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

一

總經(jīng)理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將辦公桌上的印花陶瓷茶杯震得嘩嘩響?！澳氵@是在給公司抹黑！必須嚴(yán)懲！我們公司容不下這樣的害群之馬！”他盯著馬剛，臉漲得通紅。

馬剛的心也像那只茶杯一樣不安寧。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以過去的經(jīng)驗，總經(jīng)理說的嚴(yán)懲就是走人。

辛辛苦苦二十多年就落得這樣的下場不說，問題是怎么瞞過年邁的父親。父親是公司的離休干部，對公司有極深的情感，如果父親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他的病情很可能加重。兒子正讀高三，這突然沒了工作……唉！我馬剛?cè)绾螌Φ闷鹚麄儐?。馬剛用手狠狠拍了下腦門。

事情的經(jīng)過像慢鏡頭似的在馬剛腦海中閃過。那天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像手中的蠟燭突然被吹熄。大風(fēng)刮得人有些站立不穩(wěn)，暴風(fēng)雨將對面的一塊廣告牌吹飛二十多米。暴風(fēng)雨剛停，馬剛的手機(jī)就響個不停。“喂，供電所馬師傅嗎？我們家停電了，熱死了！麻煩你快點來看看吧?！彪娫捠巧下反宓男』ù騺淼模曇麸@得很急躁。上路村就在供電所對面約三百米，馬剛知道這條線路有些老化。線路是被大風(fēng)吹斷的樹枝砸斷的，馬剛和小王整整干了三個小時才將線接好。馬剛收好工具剛要回，小花匆匆走過來招手喊道：“馬師傅，麻煩您給看看我家的電線，好像有些問題?！瘪R剛下了車，進(jìn)屋四下看了看說：“線老化了，要換線?！毙』ㄕf：“馬師傅，麻煩您給換一下吧?！瘪R剛說：“這不屬于我們的維修范圍，你自己找村電工吧?！闭f完轉(zhuǎn)身就要走。小花上前一步說：“村電工都出去打工了。我一個寡婦家的，不曉得怎么辦??！”說完用幽怨的眼神看了馬剛一眼。馬剛被這一眼電了一下，站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小花見了又說：“馬師傅還沒吃飯吧，中午到我這吃啰，你放心，換線的材料我買，工錢照付。”馬剛看了看小花，就對門外喊了聲：“小王，你先回吧?！?/p>

馬剛蹲在地上換線，小花將身子傴過來給馬剛打扇，扇子一搖一擺，風(fēng)夾著小花身上的香味撲面而來。馬剛本來汗流浹背，但被這香風(fēng)一吹，反倒有些心醉神迷了。換完線，馬剛要走。小花一把拖住馬剛衣袖說：“馬師傅、馬大哥，飯菜準(zhǔn)備好了，吃了再走！吃了再走啰！”

馬剛看了看小花，又瞧了瞧桌上香噴噴的飯菜，感覺肚子里有許多蛙似的呱呱叫著，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小花端了一杯酒放在桌上說：“馬大哥，喝杯酒，解解乏?！瘪R剛忙擺手說：“小花，搞不得，搞不得，喝酒會犯錯誤的?！毙』ㄟ珠_嘴笑笑，說：“這又不是高度酒，是我自己做的水酒，沒事的，好甜，你喝口試試?！瘪R剛端著玻璃杯，淺淺地喝了一口，感覺水酒清甜清甜的。小花將一只小些的玻璃杯倒?jié)M酒，端著與馬剛的杯子碰了一下。馬剛聽著玻璃與玻璃相碰的清脆聲音，感覺妙不可言，就又喝了一大口酒。馬剛本來有些酒癮，加上小花不停地勸酒，一來二去三杯酒下了肚。馬剛有些醉意了，拍著胸脯說道：“小花，今后你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馬剛做點事還行?！毙』戳笋R剛一眼就低下頭，仿佛在想心事似的，隔一會兒又抬頭小心地看一下。馬剛見了有些難以自制，伸出右手慢慢移到小花的手前，然后一把抓住小花柔滑的手。小花的臉紅了，用另一只手輕輕推開馬剛的手，輕聲細(xì)語說道：“馬大哥，你有些醉了。”馬剛聽了咧開嘴，慌慌地說：“麻煩了，這酒我不能再喝了，下午還要工作?！?/p>

