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平
(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西贛州,341000)
寧都客家方言屬于客家方言寧龍片,存在著一個中性指示詞“面”,音[mi?n24],讀成陽平,受其他指示詞的感染,與其他指示詞同調(diào)?!懊妗敝甘久鎸χ氖挛铮甘緯r臉部正對著事物,臉仰起,嘴和下巴朝前,并且略有示意。所指事物可近可遠,近處可以是眼前的事物,遠處可以是遠方的村莊、地點、學校等大的處所或方向,也可以是電話里的對方?!懊妗眴斡玫那闆r較多,也可與近指、遠指對舉用,對舉時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是語用順序而不是空間順序?!懊妗迸c近指、遠指的關(guān)系是二系統(tǒng)非三分的?!懊妗边€表親昵色彩和親切態(tài)度。所指事物是聽說雙方都知道的,具有有定性?!懊妗眮碓从诒硎咎幩?、位置的方位詞的省縮。
1.指示近處的事物
說話者說話時通常面對著近處的某件看得見的事物,這也是“面”用來指示的起始義,指示時臉仰起,嘴和下巴朝前,伴有示意動作。
(2)面頂桌子舊年買個。這(那)張桌子去年買的。
(3)面有凳子,坐吧。這(那)有凳子,請坐。
例(1)(2)(3)的“門”“桌子”“凳子”都是屋子內(nèi)的可見的事物。
2.指示遠處的事物
(4)面條路要修打車頭去。這(那)條路要修到車頭村去。
(5)上掉面只坡就系渠屋下。上了這(那)個坡就是他家。
(6)你看,面天上個云魚鱗樣的!你看,這(那)天上的云朵像魚鱗一樣!
例(4)(5)(6)的“路”“坡”“云”是屋子外遠處的可見的事物。
1.近處的事物
比如,指示隔壁的不可見的事物,通常由“面”指示“隔壁”,然后加上事物,也就是“面+隔壁+事物”結(jié)構(gòu)。因為,說話者面對著的是“墻壁”,所以只能先用“面”指示“隔壁”,然后指示事物,不能用“面”直接加事物。
(7)你去面隔壁馱乘樓開過來吧。你去這(那)隔壁搬一架樓梯過來吧。
(8)*你去隔壁馱面乘樓開過來吧。你去隔壁搬這(那)架樓梯過來吧。
(9)聽吧,面壁背個貓子又系嗰叫。聽啊,這(那)隔壁的貓又在叫。
例(7)(9)由“面+隔壁(壁背)”,再加所指的“樓開”“貓子”,例(8)不能說,不能用“面”直接指示“樓開”。
2.遠方的事物
指示遠方的不可見的事物,一般該事物比例較大,比如村莊、地點、單位等,說話者說話時想象著它們就在自己和聽話者的面前。
(10)面王坊嘀兩工開山,可以去斫柴。這(那)王坊村這幾天開山,可以去砍柴。
(11)問:哪里咁響啊?答:面村里有人歸親嫁女。問:哪里那么響???答:這(那)邊村里有人娶親嫁女。
(12)嘀兩工落雨,面山塘里個魚子做下走掉欸。這兩天下雨,這(那)山上池塘里的魚兒全部游出來了。
例(10)(11)“面”指一個村莊,例(12)指一個地點“山塘”,都是大的地方。
3.電話里的事物
電話通話也可以用“面”指示對方,指示時所指事物也是比例較大的,比如對方的整個方向,遠方的村莊、地點、單位等等。比如通話:
(14)水泥電線桿裝到面楊田排去,明朝裝到坪上。水泥電線桿安裝到這(那)楊田排村了,明天裝到坪上村。
(15)后日面城隍廟裝古事。后天這(那)城隍廟搞裝古事活動。
(16)明朝當兵體檢系面學堂里檢。明天征兵體檢在這(那)學校里進行。
例(13)“面”指的是整個的對方一邊,例(14)是一個村莊,例(15)是一個地點,例(16)是一個單位。電話通話時,也想象著對方就在自己的對面。
Diessel認為中性指示詞“不表示指示(遠近)的對比”[1]。陳玉潔認為中性指示是只依賴指示功能確立所指,不需要附加距離(空間)等任何語義特征的指示[2]。寧都方言的“面”指示面對著的事物,可指近指遠,不表示指示(遠近)對比,因此翻譯的時候無論指遠處還是近處都可翻譯為“這(那)”。
