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強
(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濟南,250014)
在屈原賦中,郢都早已超越了外在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故都蘊涵,而成為一種內(nèi)在人文訴求層面上的精神寄托??梢哉f,郢都寄托著屈原的歷史記憶、人文情懷以及政治理想。屈原對郢都的書寫,無論是“戀郢”“哀郢”還是“去郢”,都寄寓著其對郢都的無限熱愛與情思。那么,屈原究竟為何會對郢都如此眷戀?屈原戀郢的思想淵源究竟歸于何處?屈原“戀郢”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屈原對郢都到底有著怎樣的政治思想寄寓?這些便是我們將要探討的問題。
關于屈原賦中的“戀郢”情結,學者們早已注意到并多有論述[1]。然而,對于屈原“戀郢”情結的產(chǎn)生淵源,前賢多認為屈原被疏離、流放的人生遭際是其主要原因。誠然,屈原自身坎坷的遭遇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但這樣的論斷并不全面,亦不能完全令人信服。事實上,郢都所承載的歷史文化內(nèi)蘊以及楚文化的獨特魅力,應當是屈原“戀郢”情結產(chǎn)生的最為重要且根本的歷史淵源。
清華簡《楚居》的面世,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新的認知,為解決屈原“戀郢”情結這一重要問題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楚居》中關于楚國先王早期居地的內(nèi)容,不僅補充和糾正了傳世文獻關于郢都的記載,更深刻揭橥了郢都所具有的獨特而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冻印繁砻鞒藢加兄鴱娏业木鞈偾榻Y,而這正是楚人追念先祖以及懷舊、尋根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因之,這也便是屈原“戀郢”情結的歷史文化淵源。
傳世文獻《世本·居篇》《史記·楚世家》等均有對郢都的相關記載,但皆不如清華簡《楚居》篇豐富、系統(tǒng)。《楚居》詳細記載了楚都何以稱之為“郢”的緣由,而且還記敘了楚武王至悼王時期以“郢”為王居的居處與遷徙狀況,誠前所未聞。這些王居多達十四個,均命名為“□郢”,如疆郢、樊郢、為郢、免郢、鄩郢等等。茲將相關簡文內(nèi)容迻錄如下:
關于楚國何時遷都至郢的問題,是楚史研究的一樁公案,共有兩說:一是《世本·居篇》所記楚武王之時,即“楚鬻熊居丹陽,武王徙郢”;二是《史記·楚世家》所謂楚文王之時,即“文王熊貲立,始都郢”?!冻印返拿媸溃@然支持了“武王徙郢”之說。此外,《楚居》還昭示了郢都的獨特歷史文化內(nèi)涵。楚都稱為“郢”,是從楚武王改造疆浧開始的。楚武王從“宵”遷居“免”,因楚國人口不斷增長,“免”已不能容下眾人,于是便將疆浧的水排盡,建成新的都邑,并取名為“郢”,目的是希望能“容眾”。而楚都之所以命名為“郢”,與“浧”有關,“浧”字在楚簡中大都讀為“盈”,意即“充盈”“圓滿”。而更為重要的是,“盈”還具有“旺盛”之意,這似乎亦說明楚人希望楚國能夠從此“興旺強盛”起來,不再受欺壓和凌辱。總之,“郢”有兩層含義:一是希望楚都能夠“容眾、充盈”,二是寓意楚國能夠“興旺強盛”。
依《楚居》來看,楚武王徙都疆郢之后,楚國歷代所遷居之都均以“某郢”命名。而由于楚王居地變動頻繁,同一楚王在位期間會有多次居地的變動,后世難以辨清“某郢”,遂簡稱為“郢”,因而傳世文獻只單獨記作一個“郢”,以致掩蓋了歷史真相。趙平安先生指出:“過去認為從春秋早期楚自丹陽徙郢,至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拔郢,楚以郢為都城長達400余年之久,把郢看成是一個地點,實在是一種誤會。”[3]張正明先生曾考證,楚國遷都共有八次[4]。而從《楚居》來看,僅以“某郢”為名的遷徙就已達十四次以上了。茲據(jù)《楚居》簡文內(nèi)容,將楚王與郢都的遷徙對應狀況臚列如下:
楚武王:疆郢
楚文王:疆郢、湫郢、樊郢、為郢、免郢
楚堵敖:免郢(福丘)、鄀郢
楚成王:鄀郢、湫郢、睽郢
楚穆王:睽郢、為郢
楚莊王:樊郢、為郢
楚共王:為郢
楚康王:為郢
楚郟敖:為郢
楚靈王:為郢
楚平王:——
楚昭王:媺郢、鄂郢、為郢
楚惠王:媺郢、為郢、湫郢(肥遺)、鄢郢
由是觀之,自楚武王至悼王,長達350年之久的時間里,楚部族頻頻遷都,次數(shù)已超過十四次。而楚人對其始興之地——郢,卻一直念念不忘,彌久愈堅,始終將“郢”奉為圣地,一旦遷居至新居,仍以舊居“郢”命名。武王遷郢,或者確切地說是遷都“疆郢”,可謂楚人由弱轉強的歷史界碑。與此同時,楚人還賦予了“郢”美好的蘊含。因而,楚人對“郢”這個名稱始終不曾忘懷。在楚人看來,忘記了“郢”就如同忘記了歷史,忘記了“郢”就如同忘記了先祖建國創(chuàng)業(yè)之精神。