馬剛吃完飯準(zhǔn)備走，小花拿出兩百元錢說：“馬大哥，這是辛苦費，謝謝啦！”

馬剛搖擺著頭和手，嘴里噴著酒氣說：“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錢不能收，不能收！”

小花眉頭皺了皺，顯出有些生氣的樣子說：“馬大哥，不行！我劉小花說話算話，說給工錢就給工錢！”

馬剛笑瞇著眼說：“小花，你要這樣，下次我就不幫你做事啦?！?/p>

小花說：“不行，不行，下次是下次，這次你先拿著，下次不收就不收?！?/p>

馬剛搖著頭，擺著手，背上工具包，哈哈笑著轉(zhuǎn)身往外走時感覺工具包被扯了一下。馬剛回過頭，看到小花神秘地朝他笑。

走在新鋪的水泥路上，馬剛想著小花的眼神，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絲絲的。馬剛想：這錢不收是對的，一則有紀(jì)律，二則小花孤身一人帶個孩子不容易，三則自己也獨身多年，小花對自己還有些情意。馬剛這么想著，就感覺今天過得很充實。

下午五點半，馬剛接到搶修任務(wù)到了偏遠(yuǎn)的上嶺村路口，發(fā)現(xiàn)一根線掉在地上，他打開工具袋，準(zhǔn)備拿鋼絲鉗時，發(fā)現(xiàn)扳手和電工刀上竟躺著兩張紅紅的百元鈔票。馬剛一下蒙了，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沒收小花的錢嗎？但這工具袋里又明晃晃地放著錢啊。馬剛看看太陽快落山了，此時他顧不得這事，先將錢放進(jìn)錢包，準(zhǔn)備接好線，再去退錢。

工作做完，馬剛看看手機(jī)已是晚上十點，此時再趕過去找小花退錢顯然不合適。馬剛想，只有明天再找機(jī)會退錢了。但馬剛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就被人舉報了。

馬剛氣得渾身發(fā)抖，這小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著可憐又可愛，原來是條偷偷咬人的美女蛇。馬剛又想，我與你小花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而且我是真心實意幫你，想不到你卻反咬一口。

馬剛想起中學(xué)課本里學(xué)過的《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來。想著這些，馬剛恨恨地在自己頭上打了一巴掌，對著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又狠狠地踩上兩腳。馬剛還不解恨，看著手機(jī)微信里的小花頭像舉手發(fā)誓，今生永不往來，并立即將小花的手機(jī)號刪除，微信拉黑。

二

面對紀(jì)委李書記的調(diào)查問話，馬剛垂著頭，眼睛紅紅的，唉聲嘆氣地說著經(jīng)過。李書記神情嚴(yán)肅地說：“這個事，我們會調(diào)查清楚?！?/p>

聽了李書記的話，小花才明白原來是自己的兩百元給馬剛?cè)橇说?，怪不得這些天與馬剛發(fā)不了信息，也打不通電話。但問題是這兩百元又如何舉報到紀(jì)委了呢？

“你好好想想這事跟什么人說過？”經(jīng)李書記這一提醒。小花才想起馬剛走后，家對面的老楊問過她收了多少錢，她順口說了句兩百?！翱蛇@老楊又為何要舉報馬剛呢？”李書記問。

“哦，想起來了?！毙』ㄗチ讼骂^說：“這老楊一直對我有些意思，他可能是看到馬剛在我家吃飯有想法啰。老楊早些年在村里辦煤礦發(fā)了財。據(jù)說礦上最多時有三十多號工人，后來不準(zhǔn)辦礦了，老楊買了十幾臺大卡車搞運輸，我男人就是在他那里開卡車出的事?！?1A6DC6A-D3E9-4467-9E13-E2274B136DC4

馬剛聽了李書記講的調(diào)查情況后，心里一時五味雜陳。李書記停了停，又說：“這個錢雖然是小花乘你不注意放的，但是你也要認(rèn)識自己的錯誤，你還是吃了客戶的飯，喝了客戶的酒嘛?！?/p>

