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多民族國家屬性的界定,一旦超越依經驗而進行描述的層面,尤其是將多民族國家確定為一種國家類型之后,一系列深層次的認知問題便凸顯了出來。其間,那些相互否定而各自又能證成的判斷,便構成了多民族國家體制中的悖論。當代中國既是民族國家又是多民族國家、人口的基本身份既是國民又是各個民族的成員、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訴求應該得到滿足但又無法都得到滿足等,是其中最為突出的幾個悖論。這些悖論具有合理性,也蘊涵著復雜的問題。對這些悖論進行合理化解,才能促進多民族國家論述的周延和自洽,從而深化對多民族國家的認識。
關鍵詞:多民族國家;國家敘事;悖論;國家屬性;社會身份;權利
中圖分類號:D6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6-0029-10
一、引言
在當代中國國家屬性的討論中,“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幾乎成為了標準答案。然而,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樣的判斷是根據(jù)國內生活著眾多民族的事實而作出的。這樣一種經驗性、描述性的判斷,并沒有揭示多民族國家的本質,無法將多民族國家確定為一種國家類型,無助于中國多民族國家意義的有效彰顯。
其實,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性質的形成,不僅是由于國內生活著眾多的民族,更重要的是,國家通過相應的制度設置,有效地保障了少數(shù)民族的集體權利,從而在國家制度層面體現(xiàn)了“多民族”的特征,因而將多民族國家確立為一種特定的國家類型,豐富了人類國家體制的類型。
可是,將中國的多民族國家作為一種類型來看待和界定,從而凸顯其體制性和類型性特征后,對多民族國家體制的理解和論述中,有一些被廣泛接受的認知或判斷之間存在相互矛盾或排斥關系的問題便隨之突出,而且這些矛盾的認知或判斷皆能在特定的認知框架中分別得到證成,從而成為多民族國家體制的悖論。對于這樣的問題許多論者有意無意地加以回避,但這些矛盾的認知或判斷總是存在的,從而成為深化中國多民族國家研究所無法繞開的問題。換句話說,不對這樣的悖論進行化解即解悖,就無法對多民族國家體制進行周延的論述。
從研究旨趣來看,將多民族國家體制中的悖論突出出來,并不是要否定多民族國家作為國家類型的意義,更不是要否定多民族國家體制,而是要將多民族國家體制在理論、政策和實踐中存在的深層問題揭示出來,進而通過深入的研究找到這些不同判斷相互矛盾或相互抵牾形成的原因,從理論上將這些矛盾說清楚,從而將悖論加以化解,深化對多民族國家的認識,構建對多民族國家的完整的理論論證,確立多民族國家類型的意義,進而為中國的國家制度(倫理)創(chuàng)新和針對民族國情進行的治理提供有效的理論支撐。
二、中國多民族國家體制的塑造
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敘事,既是對多民族國家現(xiàn)象的認知,又通過對多民族國家的論述,尤其是學術上和理論上的界定而對多民族國家本身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厮輾v史可以看到,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敘事是在近代才出現(xiàn)的,并且是在民族國家敘事成為世界范圍內主導性的國家敘事方式,以及中國的民族國家敘事已經形成并產生廣泛影響的基礎上形成的。
中國具有悠久的國家發(fā)展史,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獨特的國家敘事方式。其間,王朝國家敘事長期占據(jù)主導地位,并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早在公元前21世紀,被稱為“夏”的統(tǒng)一中央政權便出現(xiàn)了,中國國家形態(tài)演進的歷史由此開啟。對于這樣一個中央政權及其統(tǒng)治體系,“夏朝”是公認的稱謂,王朝國家敘事由此肇始。不過,夏商時期,“由于國家的組織不夠嚴整,維護權威的國家機器不夠完備,統(tǒng)一的王朝更像是一個松散的聯(lián)盟”。這樣的部落國家“至周代演變成為通過土地分封來實現(xiàn)封邦建國”,才實現(xiàn)了“古代國家制度上的一次大變革”。到周王朝,“以分封制、等級制、宗法制為主干的政治制度已成為基本的國家制度”。① 但如此一來,中央政權下便出現(xiàn)了諸侯、卿大夫兩個統(tǒng)治層次。于是,周天子的統(tǒng)治范圍便以“天下”來稱謂,“天下、國、家的政治層次也因名而實”②,王朝國家敘事中加入了“天下”敘事的內容。秦統(tǒng)一并建立中央集權的政權后,王朝這種國家形態(tài)的充實和世代相襲,促進了王朝國家敘事的穩(wěn)定和豐富,并將“天下”敘事蘊涵其中。在此條件下,“天下”指的就是王朝的統(tǒng)治范圍。
可是,在西方勢力直抵古老王朝家門口的時候,民族國家(nation-state)這種前所未見的國家類型便赫然出現(xiàn)于國人面前。作為人類國家形態(tài)演進中的一種類型,民族國家最先出現(xiàn)于西歐,是民族(nation)與國家(state)結合而成的一種國家類型或形態(tài)。民族國家在歐洲出現(xiàn)并遍及全世界,進而成為主導性的國家形態(tài)后,不僅確立了從民族與國家關系角度來界定國家的范式,而且使民族國家成為現(xiàn)代國家的典型形態(tài),還將“民族”凸顯成為一種描述和分析人類群體形式的重要概念,創(chuàng)造了一種影響深遠的認識工具。
鴉片戰(zhàn)爭后,隨著西方列強對古老王朝的侵入,民族國家基礎上所形成的概念和敘事也滲入國內,并揉入到了傳統(tǒng)的王朝國家敘事之中。1864年京師同文館刊印的《萬國公法》經總理衙門確定為清王朝處理外交事務的主要依據(jù)后,尤其是1901年總理衙門改為外務部以后,清王朝以“大清國”自稱的情況也多了起來。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大清國致大英國國書》《大清國致大法國國書》表明,官方正式文件中已經正式使用了“國家”的概念。于是,在王朝國家敘事日漸式微的同時,民族國家的相關敘事也在異軍突起。有學者云:“近代中國思想史的大部分時期,是一個使‘天下成為‘國家的過程。”③
在此背景下,中國在20世紀初逐步構建起了自己的民族國家敘事。三個方面的因素對此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首先,“民族”概念被引入國內并創(chuàng)造了“中華民族”概念。19世紀末,梁啟超將“民族”概念引入國內。當時的中國,一個由歷史上眾多民族群體交往交流交融而形成的龐大民族群體呼之欲出,漢滿蒙回藏等民族群體也日漸活躍。那么,“民族”概念所指為何呢?梁啟超通過“中華民族”概念的創(chuàng)造,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梁氏此舉,也是為了順應當時國際上所謂“民族國家”潮流,“因為當時世界趨勢是建立‘民族國家……為了符合這個‘民族國家的模式,就要塑造整個的‘中華民族?!雹?為此,他通過對“小民族主義”和“大民族主義”的劃分而作出了中華民族是國內諸族“組成的一大民族”的論斷,從而確定了“中華民族”概念與今天大致無二的內涵。而“從理論上說,梁啟超形成‘大民族觀念,是基于對西方有關‘民族國家思想認識選擇的結果”⑤。既然中華民族是合國內諸族為一體的“大民族”,“民族”概念便落在了組成中華民族的“國內諸族”的頭上。BA4DB87E-0F9F-43E9-B55E-D0EA2AFD65E5
