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
五年前從省警校畢業(yè)后,我和同學程野被分配到老家青弋江派出所。上班不到一個月,這里發(fā)生了一樁兇殺案,青弋江中學的一個高三畢業(yè)班女學生秦雯,失蹤了一周后,被教美術(shù)的班主任鄭俊英帶著一幫學生,在青弋江防洪墻的基石溝里找到了尸體。
省公安廳派了刑偵處的副處長許念來到我們小城,見面會上,許念微笑著對我說,于明,我在警校久聞你的大名,你在實習期間破了不少案子,好好干。
許警官,您過獎了,您親自偵破的案例已經(jīng)作為教科書了。
許念謙虛地擺擺手,眼見為實,這個案子你來主抓,我來協(xié)助你。
我有點意外,不過內(nèi)心還是感激許念的,大家開始討論案情,整個會議程野話不多,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做事比較慢,反應(yīng)也比較遲鈍,但是很細致。這個案情和他有一點關(guān)系,死者秦雯的男朋友劉余群是他的親戚,所以他的眼神有點遲疑,我猜他想回避這個案子。
許念翻開案件卷宗,翻了幾頁,問死者有沒有被強奸的跡象,我回答沒有,她只是被一把藏刀捅進了腹部失血性休克后死亡,刀口掩蓋了腹部右側(cè)的淤傷,這些都寫在案卷報告上了,許念沒有表情地站起身,讓我和程野帶著她去皖南醫(yī)學院的法醫(yī)系。
進了解剖室,打開尸體的白布單,許念圍著尸體臺轉(zhuǎn)了一圈,喃喃地說,秦雯死前洗了頭,我聞到了洗發(fā)水的香味,還有她修剪過的指甲,涂了指甲油,不過指甲的邊緣沒有磨光,指甲油是別人給她涂的,包括腳指甲也是,顯然她是個模特,做好了準備,待在畫室里被學生們臨摹。許念又問我,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現(xiàn)場還有沒有其它東西,比如周圍有沒有毛發(fā)、衣服纖維或者不相干的東西,程野突然搖搖頭,沒有,我問過死者的男朋友劉余群。
我覺得這不是變態(tài)殺人,也不是情緒失控后殺人,程野的情緒顯得有點平靜,這是我從來沒有感受到的。同學三年,程野和我睡上下鋪,他是皖北農(nóng)村出身的孩子,不太愿意干警察,在家里是個獨子,父母要他回家做點小買賣,他猶豫再三,還是和我來到江城。
許念讓解剖師用白布單重新蓋上尸體,喃喃地說,兇手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要剁碎她或焚尸的想法。我問,許處,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線索嗎?或者說兇手是不是銷毀了所有的線索呢?許念搖搖頭,我現(xiàn)在還沒有頭緒,僅僅是猜測而已。
許念又帶著我們?nèi)チ饲伥┑募依铮母改鸽x異,她跟著母親生活。我們走進她的書房,在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被撕掉一半的照片,照片的背面有美術(shù)筆畫的痕跡,照片里的秦雯打扮得很清純。許念小心翼翼地把照片用專用塑料袋包好,然后走到滿臉憔悴的秦雯母親面前,語氣和藹地問,她平時和什么人有過來往?秦雯的母親搖搖頭,她報考了美術(shù)院校,班主任對她很重視,她結(jié)交了個男朋友劉余群,其它時間都悶在家里。
許念說,我要見見她的男朋友,程野連忙接過話茬,我來吧,許警官。他掏出手機,許念制止住他,我們直接去學校找劉余群,讓他沒有任何心理防備,程野點點頭。
然后我們幾個人開車去了青弋江中學,在車里,許念問,青弋江派出所管轄的區(qū)域治安的情況怎么樣?我說,這兒自然生態(tài)好,不少居民家里都私藏著一些管制獵槍,給治安管理帶來不少麻煩。許念忽然問正在駕車的程野,小伙子你都辦過一些什么案子?