馬剛被從輕處理，受到警告處分。李書記又到供電所找到馬剛說：“出了事，既是壞事，也是好事，要吸取教訓(xùn)，遵紀(jì)守法，放下思想包袱，繼續(xù)做好工作?！?/p>

聽了李書記的話，馬剛對組織的關(guān)心很受感動，工作比過去更認(rèn)真了，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因禍得福。一年后，馬剛提了供電所外勤班副班長，又申請入黨。又過了一年，成為班長。又一年后，馬剛成為預(yù)備黨員。馬剛心里暗暗發(fā)誓，工作要更精益求精，對得起組織和領(lǐng)導(dǎo)的信任。

馬剛與小花倒是疏遠(yuǎn)起來。他為自己錯怪了小花而不好意思見她。小花想到自己給馬剛?cè)浅鲞@么大的麻煩，有些內(nèi)疚，不知馬剛會不會原諒自己。小花見到馬剛遠(yuǎn)遠(yuǎn)地就把頭低了。馬剛看到小花也裝作沒看見，但眼睛卻時不時窺視小花的動作。

小花其實是遠(yuǎn)遠(yuǎn)看到馬剛的，有意在馬剛身邊轉(zhuǎn)。她見馬剛明明看見自己卻裝作沒看見，就真生氣了。心里想，你馬剛也太小家子氣了吧，那事又不是我小花故意害你。你把我電話刪了、微信拉黑也就算了，還不理我，不理我拉倒。

馬剛心里盤算著，找個沒人的機(jī)會單獨與小花談，他怕有人在時萬一小花不理他，這面子就丟大了?，F(xiàn)在見小花遠(yuǎn)遠(yuǎn)地見了他黑著臉掉頭就走，他心里就涼了下來。

三

暴雨嘩的一聲將汽車擋風(fēng)玻璃全部蓋住，馬剛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盡管雨刮器快速擺動著，馬剛還是只能看到瘋狂下落的雨點。小王將黃色的搶修車停在路邊，馬剛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發(fā)出山洪暴發(fā)的圖片。

馬剛心里一驚，這不是在我們現(xiàn)在停車的這一片嗎？馬剛極力向車窗外看去，但除了雨什么也看不清。暴雨下了一個多小時才開始小些，此時，窗外的視線開始慢慢清晰，馬剛隱約看見幾十米處一群孩子站在一個小山包上，黃黃的洪水在四周翻騰。

不好！孩子們被洪水困住了。馬剛立即撥電話，但是手機(jī)無法撥通。麻煩了，通信斷了。怎么辦？馬剛看著小王說，我們先過去看看，再想辦法營救。

馬剛和小王往前走了三十多米，看見山與山之間的木橋被洪水沖斷，放學(xué)的七個學(xué)生被困在了山與山中間的小山包上。馬剛目測了一下距離，山包與山路中間的河流大約只有二三米寬。馬剛說：“我們把搶修梯子架上去，就可以讓孩子們過來。”馬剛和小王用繩子固定梯子的小頭，然后將梯子豎在河邊，再緩緩地放繩，將梯子放在對岸的山包上。馬剛先用腳站在梯子上試了試梯子的穩(wěn)定性，然后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在山包上，馬剛蹲下身子，將梯子放平，然后用繩子固定在樹上。馬剛在前，牽著小學(xué)生一個個過來。一個、兩個、三個，當(dāng)馬剛牽過第六個時，最后的高個子男孩說：“叔叔，我不用牽，我自己能過?！闭f著抬起腿就上了梯子。馬剛扭過頭說：“等等，我就來！”但孩子已經(jīng)跨過了三級梯，站在梯子中間。

馬剛焦急地伸出兩手，將身子盡量向高個子男孩傾斜，嘴里說道：“慢點、慢點，別急，慢慢來。”說話間，山上突然刮過來一陣大風(fēng)，帶著灰塵、樹葉吹了起來。孩子說：“好大的風(fēng)啊！”一邊說一邊抬手擦眼，身子就搖晃起來。馬剛和小王同時喊道：“別動！”孩子說：“風(fēng)吹著我動呢！”接著就啊的一聲，撲通一響，人掉進(jìn)河里了。