夏、商時期的楚族,可謂多災多難。在夏、商等部族的欺凌、打壓之下,楚部族為求得生存與發(fā)展,而被迫遷徙,不得不流離故土、背井離鄉(xiāng)。長期的遷徙與顛沛流離,使得楚人對故都或故土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尋歸心理,這種心理意識長盛不衰、歷久彌堅,逐漸在楚人內(nèi)心凝結、沉淀成為“尋根情結”,并猶如遺傳基因而代代相傳。楚人尋根情結的主要表現(xiàn)便是對“郢”這個名稱始終情有獨鐘,對郢都這個圣地始終難以忘懷,而這也便是所謂的“戀郢情結”。恰如劉玉堂先生所指出:“尋根意識是古代任何一個民族都有的,然而楚人尤為突出,可謂無出其右,這是由楚人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決定的?!薄俺藶楹晤l頻遷都卻其名少更呢?應當說,這是楚人深沉而強烈的尋根意識在地名文化中的積淀所致?!盵8]誠哉斯言。這種在地名文化中積淀所致的“尋根意識”或者“尋根情結”,便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此即瑞士學者榮格所謂:
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并且總的來說始終遵循同樣的路線。無論什么時候,只要重新面臨那種在漫長的時間里曾經(jīng)幫助建立起原始意象的特殊情境,這種情形就會發(fā)生。[9]
“戀郢情結”便猶如“原始意象”,在楚先祖?zhèn)儫o數(shù)次的重復表達中,已凝聚成楚部族共同的文化心理積淀和文化傳統(tǒng),并深深融入了楚人的基因之中,而成為楚部族的集體意識。楚人的“戀郢情結”在歷史中固定下來,并通過文化積淀,在一代代人的心底默默傳承著,而總是不失時機地通過各種形式,在后代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屈原賦中的“戀郢”書寫,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回溯屈原賦,不難發(fā)現(xiàn)屈原對郢都有著強烈的情感認同。而屈原的這種深沉的“戀郢”情結與尋根意識,實乃集體無意識使然。屈原賦中多處出現(xiàn)了喻指郢都的語句,如“故宇”“舊鄉(xiāng)”“故都”“故室”“故居”等,屈原甚至直接以“郢”為主題而作《哀郢》,深切表達自己濃郁的“戀郢”情結。屈原曾自喻為橘,寄寓自己對郢都的永恒依歸?!毒耪隆ら夙灐罚骸昂蠡始螛洌購品?。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痹谶@里屈原正是以“受命不遷”“深固難徙”的橘為意象,隱喻自己對郢都的深切眷念、至死不渝。周建忠先生指出,屈原“對楚國懷有一種‘深固難徙’的鐘愛,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深沉眷戀情緒”[10]。而這種“鐘愛”與“情緒”,便是所謂“戀郢”情結。茲將屈原賦中有關“戀郢”的語句,復贅如下:
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離騷》)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離騷》)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離騷》)
去故鄉(xiāng)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哀郢》)
發(fā)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哀郢》)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哀郢》)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哀郢》)
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哀郢》)
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招魂》)
歸反故室,敬而無妨些。(《招魂》)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遠游》)
涉青云以泛濫游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遠游》)[11]