其次,一個全新的國家概念——“中華民國”——出現(xiàn)了。1904年,孫中山在美國用英語發(fā)表《中國問題之真解決》演講時,用了“中華民國”一詞的英譯“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來指稱他理想的國家。1906年12月2日,同盟會在東京召開紀念《民報》創(chuàng)刊一周年大會,孫中山在演講時第一次用漢語提出“中華民國”概念。于是,中國的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中國”的國名。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是民族國家構建的開啟。1911年爆發(fā)的辛亥革命,在終結數(shù)千年的王朝國家歷史的同時,在中國開啟了民族國家構建的進程。其所建立的中華民國,不僅以法國大革命所開創(chuàng)的以國民來注解民族的做法為依據(jù),而且以“國民”來定義國家,以體現(xiàn)“主權在民”的國家倫理。這樣一來,便在王朝國家的廢墟之上開始了民族國家的構建,促進了中華民族的現(xiàn)代構建,實現(xiàn)了中華民族與現(xiàn)代國家的有機結合,一步步地將民族國家做實。
在這些因素的作用下,一種全新的國家敘事——民族國家敘事——便逐漸形成和鞏固,并取代了傳統(tǒng)的王朝國家敘事,從而將中國的國家敘事推進到一個全新的階段。
但是,在民族國家敘事形成和影響不斷擴大的同時,國內各民族的構建也在穩(wěn)步推進。首先,將“民族”概念引入國內的梁啟超在創(chuàng)立“中華民族”概念的同時,又將漢滿蒙回藏等稱為“民族”或“國內諸族”,從而在為中華民族的現(xiàn)代構建提供族稱和認同符號的同時,也促進了國內各個民族的構建。其次,辛亥革命所建立的中華民國“五族共和”的原則,將自我構建的各個民族納入到體制之內,為各個民族的構建注入了活力和動力,各個民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的構建不斷被強化。如此一來,國內存在多個民族的問題便被進一步做實,并在理論上和體制中得到了肯定,在國家體制中體現(xiàn)這一特點的問題隨之出現(xiàn),從而對民族國家敘事形成了挑戰(zhàn)。
當時的中國應對這個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的辦法是,在民族國家類型的基礎上,將多民族國家確定為一種次級類型。人類學家吳文藻的觀點,既有代表性也產生了影響。他說:“民族與國家結合,曰民族國家。民族國家,有單民族國家與多民族國家之分……一民族可以建一國家,卻非一民族必建一國家,誠以數(shù)個民族自由聯(lián)合而結成大一統(tǒng)之多民族國家?!雹?很顯然,吳氏是根據(jù)一個國家存在多個民族的現(xiàn)實來確定“多民族國家”的,并“主張無數(shù)民族自由聯(lián)合而結成大一統(tǒng)之民族國家”⑦。這樣的界定和論述,將多民族國家類型的問題凸顯了出來。
多民族國家在學術層面得到認可之后,也逐漸得到了政治認可。1939年,在“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大討論實現(xiàn)了中華民族從自在向自覺轉變的時候,毛澤東作出了“中國是一個由多數(shù)民族結合而成的擁有廣大人口的國家”⑧ 的重要判斷。在1946年底南京制憲國民大會上,少數(shù)民族代表“主動接受并開始習慣以‘少數(shù)民族自稱”,并“積極爭取自身的民族權力”⑨,又使多民族國家具有了體制上的意義?!吨腥A民國憲法》以第五條“各民族一律平等”的規(guī)定承認了國內多個民族的地位,多民族國家便在事實上獲得了憲法的認可。為新中國成立奠定憲法基礎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則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和“各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區(qū),應實行民族的區(qū)域自治”的規(guī)定,確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多民族國家的性質。
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敘事構建起來,并經政策和學術文獻及教材的不斷使用而得到充實以后,憲法的明確界定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在當代中國國家性質的問題上,“五四憲法”“七五憲法”“七八憲法”均使用了“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國家”的表述,“八二憲法”即現(xiàn)行憲法則表述為“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如果說“多民族的國家”的表述肯定了國家具有“多民族的”性質的話,那么“多民族國家”的表述則突出了國家的“多民族”類型。
然而,學術文獻和政策文獻在相當長時期卻是將“多民族的國家”或“多民族國家”作為經驗性、描述性的概念使用的,與憲法規(guī)定及國家制度設置的要求并不相稱。要彌補這樣一個“現(xiàn)有”與“應有”之間的落差,將多民族國家規(guī)范化、類型化就成為了必要的選擇。⑩ 但如此一來,多民族國家與今天在世界范圍內處于主導地位并作為現(xiàn)代國家之典型形態(tài)的民族國家的關系就被凸顯,與之相關的一些深層次問題也被鉤沉。在由此引出的一系列問題中,一些基本的判斷具有相互否定的性質卻各自皆能證成,并對多民族國家的理論或論證的周延性、自洽性具有根本性的影響,因而成為了多民族國家體制中的悖論。
三、多民族國家的國家屬性悖論
中國多民族國家類型化所凸顯的第一個悖論,是國家屬性悖論。關于辛亥革命推翻最后一個王朝后所建立的國家類型的討論,近年來取得了明顯的進展,越來越多的論者將由此構建的現(xiàn)代國家確認為民族國家。與此同時,多民族國家的研究也在穩(wěn)步推進,多民族國家的類型化日漸得到認同。因此,問題便出現(xiàn)了:一方面,近代以來的現(xiàn)代國家構建被認定為民族國家構建,當代中國被確定為民族國家;另一方面,當代中國是多民族國家的判斷也越來越明確,多民族國家作為一種國家類型的地位逐漸確立。而且,相當多的論述將民族國家與多民族國家作為對立面看待,有的論者甚至根據(jù)現(xiàn)行憲法對多民族國家的規(guī)定而拒絕承認中國的民族國家性質。于是,在當代中國的國家屬性的認知上,一個明顯的悖論就日漸凸顯。
對于中國來說,不論是從認知的角度還是從體制的角度來看,民族國家都是從外部引入的,對其進行認知需要一個較長的時期。新中國成立后,對國家屬性的論述主要在意識形態(tài)的范圍內進行,聚焦于國家的人民屬性和階級屬性,國家的類型屬性或體制屬性則被忽略了。意識形態(tài)的論述淡化后,對民族國家的認知深受民族主義“一族一國論”的影響,往往將其作為單一民族國家來看待,進而又根據(jù)單一民族國家的稀缺性而將其判定為“虛構”。