“不好！”馬剛大喊一聲，來不及多想，身子往前一躍，跳進(jìn)河中。此時，河水夾帶著泥沙、樹枝、樹葉，翻騰著一個個黃色的波浪怒吼而來。馬剛很快被波浪沖出十多米遠(yuǎn)，他一邊劃水一邊尋找孩子。

孩子沖出十多米后，被樹枝掛住放緩了速度。馬剛猛劃幾下水，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孩子。

馬剛一手托著孩子，一手努力向岸邊劃去。水與岸之間雜草叢生又濕又滑，馬剛將孩子用手往上推了三次，眼看上去了，又滑回水里。馬剛努力拉扯住灌木叢，感覺筋疲力盡。就在這時，小王甩下一根棕色繩子。大喊：“馬師傅接?。　瘪R剛一手抓孩子，一手抓灌木叢，直到第三次繩子甩在馬剛手上，馬剛順手接住，將它綁在孩子腰上。馬剛在下面推，小王從上面拉，才將孩子扯上去。

馬剛拉著繩子上到岸上，低頭看看孩子得救了，他一顆心才放下來，一下伸開手腳癱在地上?！榜R師傅，你手流血了，我給你包扎一下。”聽到小王的喊聲，馬剛才感覺右手臂鉆心的痛。

四

得知馬剛救了自己的孩子，小花感動得眼淚都出來了。這馬剛就是大度，上次我不經(jīng)意傷害了他，人家不但不怪，還冒險救我的孩子，這才是值得敬佩的男子漢。老楊雖然有錢，也對自己有意思，但一來他有老婆，雖然分居了，還是藕斷絲連，二來有關(guān)老楊與別的女人的風(fēng)波也不斷。

想到自己曾經(jīng)錯怪馬剛，小花覺得怪難為情的。人家對我有恩，我小花也不能無義。小花這么想著，就來到鎮(zhèn)上的大眾超市買了蘋果、橘子、西瓜。小花本來還想買梨，拿著梨想了想，這梨不是分離嗎？這個不能買。像馬剛這樣的好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這次被我小花遇見了，我一定要抓住機(jī)會。

最近小花也在電視里學(xué)到許多熱詞。她一路走，一路想，我小花今后也要注重學(xué)習(xí)，提升自己的素質(zhì)，不能再跟對面老楊那些人打麻將。

就這么想著，她到了馬剛家門前。小花將水果放下，掏出手機(jī)，打開鏡子，照了照，用手捋了捋前額的頭發(fā)，然后面帶微笑敲了三下防盜門。門緩緩開了，出現(xiàn)在門口的卻不是馬剛，而是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這不是馬剛的父親嗎？

小花笑瞇著眼說：“伯父，您今天怎么有空來了?！崩先吮牬笱劬ι舷驴戳丝葱』?，說：“你就是劉小花吧。你來做什么？你還嫌我們家馬剛不夠倒霉嗎？！上次因為你，馬剛差點丟了飯碗。這次為了你孩子，又差點丟了命。你這掃把星，去去去！離我們家馬剛遠(yuǎn)些?！崩先说穆曇粼秸f越高，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推。

聽了這話，小花的笑容像被冰凍住似的一下僵住了。我怎么突然成掃把星了？

小花后退一步，心里想：冷靜、冷靜，便解釋說：“伯父，您誤會了，您聽我說?！薄白?、走、走！我懶得聽！懶得聽！離我們家越遠(yuǎn)越好?！崩先艘贿呎f一邊推。21A6DC6A-D3E9-4467-9E13-E2274B136DC4

這時，左鄰右舍有的探出了頭，有的站在門廊上，有的立在人行道上，甚至過路的人都停了下來。小花感覺自己像脫光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一樣難受。平時她只知道老爺子剛正不阿，沒想到竟會如此蠻橫無理。小花一時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將水果往門口一放，雙手掩面哭著走了。后面的老人還不罷休，一腳將水果踢出，水果散落一地，“誰要你的臭東西?！崩先肆R完啪的一聲將門關(guān)上了。