程野小心翼翼地握著方向盤,羞愧地說,許處,我和于明剛來,我的能力比他差遠了,上警校崗位練兵培訓時,射擊訓練還將胳膊肘弄傷了。
許念沉默了一會,又對程野說,你雖然現(xiàn)在干戶籍警,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可小小的錯誤、小小的謊言其實都存在于所有的犯罪之中,人的表現(xiàn)總是一樣的,謊言、沖動和失去理智這是人的天性。許念瞥了我一眼,半開玩笑地說,于明,你不是要跟我學嗎?為什么不記下來呢?我趕緊掏出筆記本,有些不好意思地記了一些話。
車子開進青弋江中學,班主任鄭俊英早已站在門口,微笑地迎接我們。進了屋,端茶倒水后,鄭俊英目光嚴厲地盯住墻角站著抽煙的劉余群,憤恨地質(zhì)問,公安來找你了!劉余群依然歪著腦袋,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沒殺過人,秦雯是我女朋友,她很愛我。許念示意我倆做詢查筆錄,然后隨意地問,劉余群,你不是個好孩子,我能感覺秦雯不會喜歡你的。
劉余群反駁,愛是盲目的,你怎么能判斷呢?
許念切入正題,秦雯被害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兒?
劉余群嘆了口氣,你們太俗氣了,跟影視劇里差不多,我說過無數(shù)次了,我不想再回答了,說完扔掉了香煙頭。站在一旁的鄭俊英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別放肆,你以為退學了,我就管不了你了嗎?你和秦雯的照片就是最好的證據(jù),還有你經(jīng)常對秦雯施暴,我能找到別的同學做證,秦雯的身體上有許多淤青、很多傷痕,你怎么解釋?
劉余群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那都是舊傷,我都受夠了,我什么都沒干。許念輕輕地走到劉余群的身邊,扶住他的肩膀,我能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你不配做秦雯的男朋友,因為你笨得都不配去殺人,所以那張照片應(yīng)該不能成為證據(jù),不過尸體的傷口周邊有你的指紋。
劉余群激動地大吼,那是她被害那天,我撲到她身上留下的,所有人都能作證。許念平靜地點點頭,沒錯,可你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秦雯不愛你了,她有了別的心上人,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呢?程野放下手里的筆,猛地踹了一腳劉余群,白癡,我想你不愿成為最后見到死者的嫌疑犯吧?劉余群抬頭望了一眼鄭俊英,我不知道,除了班主任我還看不出秦雯有其他男朋友呢!他的語氣有點輕蔑,我打過秦雯,也逼問過她,那陣子她總回避我,往學校的畫室里鉆,一呆就是一天。
我忽然注意到鄭俊英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不急不慢地向許念解釋,那陣子秦雯想報考四川美院,我教她做石膏素描的訓練,還有,我找了上幾屆的美院學生,讓她做油畫的模特,掙點學費。許念沒有繼續(xù)再問下去,平靜地站起身走出教務(wù)處的辦公室,站在走廊上,我跟著出來,許念對我說,在解剖室里,我發(fā)現(xiàn)了秦雯的脖頸上戴著一條鉑金項鏈,我們應(yīng)該從小處著手,你覺得呢?我點點頭,許念繼續(xù)說,其次我覺得劉余群這條線索可以放棄了。我有些疑惑地問,真的可以嗎?
程野和班主任鄭俊英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倆人走出來,不約而同地說,不能放過劉余群,許念沒說什么,讓我們開車回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辦公室里,許念翻出秦雯在案發(fā)現(xiàn)場丟下的書包,里面除了幾本繪畫的教材和臨摹畫冊之外,幾乎什么都沒有,不過許念仔細端詳了書包的外表,斷定這個包是在她死后丟在她身邊的,書包很干凈,沒有泥水的痕跡??磥碛腥嗽谒篮笾圃炝艘粋€假的現(xiàn)場,她背著書包上學,經(jīng)過青弋江的防洪墻,不慎跌落到幾米深的基石溝里,被溝里豎起的鋼筋捅進了腹部,未及時救治而亡,當然這只是一個推論而已,因為附近排灌站水泥地上的血液沒有清洗干凈。
我立刻補充,的確是假象,因為書包里的書和教材都是教師用的,只不過用了秦雯的書包,況且秦雯腹部受到致命的一擊是刀痕又怎么解釋呢?許念面色和藹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愧是警校出來的高材生,這樣吧,在經(jīng)廣臺的市民欄目里播報一條線索,告訴市民排灌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書包,許念意味深長地望了周圍所有人一眼。
我的內(nèi)心像混濁的江水一樣翻滾,后來我悄悄地問許念,即便有人來領(lǐng)這只書包,也不能定罪啊,許念淡淡地一笑,至少我們可以縮小范圍,對不對?