其實,這是對民族國家的誤解,至少是一種表面化的認識。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說,“民族國家是國家與民族的結合”{11},是從民族與國家的關系而確定的國家類型。那么,這樣一種特定的國家類型或形態(tài)是經由人為設計而構建的嗎?顯然不是。從英、法兩個最早出現(xiàn)的民族國家的形成來看,民族國家并不是人為設計和創(chuàng)造的結果,而是為解決王朝國家的社會政治矛盾而自然地構建起來的。在王朝國家發(fā)展成為絕對主義國家以后,專制王權與經過長期整合而提高了整體性的民族之間的矛盾日漸突出。隨著民眾權利意識的覺醒,要求奪回被君主攫取的主權的呼聲日漸高漲并促成了實際的行動。最終,英國在1688年的光榮革命中將君主占有的主權加以剝奪并交由代表民族的議會來行使,確立了“王在議會”的國家體制,實現(xiàn)了國家主權從“王有”到“民有”的轉變,達至“民族之國”對“君主之國”的取代,從而開創(chuàng)了民族國家的先河。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更是在奪回君主占有的主權的革命中,通過《人權和公民權宣言》明確規(guī)定,國家的主權屬于由全體國民組成的民族,并由議會直接行使,將“主權在民”原則實現(xiàn)為由國民組成的民族擁有主權,從而實現(xiàn)了民族國家的憲法化。由此看來,民族國家不過是取代王朝國家的一種國家類型或形態(tài),民族與國家的結合是通過將國家主權從君主手中剝奪后交由代表全體國民的議會行使而形成的。BA4DB87E-0F9F-43E9-B55E-D0EA2AFD65E5
民族國家具有民族的形式并經由民族來界定,但它本質上是一種國家體制,核心在于國家主權為民族擁有。被人們廣泛援引的吉登斯的觀點,也是從這個角度來定義民族國家的。他說:“民族—國家是擁有邊界的權力集裝器,是現(xiàn)代時期最為杰出的權力集裝器。”{12} 霍布斯鮑姆更是指出:“并不是民族創(chuàng)造了國家和民族主義,而是國家和民族主義創(chuàng)造了民族。”{13} 這樣一種以民族擁有主權而形成和界定的國家體制,為了體現(xiàn)民族對國家主權的占有和支配,將組成民族的國民確定為國家內部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將個體性的國民作為社會權利的基本單元,進而以一元性的國民權利為基礎而組織國家政權,建立起一系列維護國民權利的體制機制,以此來體現(xiàn)民族國家的本質。于是,將“主權在民”原則落實到一元性的國民權利上,由此構成的組織國家權力并規(guī)范國家權力運行的價值原則便成為民族國家基本的國家倫理,進而成為民族國家合法性的根源。這一系列的國家倫理和體制機制,才是民族國家的本質之所在,也是民族國家成為現(xiàn)代國家的根本原因。
辛亥革命摧毀王朝國家后建立的新國家,不僅采取了共和的形式而成為亞洲第一個共和國,并且以國民的名義來命名。1912年3月11日公布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明確宣示:“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國民會議于1931年通過的《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又進一步明確:“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凡依法律享有中華民國國籍者,為中華民國國民?!?946年底南京制憲國民大會通過的《中華民國憲法》也規(guī)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此后,《共同綱領》和“五四憲法”等也貫穿了主權在民的原則,將民族國家的基本倫理載入了憲制性文件,并依據(jù)這樣的國家倫理來組織國家政權、構建國家制度。這些都與最早出現(xiàn)于歐洲的民族國家體制并無二致。
經過了長期的討論甚至爭論以后,當代中國就是典型的民族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已經成為普遍的共識,民族國家已經成為當代中國國家屬性的基本判斷。
但是,當代中國的確生活著多個民族,因而也可界定為多民族國家。其實,當代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性質,還有更加豐富的事實或法制支撐。如果說辛亥革命后根據(jù)國內存在多個民族的事實而提出“多民族國家”的概念是多民族國家認知的初步形成的話,那么《中華民國憲法》關于各個民族平等的規(guī)定,尤其是當代中國的幾部憲法對多民族國家的規(guī)定,就為多民族國家的性質提供了憲制支持。新中國的政權更是在國家制度中設置了保障少數(shù)民族集體權利的制度,真正將多民族國家的屬性做實,實現(xiàn)了多民族國家的制度證成。
當代中國的這項保障少數(shù)民族權利的國家制度,就是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中國共產黨在民主革命時期曾提出了民族自決的原則和聯(lián)邦制的設想,但在為新中國的成立而制定憲制框架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上,領導人民奪取了全國勝利的中國共產黨最終選擇了民族區(qū)域自治,并將其作為取代民族問題上曾經的政策主張的正式方案,進而又將其確定為國家的政治制度,載入了為新的國家政權奠定憲法基礎的《共同綱領》。因此,民族區(qū)域自治既具有政黨政策的性質,也具有國家制度的性質。在此基礎上,黨和國家又制定了一系列保障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政策,形成了一個以保障少數(shù)民族權益為基本取向的民族政策體系。在這樣的制度安排和政策安排的支持下,作為非主體民族的少數(shù)民族的集體權利得到了有效保障。當代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性質因此而做實。“八二憲法”序言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規(guī)定,以及1984年《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制定和頒布,進一步豐富了多民族國家的內涵。
如此一來,民族國家性質的判斷以及多民族國家性質的判斷,都是對當代中國國家性質的客觀表述,并都實現(xiàn)了憲法證成、制度證成、實踐證成。因此,它們便構成了一個確鑿的悖論,并且成為當代中國國家性質論述中的一個“痛點”。
四、多民族國家的社會身份悖論
中國多民族國家類型化以后,一個與國家屬性悖論高度相關并緊隨其后的悖論也突出了起來,這便是社會政治身份的悖論。在當代中國,社會個體的基本社會政治身份既確定為國民,又確定為民族的成員,兩種身份又常常被置于對立的狀態(tài),因而便形成一個悖論。
社會政治身份是一個關聯(lián)著國家體制的根本性問題。具體來說,任何一種國家政治體系或國家政權,都與其所管轄的人口形成直接和本質性的聯(lián)系。民族國家分析范式中的“三要素說”“四要素說”,皆包含著人口因素。然而,人口不過是對作為社會之主體的人的概括性描述。如此一種抽象的“人”,只有通過與國家關聯(lián)并在其間形成的權利義務關系而確定自己的人身位置,才能成為具體的社會行動者并發(fā)揮作用。這樣一種人口個體由于自身與國家政權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而確定的人身位置,即為人口的社會政治身份。{14} 依據(jù)特定的社會政治身份的權利而形成的對國家政權的組織和運行具有規(guī)約作用的價值準則和行為規(guī)范,則構成國家倫理的基本內容,從而具有刻畫一種國家體制之特征的功能。正因如此,法國大革命在為民族國家體制制定基本原則時,也將國民作為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而加以確立。對人口基本社會政治身份的確認,意味著對國家倫理進行塑造,并影響到國家權力的配置。國家體制中的身份悖論,與國家體制的構建和運行具有直接的關聯(lián)。因此,中國今天的社會政治身份的悖論,對于多民族國家體制的完善和理論的周延來說皆具有根本性的意義。
