一部分，提供著源源不斷的能量。工作人員辛勤工作宛如工蜂。銀白色的基地艦港里，巨量貨物進進出出，這里是地球前往月球的中轉(zhuǎn)站。

15歲的顧望是一名實習(xí)生，他剛剛結(jié)束在月球騰龍基地的進階考試，即將在地月空間基地里度過3個月的實習(xí)期。他穿著深藍色的制服，走在提供了自重力的基地一側(cè)，就像挺拔的樹，沒人知道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顧望穿過長長的透明走廊。走廊之外，宇宙黑暗如夢，藍色星球是夢境里的亮光所在。云在地球的某個角落里集結(jié)，形成席卷整個南美洲的風(fēng)暴。這就是地月時代，2050年的世界。

顧望鉆進布滿吸光板的基地邊緣地帶。他從隱藏的暗格里拿出一只木質(zhì)的匣子。匣子的一側(cè)是一塊拳頭大小的隕石，另一側(cè)是二手電子元件。他將銀白色的連接橋搭上。匣子里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云雀呼叫月塵，云雀呼叫月塵……”

顧望略微緊張地扯了扯衣領(lǐng)，對匣子說：“月塵收到。云雀，你上次問的數(shù)學(xué)題，我覺得可能需要當(dāng)面解答。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見一面？”

女孩的聲音清晰了一些，越發(fā)清脆可愛，“好。我們約在哪里見面？”

顧望摸了摸有著月球浮雕造型的銀色袖扣，“你定在哪里，就在哪里。”

“你可以到西華中學(xué)來嗎？”女孩說。

顧望遲疑地看著木匣子，“西華中學(xué)？你不在基地里？”復(fù)古無線電通信器的有效距離應(yīng)該不足50千米，在這浩瀚太空，女孩只可能是和他同在基地的人。

“基地？什么基地？”女孩好奇地問，“你是在什 么秘密基地工作嗎？如果需要保密，我就不追問了?！?/p>

顧望詫異地看著木匣子，“不用保密，我是空間站維修員，地月空間基地的普通實習(xí)生。你呢？”

女孩說：“我就是西華中學(xué)的學(xué)生。地月空間基地是什么？”

顧望問：“你不知道地月空間基地？它已經(jīng)建成5年了，在近月軌道。”

女孩疑惑地問：“現(xiàn)在天上飄著的只有才發(fā)射升空的天宮空間站??！”

就那么一瞬間，顧望仿佛被冰冷的海水淹沒。才發(fā)射升空的天宮空間站？他盯著木匣子，像是看著蜃景。

女孩笑著問道：“難道你是什么預(yù)備航天員？別開玩笑?！?/p>

顧望回答：“我在地月空間基地實習(xí)。有時需要去太空艙外手動維修?！?/p>

“你說的就像是真的一樣。地月空間基地的概念剛剛提出，要過幾十年才能真正實現(xiàn)呢。”

顧望只覺得喉嚨干澀。上一次，女孩說，她在讀書，正在圖書館后面的社團辦公室尋找著無線電朋友。她的聲音清脆悅耳，不負“云雀”的代號。但是， 這種無線電波根本不可能抵達3萬千米以外的地月空間基地。他以為這是基地里某個女孩的惡作劇，和云雀有問有答，內(nèi)心卻深深覺得女孩古靈精怪。

顧望回想著女孩說的話，無比驚懼地發(fā)現(xiàn)，女孩與自己生活在不同的時空，她使用的是功能落后的手機，她的時代只有天宮空間站。

顧望沉默了。

“咦，你怎么不說話？是信號叉不好了嗎？云雀呼叫月塵，云雀呼叫月塵……”女孩的聲音在寂靜的太空回蕩。顧望遲疑地看著，眼中是猜測與憂慮。他身后的窗外是黑暗的宇宙以及蔚藍發(fā)光的星球。

2022年初夏，西華中學(xué)。

林朔云坐在社團活動室里，窗外是一片開滿荷花的池塘。

“云雀呼叫月塵，云雀呼叫月塵……怎么就聯(lián)系不上了？”林朔云放棄呼叫，有些懊惱地癱坐在椅子上。她使用的是一臺從二手購物平臺淘回來的無線電通信器，木匣子帶著時光沉淀的味道，總讓她覺得里面藏著一個孤單的靈魂。

15歲的林朔云在西華中學(xué)讀高一，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光潔白皙的面龐，顯得眉眼越發(fā)地黑。

將木匣子塞進背包里，林朔云騎著單車穿過校園。學(xué)校側(cè)門外是梧桐樹大道，兩側(cè)的樹在道路上方形成綠色的穹頂，將日光過濾得柔和，初夏的風(fēng)也帶著微醺的香氣。昏黃的陽光在林朔云的身上跳躍，賦予她近乎夢境一般的光輝。

就在她的單車穿過林蔭道的拐彎處時，有那么一秒，整個景物似乎發(fā)生了滯后反應(yīng)，卡頓住了。林朔云的腦?？瞻琢艘幻?，她再度回過神來，就看到迎面而來的電瓶車，快遞員剎車不及時，直直地撞向了她。

千鈞一發(fā)之際，林朔云將單車偏向一側(cè)，和快遞員擦肩而過。她的手肘擦過快遞員的衣袖，微微刺痛。林朔云穩(wěn)住單車，停在了路邊?？爝f員的電瓶車沖進了道旁的灌木叢，他摔倒在地上，神色痛苦。