“面”單用的情況較多,上一節(jié)就是。但它也時常和近指、遠指對舉使用,對舉時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是語用順序而不是空間順序?!懊妗迸c近指、遠指的關(guān)系是二系統(tǒng)非三分的。
“面”與近指“嘀”對舉時,“嘀”優(yōu)先于“面”,出現(xiàn)的順序是“嘀”“面”,這是語用順序。Levinson提出指示中心(deixis center)的概念,它以說話人為中心的參照點來解釋指示用語[3]。指示中心簡單地說就是德國哲學家Buler在1934年提出的“here-now-I”指示場理論[4]。Lyons提出情感指示(empathetic deixis),指出在語言交際活動中,說話人選擇近指、遠指在相當程度上是建立在說話人心理體驗基礎(chǔ)上的[5]。這說明了近指詞起首是常態(tài)。
“嘀”“面”的空間距離,“面”可能和“嘀”一樣近,也可能比“嘀”更遠,見圖1(左框A、B一樣近,右框B遠于A)。
圖1 與近指對舉
(17)你掃嘀邊,渠掃面邊。你掃這邊,他掃這(那)邊。
(18)嘀邊個田你個,面邊個田渠個。這邊的田你的,這(那)邊的田他的。
(19)嘀只系哥哥,面只系老弟。這個是哥哥,這(那)個是弟弟。
例(17)(18)(19)都是先說“嘀”,再說“面”,例(17)(18)(19)“面”與“嘀”的空間關(guān)系,都可能包含圖1的二種關(guān)系。通常,“嘀”“面”如果對應于人稱代詞,對應的順序是“嘀”配“你”、“面”配“渠”(例17,18),“你”的語用順序也是優(yōu)先于“渠”的。
“面”與遠指“嗰”對舉時,兩詞出現(xiàn)的順序依次是“面”“嗰”,也是語用順序排序,“面”優(yōu)先于“嗰”??臻g距離上,“面”可能近于“嗰”,也可能和“嗰”一樣遠,或者比“嗰”遠。見圖2(左框A近于B,中框A、B一樣近,右框A遠于B)。
(20)面多座你,嗰多座渠。這(那)些歸你,那些歸他。
(21)面只你個,嗰只渠個。這(那)個你的,那個他的。
(22)面向系豬欄,嗰向系牛欄。這(那)邊是豬圈,那邊是牛圈。
例(20)(21)(22)先說“面”,再說“嗰”,語用上,“面”優(yōu)先于“嗰”??臻g距離上,“面”可能近于“嗰”,等距于“嗰”,遠于“嗰”。例(20)(21)(22)“面”與“嗰”的空間關(guān)系,都可能包含圖2的三種關(guān)系。
圖2 與遠指對舉
“面”“嗰”的先后順序與人稱代詞“你”“渠”的語用順序通常是對應的,例(20)(21)“面”配“你”、“嗰”配“渠”。
“面”與近指“嘀”、遠指“嗰”同時對舉時,三詞出現(xiàn)的順序是“嘀”“面”“嗰”,也是語用順序?!懊妗钡目臻g距離可以等同于“嘀”或者等同于“嗰”,也可以介于“嘀”“嗰”之間,也可以遠于“嗰”。
(25)今朝裝嘀堆沙,明朝裝面堆沙,后日裝嗰堆沙。這今天裝這(那)堆沙,明天裝那堆沙,后天裝那堆沙。
例(23)(24)(25)都是“嘀”“面”“嗰”依次出現(xiàn),也是語用順序?!懊妗钡目臻g距離可以等同于近指“嘀”,也可以等同于遠指“嗰”,或者介于“嘀”“嗰”之間,或者遠于“嗰”?!懊妗毕鄬τ凇班帧薄懊妗庇?種位置關(guān)系。見圖3(左框A和B一樣近,C最遠;右框A最近,B和C一樣遠)、圖4(左框A最近,B其次,C最遠;右框A最近,C其次,B最遠)。
圖3 與近指、遠指同時對舉(一)
圖4 與近指、遠指同時對舉(二)
例(23)(24)“嘀”“面”“嗰”的出現(xiàn)順序與人稱代詞“亻厓”“你”“渠”相配。
寧都客家方言的指示系統(tǒng)是二系統(tǒng)、非三分的,中性指示“面”一個系統(tǒng),近指“嘀”、遠指“嗰”一個系統(tǒng)?!懊妗痹诳臻g距離指示上,是中性的,可指近也可指遠;與近指、遠指對舉出現(xiàn)時,不是空間距離的遠近順序,而是語用順序。寧都客家方言的指示系統(tǒng)見表1。
表1 寧都客家方言指示系統(tǒng)
“面”所指事物具有有定性,指示時聽說雙方都知道,即使聽話者不知道,說話者也設(shè)想對方知道。
(26)面件衫哪令間買個?這(那)件衣服什么時候買的?