許念叮囑我,你趕緊安排一下,把書包放進青弋江的排灌站里,附近安排幾個人蹲點,我點點頭。
電臺的消息播出后的那幾天,我們和市特警二隊一直留守在排灌站附近。正值初冬,又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到處充滿著水汽和霧霾,但我們終于看到了一個身影。這個身影身材瘦小,筋骨結(jié)實而有力氣,他的眉毛有點倒掛,相書上稱這種眉毛的人通常是固執(zhí)的,但我們并不感到興奮,因為那是班主任鄭俊英,每到傍晚,他都有一個習慣,無論刮風下雨他都要到青弋江邊散步,他是個老光棍,皖北人,見到他后,我一直以為他的口音和淮南人許念的方言差不多。
我們繼續(xù)在各自的崗位蹲守,蹊蹺的是,我們聽到了霰彈槍的槍聲在青弋江江面回蕩。我瞪大眼睛仔細辨聽,槍聲是從排灌站里傳出來的,我有些蹊蹺,程野和我分別從排灌站周圍包抄過去,在霧霾中我看到了一個身影,也很瘦小,沖進排灌站。我大喝一聲,不要動,我們要搜查!排灌站里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身影,我倆又沖出排灌站,分散開來四下搜索,砰,又是一聲槍響,我感覺耳邊有種燒灼感,子彈擦著我的耳邊飛過,程野一下子沖在我前面,盡管他有些遲鈍,我感覺他似乎要活捉那個瘦小的身影,但我分辨不出前方的那個身影是程野還是鄭俊英。我下意識地開了一槍,只是想警告一下那個打獵的人,沒料到那個瘦小的身影不見了,又是一聲槍響,我卻看到瘦小的程野撲倒在我前面十米的地方。我內(nèi)心如焚,猛地撲上前,程野已經(jīng)倒在泥水浸泡的雜草堆里,他的后腦勺已經(jīng)中彈,我搬過他的身體,程野沖我慘淡地一笑,老兄,拜托你了,劉余群是兇手,他手里有一把藏刀,他還是我的親弟弟,你要是能放過他,我就算死,也安心了。
我顫抖著說,別動,我去叫救護車,是我打中了你,我的臉幾乎扭曲了,我掏出手機呼喚增援的特警隊,那天不是許念執(zhí)崗,幾個特警隊員抬著程野上了救護車。
回到派出所,我渾身顫抖向許念匯報了事情的經(jīng)過,我愧疚萬分地擂了自己一拳,我不應(yīng)該開槍,不過我差點逮到了那個瘦弱的身影,我甚至可以聞到那個家伙身上的氣味。許念沉靜地問,除了那個鄭俊英以外,那個瘦弱的身影到底是誰呢?能再回憶一下嗎?
我搖搖頭,可能是我的幻覺,那個瘦弱的身影,也許就是程野本人,因為霧太濃了,雨水又遮住了我的視線,我請求停職處分,許念皺著眉搖搖頭。
經(jīng)過搶救,程野依然沒能醒過來,成了植物人,但是中槍的子彈從后腦勺取出來了,并不是我使用的六四式手槍子彈,而是霰彈槍的彈頭。許念拿著報告單告訴我,這讓我感到有些迷茫,也讓許念感到為難,她只好打電話調(diào)請省廳的技術(shù)鑒定專家來勘探現(xiàn)場,我沒有被停職,許念命令我去找班主任鄭俊英,了解那天發(fā)生的情況。
許念又帶著我重新回到程野中槍的那個地方,仔細勘察了周圍的現(xiàn)場,但是她沒有讓我進入她勘探過的區(qū)域范圍,只讓我遠遠地站在周邊做警戒,過程并不復雜,勘探完現(xiàn)場,她走到我身邊,一臉的輕松,于明,你詢問鄭俊英的時候,千萬不要提霰彈槍,因為我在亂巖石堆里找到了你開槍留下的那個彈頭,你只需要問一下鄭俊英,為什么他那天要去排灌站?我點點頭。
我見到鄭俊英后,鄭俊英剛好上完一堂課后回來,他還是那么沉穩(wěn)平靜,他給我倒了一杯水,我們閑聊了一會兒,我望著窗外青弋江的景色,多美的景色啊。
鄭俊英撫摸著手里的書包,帶著歉意的口吻說,那天我是去排灌站找書包,對不起,書包里的東西的確是我的,這一點秦雯死后我沒有向你們坦白,秦雯是個好學生,她借我的書回去復習考試,沒料到人卻死了。鄭俊英微笑地望著我,當然你們這些干公安的,在證據(jù)沒有找到之前,對誰都會保持高度的戒心的,這我能理解。
我平靜地問,你很孤獨,是嗎?而且還有些變態(tài),對吧?