林朔云扶起戴著口罩的快遞員，“你還好吧？”

年輕的快遞員擺了擺手，“你沒事就好。”

林朔云遲疑地打量著快遞員，“你呢？小心點兒，別騎太快?！?/p>

快遞員看著林朔云，過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眉眼，“別擔(dān)心，我沒事。你……也要注意安全，騎車1 曼一點兒?！?/p>

送走驚魂未定的快遞員，林朔云騎著車，路過公交車站時，她看到一輛公交車剛剛駛出站臺。不到一分鐘，遠處傳來了劇烈的爆炸聲。

就在長街的盡頭，公交車冒著滾滾濃煙，停在了路中央。幾分鐘后，消防車和救護車呼嘯著來到了現(xiàn)場。燃燒的公交車被泡沫包裹，空氣里充滿難聞的氣味。林朔云呆呆地站在人群里，看著傷員們被抬上救護車，心中的震驚和恐懼涌動著。如果她沒差點兒和快遞員碰撞，她應(yīng)該會趕上那輛出事的101路公交車。

半小時后，有些失魂落魄的林朔云回到了家屬區(qū)門口，一個老舊的軸承廠家屬區(qū)。

城市不斷迭代更新，一如人類文明。以前熱鬧的軸承廠家屬區(qū)如今變得晦暗寂靜，只有紅磚圍墻下的丁香樹依然伸展著它暗綠色的枝條，小小的紫色花朵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氣。

一代叉一代的人住進來叉搬出去，6層高的水泥樓漸漸破敗，電線老化，下水道散發(fā)著異味，衛(wèi)生間的天花板時不時漏水。這里不再是安穩(wěn)舒適的安樂窩，而是被時代洪流拋棄的域中村。

晚上8點，煙藍色的天空邊緣，月亮掛在樹梢。林朔云安靜地寫著作業(yè)，注意力卻無法集中。她的腦海里不時閃過在道路中央燃燒的公交車，仿佛能感覺到火焰燒灼手臂的疼痛。她沒有告訴媽媽自己在黃昏時看到的那場意外，怕她會擔(dān)憂。

林朔云望向窗外。這城市的初夏之夜分外靜美，家屬區(qū)星星點點的燈光讓人倍覺溫暖。遠處的摩天大樓外側(cè)，霓虹燈閃爍。

她想起了月塵。月塵說他在地月空間基地實習(xí)。這個世界并沒有什么地月空間基地，月塵真愛開玩笑。無線電通信器讓她在茫茫人海里“打撈”起一個陌生人，隔著電波，反而能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2050年，地月空間基地。

顧望在巨大的舷窗前注視著藍色星球，半空中回旋著下雨聲和隱約的雷聲。這種音樂能安撫人的情緒。自地月經(jīng)濟帶建成以來，地球與月球之間的航班越來越密集，地月心理癥也成了被許多人熟知的病癥。長期待在太空之中，人的心理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有的人漸漸懼怕黑暗的宇宙，有的人甚至患上了孤獨癥。

左腕上的通信器響了響。顧望看到是父親顧寧濤的來電，遲疑了幾秒，還是接通了影像通信。顧寧濤的身影出現(xiàn)在顧望面前，聲音和往常一樣淡漠。

“顧望，3個月的實習(xí)結(jié)束后，我希望你回家一趟?！鳖檶帩f。

“有什么事嗎？”顧望平靜地問。

“沒事就不回家？”顧寧濤按捺住心底的怒氣。

“我回天京，有些人不一定高興。”顧望略帶諷刺地笑笑。

“胡說?！鳖檶帩幌矚g兒子尖銳的一面。

“我還有事，就不多說了?！鳖櫷K止了通話。顧寧濤的影像化為飛舞的螢火消失在半空中。

顧望靜靜地站在原地，藍色星球是他的家鄉(xiāng)，天京已經(jīng)變成一個往上生長的國際都市，但他珍視的人都已經(jīng)先后離去，只留下日漸模糊的回憶。

就在這個時候，整個地月空間基地晃動了起來！警報響徹宿舍。

“第一波沖擊即將到來18、7、6——”

顧望按了墻壁上的應(yīng)急按鈕，卵形安全艙彈出。

“5、4、3——”

顧望用極快的速度坐進安全艙，系好安全帶。透明的圓弧蓋滑下，將他包裹住。

“2、1——”

黑暗的宇宙里，一群光點亮了起來。那是金屬碎片沖擊基地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雖然地月空間基地已經(jīng)調(diào)整速度和姿態(tài)避開了絕大多數(shù)隕石雨，但隕石雨擊碎老舊廢棄人造衛(wèi)星后產(chǎn)生的金屬碎片偶爾還是會對基地產(chǎn)生沖擊。

沒有人注意到，金屬碎片里夾雜著一顆不起眼的蜂窩狀隕石，這顆隕石沖進了地月空間基地太陽能板的縫隙。它自宇宙的深淵而來，掠過太陽系邊緣的碎冰地帶，在漫長的時光之后抵達了月球附近。隕石撞擊在太陽能板上，四分五裂。一粒光點穿過層層疊疊的地月空間基地，仿佛被什么吸引，徑直沖進了顧望的安全艙！

原本閉目等待沖擊結(jié)束的顧望只覺得額頭一陣刺痛，四周的一切就這么靜止了！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時間靜止，萬物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