當代中國的國民身份,是在辛亥革命開啟的現(xiàn)代國家即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逐步構建起來的。當代中國采取了民族國家的體制,按照民族國家的倫理原則尤其是“主權在民”原則組織和配置國家權力,因而便在事實上將國民確定為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盡管為適應特定歷史條件的需要,多種具體的社會身份又被構建出來并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但國民仍然是具有底層邏輯意義的社會政治身份。
在中國歷史上,秦統(tǒng)一并建立中央集權的國家政權以后,王朝統(tǒng)治下的所有人口皆成為了皇帝的臣民,臣民成為了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與此同時,由于人口的活動范圍主要局限于村社,因而又通過在村社的家庭、家族中的權利義務關系而塑造了村民、族人等更為具體的區(qū)域性社會身份,從而形成了一種全國范圍內的臣民和區(qū)域范圍內的村民、族人的雙重社會身份體系。正是這樣一種獨特的社會政治身份體系,為王朝國家的中央集權體制提供了基礎性的社會支撐。BA4DB87E-0F9F-43E9-B55E-D0EA2AFD65E5
但是,辛亥革命開啟中華現(xiàn)代國家構建的進程后,傳統(tǒng)的臣民社會身份不僅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而且對現(xiàn)代國家體制的構建形成了直接的阻礙。于是,一個將傳統(tǒng)的臣民改造為國民的人口國民化進程便在現(xiàn)代國家構建的推動下出現(xiàn)并持續(xù)向前推進,國民身份因此而一步步地建立了起來。與此同時,將逐步獲得國民身份的個體組織成為國民共同體意義上的中華民族的國民整體化進程也隨之開展并不斷推進。這樣一種塑造國民身份的人口國民化進程,在將地域性、依附性的臣民轉變?yōu)槠毡樾?、自主性的社會個體,從而為現(xiàn)代社會提供自主、能動的社會行動者的同時,也為民族國家或現(xiàn)代國家基于一元性國民權利而構建國家權力體系的國家倫理,以及通過選舉等方式組織或產生國家權力體系奠定了基礎。沒有這樣的自主性、能動性的社會行動者的形成,民族國家或現(xiàn)代國家的政權組織就無法按“主權在民”原則來實現(xiàn),現(xiàn)代國家道義上的正當性就無法確立。{15}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支撐現(xiàn)代國家體制的國民身份仍在延續(xù),不僅成為國家倫理的基石,也為現(xiàn)代國家體制提供了堅實的支撐。與此同時,經由國民整體化而塑造的作為國民共同體的中華民族的構建也最終完成。{16} 當然,新中國的成立,又對國民身份進行了人民性改造,使其具有了人民的屬性和內涵。在《共同綱領》使用“人民”概念以后,國民身份就被廣泛使用的“人民”概念所淹沒和取代。此后,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四部憲法,皆以“公民”概念取代了“國民”概念,從而使國民身份以公民的名義出現(xiàn)。但是,在社會政治生活中構建了其他更為具體的社會政治身份以后,不論是國民身份還是公民身份,就都處在了某種虛置或模糊的狀態(tài)。
與此同時,另外一種身份雖然在演變中經歷了曲折卻歷久彌新并日漸突出,這就是富有特色的民族身份。在當代中國的歷史進程中,一些權利義務關系明顯的社會政治身份在特定歷史條件下被自上而下地構建了出來,并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民族身份是其中之一,此外還有城市人與農村人,單位人與城市居民,不同階級成分的人,等等。但是,這些基于特定需要而構建的身份中,絕大多數(shù)都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而逐漸淡出了歷史舞臺,只有民族身份得以存續(xù)和加強。
當代中國的民族身份,實質上就是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歷史上曾經存在的各個民族的身份,往往只具有文化的和區(qū)域性的意義。今天各個民族的身份,是在民族識別基礎上經過國家賦予和保障一系列權利而構建起來的。這樣的構建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便開始了,隨后受到階級斗爭的影響,尤其是在“民族問題的實質是階級問題”認識的影響下,民族身份受到了沖擊和抑制。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撥亂反正和為促進少數(shù)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發(fā)展而構建的以少數(shù)民族權益為基本取向的政策體系不斷發(fā)揮作用,民族身份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逐漸成為影響廣泛的基礎性社會政治身份,在國家政治體系的權利義務關系設置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居民身份證和各種履歷表中都必須標注民族身份。
在當代中國的社會政治生活中,國民身份與民族身份之間的關系是在一個長期的過程中逐漸形成或構建起來的。不過,在相當長時間內,由于多種原因,尤其是國民身份的虛置和模糊化,兩種身份之間的關系并不具有剛性。但是,隨著國家與社會個體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日漸明確,以及改革開放不斷深化過程中外國法人和自然人的國民待遇問題的凸顯,國民身份問題也被激活。與此同時,民族身份朝著強化各個民族特性的方向發(fā)展所導致的問題引起的反思越來越多,這也使民族身份問題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和審視。這樣一來,國民身份與民族身份的關系長期處于模糊狀態(tài)的情況便逐漸改變了,越來越顯性化甚至剛性化,兩種身份相互抵牾的問題隨之突出,多民族國家的社會身份悖論的問題就在理論上和實踐中都無法回避了。
五、多民族國家的權利保障悖論