除此之外,李炳海先生還認為:“《招魂》亂辭中的屈原,扮演的是觀獵者的角色,表達的是戀郢情結?!盵12]顯然,在屈原賦中,郢都早已超越了現(xiàn)實意義上的故都,而已然上升為精神層面上的家園。屈原內(nèi)心的那種“受命不遷”“深固難徙”的戀郢情結,滲透于他的思想意識之中,并深刻影響著他的實際行動與人生軌跡。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論《離騷》“獨懷乎故宇”時謂:“蓋屈子心中,‘故都’之外,雖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國不如舍生。眷戀宗邦,生死以之,與為逋客,寧作累臣?!盵13]可以說,屈原對郢都懷有一種至死不渝的眷戀。
總之,在屈原的生命意識之中,郢都可謂現(xiàn)實與理想的雙重家園。屈原重土思歸、懷鄉(xiāng)戀國的情結,實可謂刻骨銘心而貫穿生命始終。實際上,屈原之所以對郢都如此的眷戀與依歸,與楚人的“尋根意識”有著重要歷史淵源。正是因為郢都是楚人的始興之地,故而楚人對“郢”有著深刻的“尋根”情結,屈原受到這種內(nèi)在“集體無意識”的驅使,加之被疏離、流放的人生遭際,最終塑造了其濃重的“戀郢”情結,并深刻表現(xiàn)于其辭賦作品之中。而且,屈原賦中的郢都書寫模式,亦開創(chuàng)了都城賦書寫的嶄新范式,為漢代京都賦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先路。
王國維先生在《殷周制度論》中謂:“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盵14]自古以來,都邑既是國家政治文化的核心,也是國人政治思想的寄所。楚之郢都,自然也不例外,它亦是屈原政治思想的依歸。姜亮夫先生曾言:“屈子的政治思想我們可以用美政來概括它、說明它?!盵15]統(tǒng)而言之,郢都可謂屈原“美政”理想的寄托。而這在《離騷》的亂辭中有著鮮明體現(xiàn):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顯然,屈原在這里正是將“故都”視為其“美政”理想的依歸,而“故都”便是指郢都。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云:“故都指楚之郢都言。上言國無人則此故都自與國人相涉。又細繹屈賦全部作品,凡言故國、故鄉(xiāng)者,皆指郢都言?!盵16]總之,此處的“故都”當以郢都說為是。由是觀之,屈原認為郢都是實現(xiàn)其“美政”理想的圣地。然而不幸的是,國人莫知屈原,皆不足“與為美政”,屈原只能“從彭咸之所居”了。
屈原言“美政”惟此一見。所謂美政,即指圣君賢臣之政、君臣相合之政以及注重民本之政。此三者為屈原美政思想之要義。而更進一步講,屈原美政思想的深層目的,便是希望楚國能夠興旺強盛,最終能夠稱霸中原,兼并諸侯,統(tǒng)一天下。實際上,屈原在其作品中反復表達了其一統(tǒng)天下的政治宏圖,《九歌》便是其中的代表。江林昌師考證指出:“楚國特殊的歷史淵源、楚懷王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屈原所處時代及其巫史身份等因素,使得《九歌》經(jīng)屈原之手成套編組并加工潤色成為可能?!盵17]概言之,《九歌》正是屈原為勸諫楚王開疆拓土、稱霸中原、統(tǒng)一天下而作的,《九歌》蘊含著屈原宏偉的美政理想。而屈原的這種美政理想,全部都寄托于郢都之中。因為郢都才是楚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只有在郢都才會有機會遇到圣君賢臣,即所謂“可足與為美政者”,才會最終實現(xiàn)美政理想。
然而,屈原將郢都視為實現(xiàn)“美政”理想之圣地,還有著更為深刻的歷史淵源。而這仍需回溯至清華簡《楚居》談起,從歷史地名學的角度尋找線索。《楚居》向我們透露了兩條重要信息:一是郢都的建立時間,二是郢都的蘊含。這兩方面的內(nèi)容都啟示我們,郢都自建立之初便寄寓著楚王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而這也正是屈原將“美政”理想寄寓于郢都的歷史原因。
郢的稱號與楚王的稱號同時出現(xiàn)不能說是巧合,顯然存在某種關聯(lián)。本人認為這是楚人表明其政治地位的一個標志,即宣誓楚國是一個與周王朝平起平坐的王國。周人稱其都為京,楚人稱其都為郢,這體現(xiàn)了楚國欲稱霸天下的雄心。[19]
此言甚是。正如《楚居》整理者所謂:“郢不是一個固定的地名,而是武王之后王居的通稱,猶西京、東京之‘京’?!盵20]楚武王在建立郢都之初,便將“郢”置于與周王朝之“京”同等的地位,其與周王爭雄而欲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可謂昭然若揭。由是而言,郢都在建立之初,便寄寓著楚武王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而這種雄心可謂楚武王的“美政”理想。這便也是屈原“美政”理想的歷史源頭。