鄭俊英并沒有惱怒,目光掠過窗外的景色,轉(zhuǎn)過臉望著我。我記得程野當上警察后,來過這里一趟,找到了他的弟弟劉余群,程野穿著閃亮的皮鞋,戴著警徽,那身警服看著讓人羨慕。實際上他知道劉余群和秦雯倆人好上了,他曾勸他弟弟離開秦雯,因為他弟弟不學無術(shù),好吃懶做,除了家里有幾個錢,根本配不上秦雯這樣勤奮上進的好學生,當年如果程野家不是很窮,他母親決不會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過繼給程野的姨媽。程野為什么不愿意當警察呢,劉余群曾經(jīng)告訴我,作為感恩的補償,劉余群的父親承諾讓程野脫下警服,也跟著他們一起做生意,可程野拒絕了,這些我都沒有向任何人吐露過一個字。
我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讓鄭俊英坐下,我坐在他的對面,心平氣和地問,既然都是家鄉(xiāng)人,我就不繞彎子了,無論是鉑金項鏈還是書包里的教材上都有你留下的指紋,包括你給秦雯洗頭用的洗發(fā)水在哪兒買的,我們都調(diào)查過了,你能不能做個解釋呢?到底有什么動機?
動機就是一切,鄭俊英點點頭,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殺手,我自認為清洗了尸體,銷毀了一些重要的證據(jù),可是現(xiàn)在的科技太發(fā)達了,秦雯的確很漂亮,鄭俊英喃喃地低下頭,我很喜歡她,正如文學作品里描述的那樣,既然得不到,那只有毀滅她。
鄭俊英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自己點燃猛吸了幾口說,我從來沒想過殺人,我又問殺人的地點是在那個排灌站里嗎?鄭俊英點點頭,生命如此珍貴,怎么能如此不堪一擊呢?秦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過我沒有罪惡感,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人,她不停地拒絕我做繪畫模特,要離開我,盛怒之下我沒有克制住自己。
我沒有吭氣,手默默伸進口袋里,摸了一下正在錄音的錄音筆,我說我研究過病態(tài)和變態(tài)的犯罪學,我們將會對你的行為進行鑒定。鄭俊英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地扔掉煙頭,還有,我用雙管霰彈槍擊中了程野,因為當時我處的位置是你的身后,你沒有察覺,子彈擦著你的耳朵擊中了他的后腦勺。
我的心臟狂跳不已,我竟然將錄音筆掏出來輕輕放在辦公桌上,我的目的是要讓錄音的效果更逼真一些。此刻鄭俊英卻從文件柜里取出了一把烏黑的紅木雙管霰彈槍遞給我,我興奮得雙手顫抖,將雙管獵槍握在手里,咔嚓咔嚓試了幾下槍的機械裝置,又下意識地扣動了一下扳機,然后把槍放在辦公桌上,用手機連拍了幾張照片,鄭俊英不急不緩地望著我做完這一切,將雙管獵槍塞進牛皮槍套,重新放回文件柜里,慢條斯理地說,怎么樣,人贓俱獲,你可以立功了,這個季節(jié)正是狩獵的好時候,連外來打工仔都喜歡打鳥和一些山里的野兔子,家家都會弄個氣槍或者獵槍什么的,所以派出所要干的就是挨家挨戶做宣傳和收繳獵槍,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
鄭俊英褪下手里戴的白手套,揣進口袋里,抱歉地說,對不起,剛給槍上了油,我這個人喜歡槍。他又給我倒了杯茶遞給我,怎么樣,談?wù)剹l件吧,我端起茶杯饒有興趣地望著他,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資格談條件呢?