新中國成為多民族國家的基礎是國內生活著56個民族,它們共同組成了支撐中華現(xiàn)代國家的中華民族。在全國人口中,漢族占了90%以上,其他55個民族所占比例較小而成為少數(shù)民族。因此,將多民族國家的屬性落實到體制上,就必須通過國家的制度安排來保障少數(shù)民族的集體權利。保障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是當代中國成為多民族國家的根本條件。但是,在不斷推進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的實踐過程中,一個始料未及的問題出現(xiàn)了,那就是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無法都得到滿足。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必須得到滿足,而事實上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又無法都得到滿足,而且這樣兩個互斥的判斷各自皆能證成,它們便構成了一個悖論。
的確,新中國成立伊始,黨和國家就立足于國內存在多個民族的事實,將民族政策落實到尊重各個民族權利的實踐中,以利益給予的方式來維護各個民族的權益,使各個民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得到了有效的保障。
首先,在國家制度中建立了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為成立新中國而召開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通過的《共同綱領》,在第九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各民族,均有平等的權利和義務”;第五十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禁止民族間的歧視、壓迫和分裂各民族團結的行為”;第五十一條規(guī)定:“各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區(qū),應實行民族的區(qū)域自治,按照民族聚居的人口多少和區(qū)域大小,分別建立各種民族自治機關?!边@就表明,“中國共產黨最終明確規(guī)定民族區(qū)域自治為解決中國民族問題的基本政策”{17}。由此,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獲得了國家制度和黨的政策的雙重保障。
其次,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民族識別。新中國成立時,中國境內有自稱和他稱的民族群體數(shù)百個,不僅稱謂不規(guī)范甚至有侮辱性的內涵,而且還有一族多稱和稱謂相互重疊的情況,為實施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政策造成了障礙。針對這種狀況,黨和國家開展了全國范圍的民族識別工作,經過三次民族識別最終確定了國內的56個民族,為實施維護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制度和政策奠定了基礎,也完成了近代開啟的國內各個民族的構建過程,對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維護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再次,構建了保障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政策體系。將民族區(qū)域自治確定為解決國內民族問題的基本政策,標志著我國民族政策的基本取向就是維護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并且將此作為實現(xiàn)民族平等的基本手段。因此,所有的民族政策都是以此為指向或圍繞著這樣一個目標制訂的,最終形成了一個內涵豐富的政策體系。1999年10月召開的第二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以及2005年5月召開的第三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皆以“加快少數(shù)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經濟社會發(fā)展”為主題,其所提出的加快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的問題,更是把以這樣的政策體系來維護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做法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BA4DB87E-0F9F-43E9-B55E-D0EA2AFD65E5
最后,在維護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過程中,通過制度和政策對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加以保護和弘揚的同時,也對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加以了全面的挖掘和整理,以及進一步的創(chuàng)新和塑造,尤其是開展了對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挖掘和整理,以及對少數(shù)民族文字的創(chuàng)造。國內的各個民族都是由共同的歷史文化凝聚起來的共同體,本質上是歷史文化共同體。這樣的歷史文化的挖掘和塑造,又為各個民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的進一步凝聚創(chuàng)造了條件。
在上述幾個基本的方面以及其他方面的共同作用下,當代中國便形成了一種“民族主義”取向的民族政策和民族問題治理體系。{18} 這樣一種特定取向的政策和治理體系,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就逐步地形成了,但在社會主義道路的探索過程中遭受挫折,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破壞,而在改革開放時期又得到了進一步加強、豐富和深化。
這樣的權利保障措施,尤其是一個完整的以少數(shù)民族利益為基本取向的民族問題治理體系的形成并持續(xù)發(fā)揮作用,在彰顯了政策的強大功能并達成相關的政策意圖和政策目標的同時,也把當代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性質充分地體現(xiàn)了出來,使當代中國的多民族國家成為一種完整的國家體制,實現(xiàn)了多民族國家的類型化。
但是,在這樣的“民族主義”取向的治理目標或政策目標達成,并不斷論述其合理性、正當性和有效性時,一個始料未及的問題悄然出現(xiàn)了,即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訴求在不斷得到滿足的過程中,它本身也在不斷地發(fā)展和提升。而相對于這樣不斷發(fā)展和提升的權益訴求,不滿足的情況就始終存在,某些方面或某些時候還十分突出,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無法都得到滿足的問題隨之凸顯。