通過以上的考索,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郢的真正意義為“王都”?!巴醵肌迸c“國都”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國君為公為侯為伯子,其都皆可稱國都但不能名王都,只有在其國君為王者其都方可曰“王都”。楚在整個西周時期,都未曾正式稱王,故國都一直名丹陽不變,直到春秋早期楚國稱王,其都才改名稱郢——王都。楚都名丹陽與稱郢之區(qū)分就在于楚君是否稱王。[25]
清華簡《楚居》的刊布,亦印證了上述論斷。楚武王不僅是楚國歷史上第一位稱王的人,也是春秋史上第一個稱王之人,有人甚至將楚武王稱王之年定為春秋元年,由此而知楚武王稱王之事可謂驚天動地。楚武王自立為“王”,以此表明其與周王分庭抗禮、爭鋒對峙。與此同時,楚武王將王都命名為“郢”,以比肩曾經(jīng)西周王朝的鎬京之“京”。這些舉措都彰顯了楚武王欲取代周王而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而這也成為其后楚人骨子里永不磨滅的“美政”理想。
逮至楚威王時代,楚國吞并越國,疆域空前擴大,國力達到鼎盛,有能力統(tǒng)一中國。而銘刻在楚人內(nèi)心的“美政”理想亦從未磨滅,楚人不僅在軍事上武裝羽翼以取中原,更從文化上追根溯源以取正統(tǒng)。顧頡剛先生曾指出,楚人將楚祖追溯至黃帝、顓頊,使楚與唐、虞、夏、商、周同條共貫,以取得統(tǒng)治中原的法統(tǒng)[26]。屈原《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或許正是出于這樣的目的。楚威王卒,楚懷王即位,承續(xù)盛業(yè)。當時的楚懷王亦有統(tǒng)一中國的雄心,而屈原也在這一時期得到重用。屈原便亦從文化上為楚王的“美政”理想尋覓依據(jù),于是屈原編組了《九歌》,將《九歌》納為國家祀典。江林昌師考證指出,《九歌》中有海岱東夷族虞舜時代的《韶》樂、中原華夏族禹啟時代的《虬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的生命生育祭歌,以及流傳于楚地的山川祭歌等[27]??梢哉f,《九歌》包含了整個中華大地上各部族、各諸侯國的祭祀之歌。屈原將這些不同區(qū)域、不同族屬的祭歌,統(tǒng)一納為楚國的國家祀典,其用意灼然可見。屈原正是想通過取得各諸侯國的祭祀權、神權,以隱喻取得其政權、王權的合法性,為楚王統(tǒng)一中國找到合理依據(jù),而這也正屈原的“美政”理想。
實際上,在屈原的思想中,郢都才是實現(xiàn)“美政”理想的圣地。有國故有都,都之所存,君之所在,這是古來之共識。而都之所存,君之所在,美政方所在。國都是國人最高政治理想的永恒依歸,因而郢都亦是屈原“美政”理想的永恒寄所。依托郢都以實現(xiàn)自己的“美政”理想,是屈原在《離騷》中反復表達的觀念。屈原的戀郢情結與“美政”理想作為屈賦的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在《離騷》中交相輝映,成為屈原無法割舍的政治情懷,經(jīng)艱不改,歷久彌堅,終生命而恒存。即使“國無人莫我知兮”“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屈原仍舊“懷乎故都”。而這正是源于對楚國先祖之“郢”與“美政”的歷史追憶,這種歷史記憶在屈原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成為一種自覺的意識。
郢都是屈原“美政”理想的寄所,“戀郢”情結是屈原終生的人文情懷。當寄托于郢都的“美政”理想破滅時,屈原仍舊深沉地眷戀著郢都,這在《離騷》中有著深刻表達。在“戀郢”情結的作用下,屈原在其作品中構建了兩種不同的郢都,即現(xiàn)實中的郢都與構想中的郢都。所謂現(xiàn)實中的郢都便是指自然地理意義上的郢都,而所謂構想中的郢都則是指人文訴求層面上的郢都。具體而言,屈原所構建的現(xiàn)實與理想中的郢都是通過對南方與西方空間方位的書寫來表達的。姜亮夫先生曾指出:“屈原對四方的態(tài)度不一樣:對西方、南方的感情最深厚?!盵28]屈原對南方的依戀代表著其對現(xiàn)實中的郢都的留戀,而對西方的追溯則意味著其對構想中的郢都的期許。質言之,南方的書寫代表屈原意圖在現(xiàn)實的郢都中實現(xiàn)“美政”,而西方的書寫代表屈原企望在構想的郢都中實現(xiàn)“美政”。