(27)今朝要去扌亥掉面多泥來。今天要把這(那)些泥巴挑走。
例(26)(27)所指的“衫”“泥”可能是聽說雙方都知道的,也可能聽話者不知道,但是說話者設(shè)想他和自己一樣也知道。
(28)【遠方看不見】前幾年面江口底整日都漲大水。前幾年這(那)江口底村那邊總是發(fā)洪水。
(29)【通話】面王屋乾八月十五樣神唔曉幾樣地!這(那)王屋乾村八月十五日拜神非常熱鬧!
例(28)(29)的“江口底”“王屋乾”這兩個村,可能雙方都知道都去過,但也有可能聽話者不知道或沒去過,這時說話者設(shè)想它們對于聽話者來說都知道都去過。
有定性是指有定的、大家都知道的、有共享基礎(chǔ)的事物,所以在指示是(特別是直指)選擇中性指示有利于事物的共享,有利于大家都認識。選擇近指、遠指則相反,它可能只是一方知道,不利于共享。有定性可能是中性指示的一個特征。
大冶方言的“a”[6]、廣州話量詞定指[7],脫離了空間語義特征,都有中性指示的特征。
(30)a菜多把點油,不是不好喫。菜多放點油,不然不好吃。
(31)張椅系我買嘅。這(那)把椅子是我買的。
“面”可以表親昵色彩和親切態(tài)度,這可能和“面”的中性指示有關(guān),它擺脫了空間距離限制,“面”所指的事物不論遠近就如在聽說雙方對面,沒有“陌生感”,也沒有“距離感”。相反,近指“嘀”或遠指“嗰”則不一樣,“嘀”離說話者近,離聽話者則可能遠,對于聽話者容易產(chǎn)生“陌生感”;“嗰”離說話者遠,對于說話者容易產(chǎn)生“陌生感”。“面”的親昵色彩和親切態(tài)度,如:
(32)a.落雨去,外高面多衫褲收起來。下雨了,外面這(那)些衣服收起來。
a′.落雨去,外高嗰多衫褲收起來。下雨了,外面那些衣服收起來。
(32a)用“面”指示,語氣較為緩和,說話者可能在和他的小孩說話,態(tài)度親切。(32a′)用遠指詞“嗰”指示,表現(xiàn)了說話者的不悅或命令式語氣,說話者有意用“嗰”拉開距離。
(33)甲:嘀只表兄,問下嶺腦系哪邊啊?這位老表,問問嶺腦村在哪里???
乙:(a)嶺腦就系面嶺崠上個嶺窩子里。嶺腦村就在這山頂?shù)纳桔昀铩?/p>
(a′)嶺腦就系嗰嶺崠上個嶺窩子里。嶺腦村就在那山頂?shù)纳桔昀铩?/p>
例(33)甲向乙問路,乙的(a)回答,表現(xiàn)出乙的熱情。乙的(a′)回答用遠指詞“嗰”,表現(xiàn)了他的冷漠。有些場合只能用“嗰”。如:
(34)(預設(shè):商場空地上禁止停放摩托車。甲:管理者;乙:違章者)
甲:去推開你嗰乘摩托車來!去把你那輛摩托車推開! 乙:好。
例(34)場地管理者(甲)對于違章者(乙)的違停行為非常氣憤,對話時只能使用遠指詞“嗰”。
在陌生環(huán)境里也不用“面”,而用“嗰”。
(35)(預設(shè):四個民工來到山村工地上,四人對這個環(huán)境都不熟悉,其中一人安排其他三人洗漱。)
小冬:小林搦嘀只桶,小紅搦嗰只桶,小英搦嗰只桶。小冬:小林拿這個桶,小紅拿那個桶,小英拿那個桶。
例(35)在陌生環(huán)境里,說話者不會用親切、平和的語氣說話,與他還不是這里的“主人”有關(guān)。不用通常的“嘀、面、嗰”的順序,而用“嘀、嗰、嗰”。
別的方言也有類似的用法,劉丹青、劉海燕指出崇明方言在指示距離說話者近的場合,不用近指詞而用不分遠近的“葛”,這“更能體現(xiàn)說話人照顧聽話人視點的策略,這是體現(xiàn)友善的常見語用策略”[8]。
我們認為寧都客家方言的“面”是從“對面”“面前”等表處所、位置的方位詞省縮而來。吳福祥認為中古漢語的指示詞“許”由處所詞演變而來,他沒有說明演變過程是怎么進行的,也沒把它分為處所指示詞和基本指示語素來闡述[9]。盛益民則認為浙北吳語的處所指示詞“許”,由“指示詞+處所詞‘許’”結(jié)構(gòu)省縮前面的指示詞而形成,然后在漢語史以及不少南方方言中又發(fā)展成了基本指示語素[10]。從寧都客家方言的“面”的演變來看,我們認為表處所、位置的方位詞也可以發(fā)展為處所指示詞,發(fā)展為處所指示詞之后,它與基本指示語素的關(guān)系是“一體二用”的關(guān)系,不是由誰演變?yōu)檎l。