馬克思說:“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眥19} 追求自身利益或以利益追求為行為的基本動機,是人類活動最深層的本質。但問題在于,人們的利益訴求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演變并逐步提高的。國內的各個民族既是歷史文化共同體也是利益共同體,不僅會有自己的利益訴求,而且這樣的利益訴求還會不斷提高。首先,民族的需要同個人的需要一樣,在較低層次的需要得到滿足后,便會指向更高層次的需要。民族自身的發(fā)展,尤其是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自我意識的增強,也會對其利益需要的提高不斷地注入活力。其次,長期實行的以利益給予為主要內容的政策,對利益需要增強和提升產生的誘導和激發(fā)作用也不可忽視。再次,西方國家在自我認同(identity)基礎上構建起來的少數(shù)人權益理論,以及多元文化主義、族際政治理論等被引入國內后即被用于對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論證,更是在將各種利益訴求朝著政治權利聚焦方面發(fā)揮了重要的影響。最后,相關領域的學者朝著增強少數(shù)民族權利方向所作的論證和呼吁,如將某些歷史文化群體提升為民族的努力,以及為創(chuàng)建自治區(qū)的自治條例所作的努力等,對少數(shù)民族權益訴求的增強和提升所產生的影響也十分突出。
值得注意的是,少數(shù)民族的權利及其訴求,經過了相關的學術和理論論證,尤其是引入了西方國家的少數(shù)人權益理論的論證后,內容更加豐富、充實,而且更加系統(tǒng)、全面,理論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色彩更加突出。其間,西方族際政治理論影響下的族際政治民主化的論述,按一人一票的原則解釋族際政治民主中的民族權利,以及那些取代民族區(qū)域自治的“創(chuàng)新”理論,更是將少數(shù)民族的權利訴求聚焦于民族集體權利中的政治權利,對政治權利的分配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少數(shù)民族權益訴求不斷發(fā)展和提高的背景下,民族權益保障中的狄德羅效應{20}這樣一個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問題,以及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程度低的時候已經得到解決而發(fā)展程度提高后又會突出的問題,都持續(xù)而有力地凸顯了出來。從實踐的層面來看,某些基于少數(shù)民族特殊性的訴求,如突破民族區(qū)域自治的制度安排而在國家權力分配中給少數(shù)民族以更大份額的要求,以及將民族自治地方視為某個民族獨有的區(qū)域的要求,在現(xiàn)行國家體制中都是無法得到滿足的,還有一些極端的權利要求更是觸及到國家的安全警戒線,甚至導致了現(xiàn)實中的重大矛盾和沖突。近年來,國家決策層提出的尊重差異但不擴大差異,少數(shù)民族的差異性要與共同性相協(xié)調,要防范化解民族領域風險隱患,以及民族工作要“加強和改進”的要求,更是引起了全社會對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無法全部得到滿足問題的關注。
這樣一來,在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這個特定的方面,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應該得到滿足,以及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無法都得到滿足的問題,就這樣逐步浮出了水面,橫亙在民族問題治理不斷改進的道路上,成為必須面對的悖論性問題,也是民族問題治理中的一個“痛點”。
六、多民族國家多重悖論的化解
多民族國家體制中的上述悖論,既存在于理論論述中,也存在于制度規(guī)定中,還存在于政治實踐中。當然,如果對多民族國家的討論僅停留于經驗描述層面的話,就不需要這樣一種追根溯源的追問,因而也就不會觸及這些悖論??墒?,隨著對多民族國家研究的深化,尤其是將多民族國家確立為一種國家類型后,這些問題就會被揭示出來,成為關乎多民族國家理論周延、制度完整和實踐順暢的根本性問題。
上述悖論中相互矛盾的兩種認知或判斷,被置于同一個平臺或場域中討論,各自都能找到相應的理據(jù)而得以證成,所以就被當作悖論來對待。從這個意義上看,這樣的問題被揭示出來是多民族國家研究或認知走向深入的表現(xiàn)。但是,如果兩種互斥的判斷始終處于對立狀態(tài),它們的矛盾無法得到化解的話,那就表明關于多民族國家的認知或論述并不全面,理論并不完整甚至缺乏周延性。其實,對這些悖論進行追根溯源的梳理和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一對互斥的認知或判斷被置于一個特定的平臺上討論,并將它們對立起來,是在特定的條件下發(fā)生的,其間存在著不恰當之處。只要找到將相關的判斷錯置或錯配的根源,并對它們之間關系的復雜性進行合理的梳理,辯證地看待和認證它們之間的關系,就能化解它們之間的矛盾,從而進行有效的解悖,既深化對多民族國家的認知,又實現(xiàn)多民族國家的全面證成。
首先,國家屬性悖論的化解。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個王朝后,便按民族國家的基本原則和倫理來建立現(xiàn)代國家體制。這樣的國家體制盡管具有由特定的歷史文化所塑造的中國特色,但畢竟是按民族國家的基本倫理來配置國家權力的,體現(xiàn)了“主權在民”的原則。新中國對這樣的現(xiàn)代國家體制進行了徹底改造并注入了人民性的內涵,卻未改變民族國家的基本原則和國家倫理。新中國成立后按人民性、階級性的要求進行國家敘事,因而在淡化了民族國家的認知和判斷的同時,也將國家界定為“多民族的國家”或“多民族國家”。隨后又由于受民族主義“一族一國”主張的影響而將民族國家錯誤地界定為一個民族的國家,從而將民族國家當作“虛構”,于是就不僅不承認民族國家的屬性,反而將多民族國家絕對化了??缛胄率兰o以后,隨著對民族國家認知的不斷深化,中國近代的民族國家構建以及當代的民族國家性質都得到了越來越廣泛的肯定,于是便有論者以當代中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判斷來否定“中國是民族國家”的判斷,將兩種互斥的判斷放置在一起并不斷強化,從而導致了悖論的形成。BA4DB87E-0F9F-43E9-B55E-D0EA2AFD65E5
其實,從中國近代終結王朝國家以后的現(xiàn)代國家構建來看,中國的民族國家性質和多民族國家性質并不構成一個對子,它們之間并不存在互斥關系。如前所述,吳文藻在1920年代就將這一點說清楚了。在近代以來的現(xiàn)代國家構建中,中國按照民族國家的基本原則和國家倫理構建現(xiàn)代國家,并在新中國成立時完成了這一構建過程,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于此,中華民族也完成了自己的現(xiàn)代構建,成為了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民族,即nation-state之nation,從而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同時,組成中華民族的各個民族的地位在新中國也得到了承認,執(zhí)政黨和國家通過制度和政策來保障各個民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的權利,從而使民族國家體制被嵌入了“多民族”的內涵,成為了“多民族的國家”或“多民族國家”。由此可見,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屬性和多民族國家屬性,是依據(jù)不同的邏輯而形成的,并在國家體制中處于不同層次,前者為基礎屬性,后者為次級屬性。它們之間形成了底層邏輯與延伸邏輯的關系,相互結合、相互補充,從不同的側面或層次來凸顯當代中國國家體制的立體性和復雜性,它們并不相互矛盾。