第一,屈原對南方的書寫。屈原賦中的“南”有多重指代,而以“南”指代現(xiàn)實之郢都的蘊含,主要體現(xiàn)于《抽思》和《橘頌》之中。學界一般認為,《抽思》是屈原流放漢北之時的作品?!冻樗肌吩疲骸坝续B自南兮,來集漢北。”汪瑗曰:“南,指郢都也。漢北,指當時所遷之地也。屈原所遷之地,其在鄢郢之南,江漢之北乎?”王夫之亦云:“此追述懷王不用時事,時楚尚都郢,在漢南。原不用而去國,退居漢北。”[29]屈原流放漢北,郢都在漢北之南,故屈原以“南”指代其所依戀之郢都。又《橘頌》云:“受命不遷,生南國兮?!蓖翳ピ疲骸澳蠂?,謂楚國也。楚國在江之南,故謂楚國為南國?!盵30]所謂楚國,當然是指以郢都為核心的故土。因之,這里的“南”顯然包含屈原眷戀的郢都。姜亮夫先生指出:“南方為現(xiàn)實之失望,故南方多寄望之傷詞,悲夫悲夫!更就有現(xiàn)實意義之地名?!盵31]可以說,這種“現(xiàn)實意義之地名”最應包含和指代郢都。屈原之所以將“南方”作為現(xiàn)實中的郢都來書寫,一方面是“戀郢”情結使然,一方面是“美政”理想在起作用?!皯氽迸c“美政”交織在一起,成了屈原內(nèi)心永恒的歷史追憶。
第二,屈原對西方的書寫。當現(xiàn)實之中的“美政”理想破滅之后,屈原開始神游西方,并寄托“美政”理想于西方,而這主要體現(xiàn)于《離騷》之中?!峨x騷》中涉及“西”的書寫有三處:
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
屈原屢屢提及要到西方去,對西方充滿著無限的期望,由“至乎西極”“指西海以為期”便可見一斑。事實上,屈原神游西方的書寫,應當是屈原在其精神世界中構建的“郢都”以及“美政”理想。當寄托于現(xiàn)實世界中的郢都的“美政”理想已漸行漸遠之時,忠貞不渝、上下求索的屈原,便轉而構想精神世界中的郢都,為追求“美政”而繼續(xù)努力求索,可謂苦心孤詣。而之所以說“西方”是屈原構想出來的郢都以及“美政”理想,就是因為屈原神游西方的目的仍然是尋求明君、賢臣,而明君賢臣之政正是屈原“美政”理想的重要內(nèi)涵,明君賢臣的政治局面也正是屈原理想中的郢都應當具備的模樣。因之,我們說屈原追溯、神游西方,實是在構想郢都,為追求“美政”理想而繼續(xù)求索。
要之,屈原賦中的南方書寫蘊含著屈原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郢都追求美政理想的行動,而屈原賦中的西方書寫則代表著屈原在精神世界中的郢都追求“美政”理想的探索。關于屈原賦中的南方與西方的書寫問題,姜亮夫先生已作了精彩闡釋:“楚本夏后,自狀曰高陽苗裔,亦來自西方,沿漢水、居息洞庭、云夢之間,則乞靈于昆侖,懷想于西土,亦其歷史之自然因力。南土為其開拓之地,西土為其發(fā)祥之基,故于南則以實際之行動為主,于西則以追懷往跡為基?!盵32]
需要注意的是,姜亮夫先生認為楚族來源于西方,而這或許正是屈原追溯西方而構想郢都的真正歷史原因。關于楚人的來源問題,可謂眾說紛紜?;蛑^來自東方,或謂起源西方,或謂源于北方,或謂本自南方,或謂源自中原,可謂各方俱全。而清華簡《楚居》為楚人的來源問題提供了新的材料,《楚居》中有關于楚人先祖季連的記載:
綜之,“戀郢”情結可謂屈原終生不渝的情懷。郢都儼然是屈原現(xiàn)實與精神世界的雙重家園,它不但寄托著屈原的人文情懷——尋根,也寄托著屈原的政治理想——美政,而這些思想意識都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淵源與根基,是楚國歷史文化使然。在當時戰(zhàn)國的政治環(huán)境中,在忠而被謗、信而見疑的情形下,屈原憑借其超眾的才華與超群的能力,完全可以離開楚國而另尋圣君,以實現(xiàn)其“美政”理想。然而,在“戀郢”情結的作用下,忠貞不渝、堅韌不拔的屈原,根本不屑于走向當時盛行的“楚材晉用”“楚材秦用”“楚材吳用”的變通之路,而是最終自沉于汨羅江中,將生命永遠定格在了楚國,將情懷永遠寄托在了郢都,將“美政”理想永遠凝聚在了汨羅江。從此,屈原的這種精神便成為一種永恒不變的愛國情懷,深刻影響了中華民族精神品格的塑造,也成為中華民族愛國情懷的永恒典范。毫不夸張地講,屈原賦中的郢都書寫,可謂中國文學的“百代不祧之祖”,“開創(chuàng)了中國抒情詩的真正光輝的起點和無可比擬的典范”[36]。
注釋:
[1] 陳中杰:《屈原與郢都管見——戀郢哀郢與憂國憂民》,《湖北教育學院學報》(哲社版)1994年第3期,第40~48頁;李炳海:《屈原貶謫漢北與楚辭相關名物典故的解讀》,《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1~8頁;侯文學:《漢代騷體賦的京都抒寫》,《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164~171頁;等等。
[2]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81~182頁。
[3] 趙平安:《試釋〈楚居〉中的一組地名》,《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73~78頁。
[4] 張正明:《楚都辨》,《江漢論壇》1982年第4期,第64~68頁。
[5] (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3頁。
[6]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81頁。