馬剛回來聽說這事，一時哭笑不得。他說：“爸，您也太操心了吧！這是哪跟哪啊。第一次是誤會，人家小花也是好意。這第二次不管誰家的孩子我都會救。這如何又扯到掃把星了？你這也太迷信了吧？還是咱們電力公司的老干部呢！你丟不丟人？”這最后一句明顯有些憤怒了。

老人也明顯聽出兒子的怒氣，說：“我還不都是為你好嗎？你知道人家老楊、王娭毑怎么說她嗎？說哪個男人跟她好，哪個就倒霉。你和她這些事，原本我不知道，都是他們告訴我的。崽??！你媽和你哥都是出車禍走的，活生生的兩個人，突然就沒啦！這對我打擊多大啊。人家王娭毑說這都是有原因的。我就你們兄妺兩個了，你要再出點意外，我這快九十的老人怎么活？”說到這里，老人的眼睛紅了。

馬剛沉默了一下，壓低聲音說：“爸，我也知道您不容易，但凡事要順其自然，您多到外面去走走玩玩，少操我們的心，更不要去聽那些沒文化的人瞎扯?！薄昂茫?！崽大爹難當(dāng)，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不管了！我走！”說完，老人甩門而出。

聽著父親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馬剛百感交集。他從小聽著父親的故事長大，父親家境貧寒，沒上過學(xué)，十八歲參軍，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生與死?；貒筠D(zhuǎn)業(yè)到家鄉(xiāng)供電公司，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線管所，他曾帶領(lǐng)大家喊著號子將一根根電桿抬上山。冬季山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將線路壓彎了腰，他帶人守在山上，一住就是三個多月。

母親生前常念叨父親把線路當(dāng)成家，不要老婆孩子。父親聽了只是張開嘴笑。記得父親笑瞇著眼看著馬剛說：“一天半夜，大雪壓垮了山上的茅草屋，我們冷得直打哆嗦，大家擁抱著睡到天亮，起來第一件事還是敲打線路上的冰，然后再修茅草屋?？嗖豢?？當(dāng)然苦了，但是每當(dāng)看到山下的燈光，聽到機(jī)器的轟鳴聲，就覺得值了?！?/p>

父親的聲音猶在耳邊回響。父親的足跡踏遍了全地區(qū)的山山水水，巡遍了公司的每條線路，成了線路的活地圖。是啊，馬剛當(dāng)時也和母親一樣不理解父親，但是自從自己從事這項工作后，他開始明白當(dāng)年的父親了。

然而，父親離休不久，馬剛的母親和哥哥同時在一場車禍中意外身亡，這讓父親很傷心，自此開始時時防止馬剛出現(xiàn)意外。

五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馬剛買了鮮花、蘋果、橘子找小花賠禮道歉。他咚咚地敲了半天，門才緩緩打開，馬剛看到小花站在門邊，眼睛紅紅的，仿佛鮮花遭到狂風(fēng)暴雨摧殘。馬剛心里有些慌亂，說：“小花，對、對、對不起啦！我爸那人，有些迷、迷信?！?/p>

小花本來一心一意在馬剛身上，誰知半路殺出個老父親來。小花覺得與馬剛也沒緣分了。她想，馬剛的父親這么對我，即使馬剛對我好，將來夾在中間也難做人。小花又想起老楊的好來，自從老公走后，每次老楊叫她去打麻將，他都要有意無意輸個幾回。前天下午他還說，最近正與妻子辦離婚手續(xù)。

小花沒理馬剛，轉(zhuǎn)身癱坐在沙發(fā)上，兩手捂著眼睛，嚶嚶地哭。馬剛拖張椅子坐在小花對面，兩只手不停地摩擦著褲子，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小花哭了一會兒，從手指縫里看了看馬剛，悠悠地說：“馬剛，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對你有感覺，但是我們之間好像總有只無形的手?jǐn)r著，你還是走吧。”說完就往外推馬剛。