其次,社會政治身份悖論的化解。從民族國家在人類歷史上首先于歐洲出現(xiàn)的情況來看,民族國家與國民身份之間存在著內在的、本質的聯(lián)系,民族國家的基本原則、基本倫理和體制機制皆以國民身份的構建和充實為基礎。離開了國民這個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民族國家或現(xiàn)代國家的國家倫理和體制機制就會處于懸空狀態(tài)。中國歷史上既沒有“國民”概念也沒有國民身份,只有“臣民”概念和臣民身份,并以這樣的臣民身份支撐了王朝國家的體制機制。中華現(xiàn)代國家構建開啟后,便促成了一個將臣民身份轉化為國民身份的社會政治進程,通過人口國民化而塑造國民身份,從而為民族國家或現(xiàn)代國家的構建創(chuàng)造了基礎性條件。新中國成立后,國內全部人口在法理上皆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國民,其權利受到國家的保障,并通過自身對國家的支持和認同而為新的國家體制提供道義上的正當性。但新中國成立初期,由于特定的需要,黨和國家全面強調國家和社會的人民性,推動構建了多樣化的次級社會政治身份,國民身份雖然為國家體制奠定了道義基礎和體制基礎,卻逐漸被置于模糊的境地,即使以“公民”概念取代“國民”概念后情況也沒有太大的改變。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各種次級身份卻清晰而活躍,并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實實在在的作用。近年來,除民族身份以外的其他次級身份日漸淡化,國民身份則在現(xiàn)實生活和學術研究中日漸凸顯。這樣一來,在社會政治身份的討論中,國民身份與民族身份就常常被放置在一起,它們之間的矛盾或互斥關系也被強化,從而形成了一個悖論。
顯然,這樣的社會政治身份悖論是由于特定的歷史條件導致的錯置或錯配而形成的。在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體制中,每個人的基本身份就是中國的國民或公民。每個人由于與國家的權利義務關系而獲得自己的國民或公民身份,經由國家政權而獲得權利保障,并對國家承擔相應的義務,而國家則以一元性的國民權利來構建自己的體制機制。但是,所有國民在同屬中華民族的同時又分屬于國內56個民族,因而具有了民族身份,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又由于其權利受到國家制度和政策的加持而具有特別的意義。由此來看,這兩種身份是基于不同的邏輯而形成的,并且在國家的社會政治身份體系中處于不同的層次。國民是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民族身份是在國民身份基礎上形成的一種次級身份。如果不是有意為之,它們之間其實并不存在互斥關系。民族身份在國民身份的基礎上形成,并附著于國民身份之上,反過來又豐富了國民身份的內涵。
再次,權利保障悖論的化解。當代中國在立國之時便以民族區(qū)域自治來保障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不僅將民族區(qū)域自治確立為國家的基本制度,而且也將其確定為解決國內民族問題的政黨政策,從制度和政策兩個方面對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進行保障,從而為國家體制注入了“多民族”的內涵,做實了國家體制的多民族性質。這樣的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受益方在滿足感基礎上形成的正向反饋又給政策方以極大的鼓舞。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訴求被持續(xù)拉高,一些人甚至形成了少數(shù)民族特殊論的錯誤觀念,并基于此提出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利益訴求,乃至將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絕對化,從而將某些權益要求無法滿足的問題凸顯了出來,并常常將少數(shù)民族的某些權益要求無法在現(xiàn)行體制中得到滿足的特稱判斷擴大為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無法得到滿足的全稱判斷,由此形成了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中的悖論。顯然,這樣的悖論是在一個歷時態(tài)的過程中形成的,其間又將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中的問題擴大化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悖論的出現(xiàn)既有一定的客觀依據(jù),也有主觀上將矛盾擴大化的原因。
誠然,中國作為多民族國家,尊重各個民族的權利,堅持民族平等原則,因而就必須對各個民族的權益加以保障。保障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堅持民族平等、團結,是國家體制的必然要求,也是國家統(tǒng)一和穩(wěn)定的客觀需要。問題是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要求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有自己演變的內在邏輯,總體來看是不斷走高的??墒牵F(xiàn)行國家體制對國內各個民族利益訴求的滿足是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既要受國家統(tǒng)一和穩(wěn)定要求的硬性約束,也受特定歷史條件下資源和能力的限制,不可能無限滿足國內各個民族的所有利益訴求。因此,在堅持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原則的同時,也需要對少數(shù)民族的利益訴求進行必要的規(guī)制。首先,今天中國的56個民族已經組成一個更大的民族即中華民族,它們各自都與歷史上曾經的狀態(tài)不同,也不是獨立的民族,每個民族的利益訴求都要受到中華民族和統(tǒng)一國家的雙重制約。其次,各個民族的利益訴求也會受到與其他民族共處時所形成的相互關系的制約,以及國家的憲法和法律的限制。今天在實踐層面也可看到,在滿足少數(shù)民族權益要求時越來越強調“合法”的要求,并且要根據(jù)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要求對其正當性進行判斷,同時還要根據(jù)各個民族的差異性與共同性的關系來梳理和規(guī)范各個民族的利益訴求。有了這樣一系列的規(guī)制,少數(shù)民族權益保障中的這個悖論就能得到消解。BA4DB87E-0F9F-43E9-B55E-D0EA2AFD65E5