[7] 李學勤:《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53~58頁。
[8] 劉玉堂:《楚都名稱與楚人的尋根意識》,《尋根》1997年第2期,第16~17頁。
[9] [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85頁。
[10] 周建忠:《楚辭講演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59頁。
[11] (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
[12] 李炳海:《屈原貶謫漢北與楚辭相關名物典故的解讀》,《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1~8頁。
[13] 錢鍾書:《管錐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910~911頁。
[14] (清)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51頁。
[15] 姜亮夫:《楚辭今繹講錄》,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 93頁。
[16] 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姜亮夫全集·六》,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2頁。
[17] 江林昌:《遠古部族文化融合創(chuàng)新與〈九歌〉的形成》,《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5期,第160~184頁。
[18]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97頁。
[19] 笪浩波:《從清華簡〈楚居〉看楚史的若干問題》,《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1期,第83~93頁。
[20]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87頁。
[21] 馮永軒:《說楚都》,《江漢考古》1980年第2期,第13~21頁。
[22] 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9~20頁。
[23] 裘錫圭:《殷墟甲骨文字考釋(七篇)》,《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第50~57頁。
[24] 胡禮興:《楚郢新說》,《江漢論壇》1991年第12期,第72~76頁。
[25] 胡禮興:《楚郢新說》,《江漢論壇》1991年第12期,第72~76頁。
[26] 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1頁。
[27] 江林昌:《遠古部族文化融合創(chuàng)新與〈九歌〉的形成》,《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5期,第160~184頁。
[28] 姜亮夫:《楚辭今繹講錄》,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29頁。
[29] 崔富章、李大明主編:《楚辭集校集釋》,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27頁。
[30] 崔富章、李大明主編:《楚辭集校集釋》,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63頁。
[31] 姜亮夫:《楚辭通故(第一輯)》,《姜亮夫全集·一》,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8頁。
[32] 姜亮夫:《楚辭通故(第一輯)》,《姜亮夫全集·一》,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7頁。
[33]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81頁。
[34] 李守奎:《論〈楚居〉中季連與鬻熊事跡的傳說特征》,《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33~39頁。
[35] 代生:《清華簡〈楚居〉與楚辭研究三題》,《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第10~14頁。
[36] 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