鄭俊英冷不防抓起桌上的那支錄音筆,使盡全身力氣扔出窗外,無聲無息,我猜錄音筆已經(jīng)扔進了青弋江里。我張大嘴一臉驚駭,我沒料到鄭俊英身手如此敏捷,我端著手里的茶杯使勁地砸向他,他像是早有準備,輕巧地躲開了,于明,我也不是好對付的,我覺得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犯罪感了,而我卻有解脫感。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放心,錄音筆即使被你銷毀了,我們也不會被你牽著鼻子走的。
鄭俊英淡淡地一笑,背著雙手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我殺了秦雯,你卻用我的獵槍殺了程野,這就是現(xiàn)實,你沒料到剛才我的獵槍上留下了你的指紋吧,你怎么選擇呢?他繼續(xù)問。
我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但我很確信,我犯了一個很低級的錯誤,錄音筆被他扔到青弋江里去了,雙管獵槍留下了我的指紋。我回到派出所,找到了許念,我向她匯報了和鄭俊英之間發(fā)生的一切,她卻有點不以為然,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我來處理??晌倚牟桓?,我又跑回學校去找鄭俊英,他依然坐在辦公室里叼著香煙,手里拿著筆在批改作業(yè)本,看著我來了,頭也沒抬,端起茶杯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大口,來啦,今年的祁門紅茶,剛上市。我直奔主題,揪住他的衣領(lǐng),他也沒掙扎和反抗,只是平靜地乞求我,周圍都是學生呢,你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我還是老師,你不要胡思亂想,只要你不告發(fā)我,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的,我不會指控你是個殺人犯。我松開手,你就是個人渣。
鄭俊英嘿嘿一笑,要不咱倆去澡堂怎么樣,我怕你又帶錄音筆了,我只好點頭。我倆鉆進學校附近的一個大浴室,并排坐在浴池里,霧氣裊裊。鄭俊英慢條斯理地說,我也是一時沖動,用藏刀捅了秦雯后,我哭了好幾個晚上,我是一個熱愛藝術(shù)的人,我沒有非分之想,她美得讓我窒息,我只想讓她成為我的模特,我只想為她辦一個油畫展,因為我的前女友和她長得太像了,后來患白血病死了。水池里就我倆,他的聲音居然有了回音。他繼續(xù)說我一時失手殺了她,我后悔極了,每次看到劉余群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心里就恐慌,我既恨又怕,我請劉余群喝酒,他喝醉了,居然把我捅秦雯的那把藏刀還給了我,反復絮叨說我就是殺人犯,因為那張照片的反面,不是美術(shù)筆留下的紅色印跡,而是秦雯的血痕,公安已經(jīng)鎖定了我。我又問,但那不能作為你殺人的證據(jù)啊,我繼續(xù)套鄭俊英內(nèi)心深處的那點東西,鄭俊英清了一下嗓子,這時浴池里闖進一個胖子跑堂的,又扔了一堆毛巾放在我倆面前,拉開毛玻璃門輕輕退出大浴池。
鄭俊英繼續(xù)說,我還是怕,盡管劉余群說的是酒話,但他父母是做生意的,有各種資源和信息渠道,我不得不防一手,你們來了之后,我心里盤算,如果程野不在了,或者死了,那么劉余群只能回到他生父生母那兒去,重新回老家,從我眼前消失掉,他是個重要線索,一旦斷了,時間會沖淡一切,或許我會慢慢忘掉這件事情,所以我就有了對程野動手的念頭。