七、結語
對中國自己國家的類型或屬性作出清晰、準確的述說,是中國政治學必須承擔的使命,也是國家建設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然而,對于中國從古至今的國家屬性進行全面、完整認知的問題,卻至今尚未最終解決。
在國家類型的認知問題上,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即近代以來形成的各門社會科學皆受到西方民族國家體系和自然科學知識體系的深刻影響。關于國家的各種描述和分析,更是受到西方民族國家的構建、原則、倫理和機制的深刻影響,甚至所使用的概念工具和遵循的知識邏輯皆源于西方。對于中國歷史上自夏至清的歷代政權的敘事,也是將歷史上一直存在的“朝代”論述與西方的王朝國家論述結合而進行的,而且這樣的結合基本上不存在違和感。于是,王朝國家的敘事便被廣泛采用,并且通過這種敘事對歷史上的國家政權進行了全面論述,大致上將歷史上的國家類型或國家屬性說清楚了。
但是,對于清王朝滅亡后的國家類型或國家屬性的認知,卻經過了一個較長的過程,其間還有曲折和反復。19世紀末現(xiàn)代國家觀念被引入國內時,其所指就是民族國家。孫中山提出的“中華民國”概念,尤其是辛亥革命所建立的政權,皆以民族國家的原則、倫理和體制為依據(jù),憲制性文件中關于國家性質的規(guī)定遵循的也是民族國家的原則和倫理。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敘事突出了國家的人民屬性、階級屬性,所以民族國家的問題長期被擱置。近年來通過對國家屬性問題的全面討論,中國近代以來建立的國家類型以及當代中國的國家類型皆是民族國家的判斷才逐漸獲得了共識,當然不同的看法也仍然存在。
關于當代中國多民族國家的定性由來已久并得到了官方文獻和學術文獻的充分肯定,但這個判斷長期以來是基于經驗事實而得出的,并未進行深入的理論論證,因而多民族國家作為一種國家類型的地位始終未能確立。近年來隨著對這個問題認識的深化,尤其是將多民族國家確定為一種國家類型以后,一些深層次的認識問題便橫亙在研究前行的路上。本文提出的幾個悖論,就是其中的關鍵問題。只有對這些問題進行全面的梳理和分析論證,才能對中國的多民族國家屬性進行準確的認知,從而將中國的國家論述繼續(xù)向前推進。顯然,這樣的目標不可能一蹴而就,還需要更長時間和更多人的努力。
注釋:
①② 譚力、李海生:《中國早期的國家形態(tài)與國家觀念》,《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
③ [美]約瑟夫·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xiàn)代命運》,鄭大華、任菁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
④ 葛兆光:《什么時代中國要討論“何為中國”?》,《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6期。
⑤ 黃興濤:《現(xiàn)代“中華民族”觀念形成的歷史考察——兼論辛亥革命與中華民族認同之關系》,《浙江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
⑥⑦ 吳文藻:《民族與國家》,《留美學生季報》1927年第3期。
⑧ 《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2頁。
⑨ 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55頁。
⑩ 參見周平:《多民族國家國家整合的邏輯》,《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多民族國家是怎樣的一類國家》,《江漢論壇》2021年第10期。
{11} Hans-Rudolf Wicker, Rethinking 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 The Struggle for Meaning and Order in Europe, Oxford: Berg, 1997, p.61.
{12} [英]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力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45頁。
{13} [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頁。
{14} 這里所說的人口的基本社會政治身份,不同于近年來在西方廣泛流傳的主觀身份。以主觀的自我認定為特征的身份,即identity,不過是社會個體表達自我態(tài)度的一種方式,并不具有塑造社會行動者的功能,不能成為基本的社會政治身份。與之不同,由人口個體與國家的權利義務關系所確定的身份,是一種具有客觀性的社會機制,即status所表達的身份。這兩種身份是完全不同的。
{15} 參見周平:《中華現(xiàn)代國家構建中的人口國民化》,《江漢論壇》2020年第12期。
{16} 參見周平;《中國民族構建的二重結構》,《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1期;《中華民族的“全民一體”屬性》,《思想戰(zhàn)線》2021年第1期。
{17} 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1921.7—1949.9)》,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前言”第10頁。
{18} 這種政策取向問題上的“民族主義”,專指政策過程中偏重于少數(shù)民族利益或維護少數(shù)民族利益的取向,是描述性的而非價值性的,不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參見周平:《中國民族政策價值取向分析》,《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0年第2期。
{1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82頁。
{20} 這種效應是18世紀法國哲學家丹尼斯·狄德羅發(fā)現(xiàn)的。其基本的涵義是,一個人在沒有得到某種東西時心里是很平穩(wěn)的,而一旦得到了卻又想要更多。此種現(xiàn)象十分常見,是人類需要層次演進規(guī)律的具體表現(xiàn)。這樣一種愈得到愈不足的效應,就被稱為“狄德羅效應”。
作者簡介:周平,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云南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云南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首席專家,北京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員,云南昆明,650091。
(責任編輯? 劉龍伏)BA4DB87E-0F9F-43E9-B55E-D0EA2AFD65E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