寧都客家方言的“面”之前一般不接指示詞,也即沒有“指示詞+處所詞‘面’”的結(jié)構(gòu),而是由方位詞“對面”“面前”整體表處所、位置?!皩γ妗薄懊媲啊笔】s“對”“前”,留下參照性較強的人體部位“面(臉)”發(fā)展為處所指示詞?!皩γ妗薄懊媲啊痹诰渲械奈恢没蚬δ軟Q定了它們向處所指示詞發(fā)展還是向基本指示語素發(fā)展。通常它們作主語、賓語時,發(fā)展為處所指示詞;如果作為名詞限定語時,它們就發(fā)展為基本指示語素。大部分南方方言處所指示詞“許”和基本指示語素“許”同形,它們也是“一體二用”。如:
(36)對面系丁陂。對面是丁陂鄉(xiāng)。
(37)面前有頭樹。面前有棵樹。
(38)你徛打?qū)γ?。你站在對面?/p>
(39)火鉗就系渠面前?;疸Q就在他面前。
(40)對面間屋系社間。對面的(這/那)間房子是生產(chǎn)隊的房子。
(41)面前只蟲系刷毛蟲???面前的(這/那)只蟲子是毛毛蟲?。?/p>
例(36)(37)(38)(39)“對面”“面前”表示處所、位置,省縮“對”“前”之后,“面”演變?yōu)樘幩甘驹~。例(40)(41)“對面”“面前”作為名詞限定語作用修飾“間屋”“只蟲”,省縮“對”“前”之后,“面”演變?yōu)榛局甘菊Z素。
寧都客家方言的“面”是一個中性指示詞,指示面對著的事物,可近可遠。多單用,也可和遠指、近指詞對舉用,對舉時并非按空間距離的遠近順序出現(xiàn),而是依據(jù)語用距離順序。它的語用順序次于近指,而先于遠指?!懊妗迸c近指、遠指是二系統(tǒng)非三分的關(guān)系。
由于“面”所指事物是共享的,即聽說雙方都知道,因此具有有定性?!懊妗边€有親昵色彩,這或許與它的中性指示有關(guān)。“面”來自方位詞“對面”“面前”等詞語,省縮“對”“前”成分后,演變?yōu)樘幩甘驹~或基本指示語素。
注釋:
[1] H. Diessel,Demonstratives:Form,Function,andGrammaticalization,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9,pp.36-37.
[2] 陳玉潔:《中性指示詞與中指指示詞》,《方言》2011 第2期,第172頁。
[3] Levinson:Pragma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64.
[4] 轉(zhuǎn)引自牛毓梅:《談指示語的自我中心特性》,《山東外語教學》2002年第5期,第35頁。
[5] J. Lyons,Semantics,Vol.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677.
[6] 汪國勝:《大冶方言的有定成分“a”》,《語言研究》2012年第2期,第108頁。
[7] 周小兵:《廣州話量詞的定指功能》,《方言》1997年第1期,第46頁。
[8] 劉丹青、劉海燕:《崇明方言的指示詞——繁復的系統(tǒng)及其背后的語言共性》,《方言》2005年第2期,第103頁。
[9] 吳福祥:《敦煌變文語法研究》,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27頁。
[10] 盛益民:《論指示詞“許”及其來源》,《語言科學》2012年第3期,第276~2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