馬剛也不知怎么出的門，耳朵里回響著小花的聲音。到了晚上，馬剛根本睡不著，眼前都是小花的影子，迷迷糊糊中看到小花在哭，他伸手去替小花擦眼淚，小花突然就騰飛而起，馬剛一驚便伸手去拉，但一只巨大的手立即擋在他面前，馬剛?cè)绾螔暝祭@不開那手，轉(zhuǎn)眼間人就進(jìn)了云中不見了。馬剛驚醒，滿頭大汗。

馬剛想起那句老話來：“造化弄人。”他想，我與小花之間也許真的是人生有命，造化弄人吧。馬剛這樣想著，心里就非常痛苦，于是一心撲在工作上，漸漸淡忘感情之事。此消彼長，年終他被評為市勞模，并聘任為供電所長。

午后，小花又被老楊叫過去打麻將。這天小花的手氣特好，而老楊則老輸。老楊將一支抽了一半的軟芙蓉王煙吐在地上，嘴里念道：“這手氣臭得很，都是那臭婆娘搞的，想跟我斗，我寧愿花錢給律師也不讓那臭婆娘占便宜。”

小花的腦海里突然跳出那個總在忙這忙那的瘦女人，女人話不多，眼睛里總有一種憂心忡忡的神色?，F(xiàn)在想來，必定是老楊的風(fēng)流韻事讓她憂煩。小花就將自己同那女人進(jìn)行對比，又將老楊與馬剛對比，覺得還是馬剛可靠。起碼和馬剛在一起不會有那女人的憂煩。于是，馬剛憨厚的形象又在小花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六

大暴雨連下了三天三夜，山上大大小小的黃色水流傾瀉而下，河里的黃水漲到了公路、街道、居民小區(qū)。城里被黃水包圍，鄉(xiāng)鎮(zhèn)除了突如其來的黃水外，還有洶涌而來的泥石流。泥石流所到之處，植被、房屋、電線桿全部被包圍、摧毀，只剩下一大片黃色的泥沙、石塊。

洪水過后，最大的問題是停電停水。這段時間，馬剛幾乎都在野外搶修。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都是在電話里喊上幾句。

“高點、高點、再高點?！瘪R剛邊喊話，邊打手勢，紅色安全帽下，汗水像一條條小溪，在臉上、身上不停地流淌。

手機(jī)的沖鋒號鈴聲響了，聲音一陣高過一陣，馬剛看了一眼手機(jī)，是父親的電話。電話里父親的聲音明顯比平時弱了許多，顯得有氣無力?！榜R剛，爸想了好久，你和小花的事爸是草率了些，雖然我是為你好，但方法不當(dāng)，爸年紀(jì)大了，有些糊涂，你就不要怪爸了?！?/p>

“爸，你說什么呢？我什么時候怪你了？這正忙著搶修呢。”

“馬剛，你聽我說完。爸也時日不多了，爸知道你喜歡小花，爸希望你和小花好?！?1A6DC6A-D3E9-4467-9E13-E2274B136DC4

“爸，你這是說什么話??？”馬剛把電話掛了，繼續(xù)指揮搶修，但腦海里卻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些天工作這么繁重，晚上老夢見母親在喊父親，夢中的母親聲音仍然是那么溫柔。

兩個小時后，短信響了。馬剛拿起手機(jī)瞧了一眼，是小花發(fā)來的信息：“馬剛，你爸找我道歉了。唉，伯父這么大年紀(jì)了，還上門找我道歉，我都怪不好意思的。馬剛，我都原諒你爸了，你就別再怪他了?！焙竺媸橇鶄€笑臉加擁抱還有六朵紅花。

馬剛看著手機(jī)呆了一下，他沒想到父親會這么操作。他的一生都很要強(qiáng)，他認(rèn)準(zhǔn)的事是三頭牛都拉不回的，沒想到老了老了，心倒一下寬大了。馬剛這么想著，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了。自從“掃把星”事件后，他確實有意無意冷落了父親。他決定搶修完立即去看看父親。

“馬所長，這根電桿立好，今天就可送電了。”“是啰，”馬剛答道，“要過中秋、國慶了，再不送電，我都不知如何向這些老百姓交差了。”