鄭俊英一笑,這兒沒有錄音機了,也沒有錄音筆了,更沒有監(jiān)控探頭,我再重復一遍,那天晚上,我約了秦雯在排灌站見面,本來要勸她不要離開老家去南方打工,我希望她考四川美院,她拒絕了,又向我索要劉余群借給我的照片,先前我想畫油畫,找劉余群借了一張秦雯的照片,我只好將照片還給了秦雯,后來秦雯掏出一把藏刀遞給我,讓我還給劉余群,她說她和劉余群已經(jīng)分手了,這是劉余群送給他防身的禮物。我內(nèi)心又充滿了欲望,我激動地抱住了秦雯,勸她不要離開我,秦雯死命地掙扎反抗,糾纏中我動了那把藏刀,后來我又回到學校找來化妝品和畫筆畫板,悄悄地回到了排灌站,我給秦雯洗漱打扮了一番,我還要畫一張油畫,可我的大腦一片混沌,這一切無法挽回了,可有一點我很清楚,那把藏刀不能帶走,秦雯的母親最了解,只有劉余群和我接觸的機會最多,我要把犯罪的嫌疑留給劉余群,讓警方誤以為是他倆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所以我銷毀了藏刀上面的指紋。
我小心翼翼地問,鄭老師,咱倆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害我呢?鄭俊英舒坦地伸了個懶腰,澡洗完了吧,我們上去泡壺茶喝,今天談話到此為止。
我說,這樣,鄭老師,你是我的老前輩,我們都是老家人,不要為了這件事傷了和氣,您放心,這個案子,我不是主辦,只要我不開口,謎團依然是謎團,既然你也承認殺了秦雯,我倆去一趟排灌站,說不定我還能幫你銷毀排灌站里你留下的其它證據(jù),因為警方在尸體和項鏈上搜集到你留下的指紋,我倆模擬一下當時的現(xiàn)場好不好?我心里盤算,剛才那個胖子跑堂是我們的人,他肯定在毛巾堆里塞了錄音筆,我心里更有底了,我得繼續(xù)在鄭俊英身上撈點干貨。
鄭俊英狡黠地瞥了我一眼,可以啊,不過我得搜搜你的身,我說沒問題,鄭俊英眼睛閃閃發(fā)光,在我身上從頭到腳摸了個遍,一擺手,走吧。去排灌站的路上鄭俊英嘿嘿笑了一聲,對不起了,老弟,我已經(jīng)向你的上司許警官坦白了。我問坦白了什么,他回答,以后你就清楚了,我和許警官有特殊的關(guān)系。我的心像被什么捅了一下,隱隱作痛,但我沒有發(fā)作。
進了排灌站,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前竟然站著許念,她的身后站著劉余群,許念掏槍對準我,冷峻地說,對不起,于明,解剖的結(jié)果程野中彈的那顆彈頭,是六四式手槍打出來的,或者說是你開的槍。我低下頭,低聲說我愿意接受一切處罰。
鄭俊英臉上露出微笑的神情,許警官,那天我向你坦白,我的獵槍被于明拿走了,這難道不是事實嗎?我現(xiàn)在可以走了,鄭俊英扭頭就走。
劉余群攔住他,從懷里掏出一把藏刀,刀刃上沾滿了血痕,鄭老師,這把刀是你在排灌站里丟下的兇器,你怎么解釋?
鄭俊英神情有些疑惑,瞬間像明白了什么,奪過劉余群手里的刀,轉(zhuǎn)身沖著我的腹部捅了一刀,我猝不及防,被一股巨大的慣性沖倒在地上。許念朝鄭俊英開了一槍,鄭俊英手里的刀掉在地上,他的眼神和許念的眼神對了一下,舒了一口氣,他說,劉余群,我對不起你。許念招呼了一聲,排灌站里領(lǐng)頭跑進來的是澡堂里跑堂的那個胖子,還有幾個特警,把我和鄭俊英都抬走了。
過了一周,我的傷勢減輕了,許念捧著鮮花來看我,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身,她卻輕輕地按住我,將一只裝有六四式手槍彈頭的塑料袋遞給我,我還沒有向檢察院啟動起訴鄭俊英殺人的程序,所有的一切也可能成為迷案,我今天就要回省廳,我會向有關(guān)部門匯報案子正在調(diào)查之中,你看呢?我將手里的塑料袋扔給許念,我說我不想迷失自己。
許念站起身,望著窗外靜靜流淌的青弋江,將手里的那只塑料袋輕輕地扔了出去,沒有任何聲響,江水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閃光,向長江口緩緩流動著。許念忽然轉(zhuǎn)身問我,如果鄭俊英是我的舅舅,我們能不能做個交易呢?她輕輕走出病房門,我悄悄地關(guān)閉了手機上的錄音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