最后一根電桿順利完工收線。馬剛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此時太陽剛從云層露出笑臉，馬剛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正準(zhǔn)備電話報告完工送電，突然聽到山上傳來呼嘯聲，這聲音很怪。馬剛抬頭看了一眼對面山上，只見山上有樹在晃動。

“不好，快閃開！”馬剛大喊一聲，拉著施工人員就跑。他們剛跑出十多米，轟的一聲巨響，山上一股泥石流沖了下來，仿佛千軍萬馬沖鋒似的，勢不可當(dāng)。

隨著泥漿、石頭、樹木的奔流而下，立好的電桿再次倒在泥漿中。電桿和線路宛若一個個武士再次被對手打倒，而且倒的是那么心悅誠服。一時間，馬剛和他的同事們仿佛也被打倒。馬剛看著自己披星戴月完成的工作，就這么轉(zhuǎn)瞬被毀壞了，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取下紅色的安全帽，對著灰灰的天空像匹來自北方的狼似的絕望地吼了起來：“啊……”聲音在山谷中回蕩著。

幾分鐘后，馬剛站了起來，拍了拍頭上和身上的草與土說：“兄弟們，站起來。老天要發(fā)些脾氣，我們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們的行動，相信我們的行動能感天動地?！闭f著，馬剛搓搓手，喊道：“兄弟們，干起來！”“好！聽馬所的，咱們干起來！”或坐或臥的人們，拍著身上的塵土，紛紛站了起來。

一瞬間，腳步聲，喊話聲，挖掘機(jī)與泥土石頭的撞擊聲，偶爾的罵娘聲，交集在一起。突然，馬剛的手機(jī)又響了，起先馬剛沒聽見，待聽見時，已是第五遍響鈴了。馬剛劃開綠色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妹妹焦急的聲音：“哥，不好了！爸突然發(fā)病，剛剛送到第一醫(yī)院，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你快來吧！”馬剛剛想說什么，電話斷了。

馬剛猶豫了一下。他抬頭看了看天，此時，天色愈來愈暗，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今晚還不送電，這條線上萬的老百姓不知怎么辦。他又想：妹妹在父親身邊，父親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吧，他這病也不是一兩天了，再有半個小時就完工送電了，這是關(guān)鍵時期，不能出任何問題。馬剛再撥過去，妹妹手機(jī)處于忙線中。馬剛將手機(jī)放進(jìn)褲子左口袋，繼續(xù)指揮搶修。

“好、好，線再收緊一點，再收一點，好！”馬剛撥通電話：“高嶺線已搶修完，可以送電。”霎時間，漆黑的夜空燈火通明，馬剛聽到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片歡呼聲。

看著燈光，聽著歡呼聲，馬剛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想，這不僅僅是完成一次工作任務(wù)，是什么呢？他也想不好，總之，這辛勞的汗水值。他這么想著，勞累就被拋在了身后。

“馬剛，剛崽。你的任務(wù)完成了，爸也要走了。爸不怪你。爸也是電力工人，爸知道電力工人的使命。燈亮了就好，就好，好……”聲音由大到小，由近到遠(yuǎn)。馬剛暈了，他看著遙遠(yuǎn)的夜空，懷疑自己是否大腦出現(xiàn)了錯覺，但又沒錯，那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這時，手機(jī)響了，他聽到了妺妺的號哭聲，他雙腿一軟跪在泥地上，對著浩瀚的夜空叩著頭。在抬頭的一瞬間，他看到一顆流星劃破天空而去，留下的光影在夜空中形成一條長長的彩色弧線，仿佛雕刻在夜空，刻在他的心里。

流星過后，是漫天繁星，一閃一閃，從天上到地上，仿佛與鄉(xiāng)村的燈光連成一片。馬剛突然想起一句話來：“光的結(jié)束并不總是黑暗，通過另一種渠道，它們又會獲得燦爛的新生?！瘪R剛這么想著，心中充滿了力量，大步向前走去。

作者簡介：曹旭東，系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電力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xué)》《青海湖》《人民日報》等報刊。小說曾獲湖南省“夢圓2020”主題文學(xué)獎等獎項，并入選多種文學(xué)作品選集。

（責(zé)任編輯 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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