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紅 蘇菡喬
摘 要:《刑法修正案(十一)》增加催收非法債務罪,是對當下以高利貸為代表,以締結非法債權債務關系為核心的一系列不法現(xiàn)象的立法回應。本罪從手段行為出發(fā),通過對催討上述非法債務時所采取的不正當手段進行刑事規(guī)制,達到治理市場亂象,穩(wěn)定社會秩序,保障人民安寧之目的。催收非法債務手段行為的復雜性拓展了本罪構成要件的邊界,提高了對本罪進行構成要件解釋的理論難度。對本罪進行合理解釋,可從以下路徑出發(fā):首先,通過厘清“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這一構成要件要素,確定本罪的適用前提;其次,把握本罪的核心法益,將本罪與其他侵犯人身、財產(chǎn)法益的類罪相區(qū)分;最后,通過對法條進行體系解釋,厘清本罪與尋釁滋事罪的關系。
關鍵詞:催收非法債務罪 復合法益 競合關系
一、問題的提出
我國正處于社會發(fā)展的關鍵時期,社會風險易發(fā)多發(fā),擴散速度快,防控難度大,必須堅持總體國家安全觀,切實增強駕馭風險本領,著力防范化解社會治理領域的各種風險。[1]刑法作為保障社會安全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近年來刑事立法呈現(xiàn)出積極主義態(tài)勢,以回應社會風險治理的迫切需要。其中,《刑法修正案(十一)》增設刑法第293條之一,對非法催討債務領域中多種犯罪行為進行專項立法,是刑事立法積極回應社會治理需要的規(guī)范回應。
[基本案情]自2016年以來,王某1在象山縣以金橋公司名義,要求借款人提供汽車抵押向借款人收取6%-15%的月利息并以利息在放款時預先在借款本金中扣除的方式,非法從事高利放貸業(yè)務。在提供車輛抵押時,王某1要求借款人提供車輛備用鑰匙,并于抵押車中安裝GPS。王某1為公司負責人,先后招募被告人姜某、王某新等人為員工。在借款人不及時還本付息時,姜某、王某新等人受王某1指使,強行將借款人抵押的車輛拖回,并以抵押的車輛相要挾,向借款人催討本金、利息。具體事實如下:(1)2017年2月,鄭某以馬自達轎車向金橋公司抵押借款。為討要欠款,2017年6月,王某新等人強行拖走上述車輛。(2)2017年上半年,李某以捷豹轎車向金橋公司抵押借款。為討要欠款,2018年上半年,姜某、王某新強行拖走上述車輛。(3)2017年6月,劉某以起亞轎車向金橋公司抵押借款。為討要欠款,2017年10月,姜某、王某新及王某1、舒某在寧波市鄞州區(qū)老廟工地停車場強行拖走上述車輛。(4)2017年7、8月份,王某2以雷克薩斯轎車向金橋公司抵押借款。為討要欠款,2018年6、7月份,姜某、王某新及王某1等人在寧波市鎮(zhèn)海區(qū)莊市一小區(qū)地下車庫強行拖走上述車輛。2021年8月3日,姜某、王某新自動至象山縣公安局投案,并如實供述了上述犯罪事實。
本罪罪狀與尋釁滋事罪、搶劫罪、敲詐勒索罪、非法侵入住宅罪等眾多罪名存在交疊,在行為表征上缺少構成要件個別性,罪狀存在模糊不清之處,對其構成要件進行一定程度的明確確有必要。對催收非法債務罪進行解釋,首先,應厘清本罪適用前提,界定本罪“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這一構成要件要素;其次,要把握本罪法益的“質”與“量”,將本罪與其他侵犯人身、財產(chǎn)法益的類罪名相區(qū)分;最后,本罪作為在立法體例上附于刑法第293條之后的罪名,需明確其與尋釁滋事罪在適用上的位階關系。
二、催收非法債務罪的適用前提:如何界定本罪中的“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
本罪的適用場域為催討非法債務,如何界定“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是解釋本罪的前提。
對于高利貸的認定,立法機關指明:“對于違反國家規(guī)定的借款利率,實施高利放貸產(chǎn)生的債務,就屬于本條規(guī)定的非法債務?!盵2]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2019年意見”)將非法放貸界定為違反國家規(guī)定,未經(jīng)監(jiān)管部門批準,或者超越經(jīng)營范圍,以營利為目的,以超過 36% 的實際年利率[3]經(jīng)常性地向社會不特定對象發(fā)放貸款,擾亂金融市場秩序的行為。
本罪中“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的核心特征是其不能通過公力救濟途徑得到法院的支持。上述特征使得對非法債務進行考察常與催討人的非法占有目的聯(lián)系在一起。有學者認為,要使刑法第293條之一的規(guī)定具有正當化依據(jù),只能將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行為限定為行為人以暴力、脅迫等手段催收基于非法行為所產(chǎn)生的合法本息,行為人催討超出法律規(guī)定范疇的高額利息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將轉化為搶劫、敲詐勒索等財產(chǎn)犯罪。[4]還有學者指出,應從法秩序統(tǒng)一的角度出發(fā),結合202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依據(jù)4倍市場報價利率(LPR)等標準,對本罪中的“非法債務”進行精細劃分。[5]
筆者不同意上述觀點,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解釋重點并不在于對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考察,理由如下:
其一,就每一高利放貸行為論,對于同一借款協(xié)議下的本金、合法利息與非法利息,催討方在實施催收行為時,在主觀方面往往態(tài)度一致,不會特別區(qū)分。本文案例被告人為催討高利放貸所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強行將借款人抵押的車輛拖回,以此向借款人催討本金、利息。在實行催討行為時,被告人并未向當事人表明其催討的債務屬于相關規(guī)定的哪一區(qū)間。與此同時,司法機關在認定本罪名時,也未對非法債務的本金與利息進行多層次認定,而是將被告人對其所催討債務的數(shù)額所存在的認識歸屬為概括性認識。
其二,本罪中的非法債務催討往往由“外包型催收團體”實施,查明催討者本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在司法實踐中存在相當程度上的困難。[6]如本案所示,本罪被告人姜某、王某新作為金橋投資公司員工,屬于典型“外包型催收團體”成員,拖走車輛的非法債務催討行為僅為“奉命辦事”,談不上對財物具有明確的非法占有目的。
其三,本罪在罪名體系地位上屬于擾亂公共秩序的犯罪,其規(guī)制的重心在于催收非法債務的不法行為模式,而非行為人的非法占有目的。與財產(chǎn)犯罪不同,本罪的成立并不要求催討行為與債權實現(xiàn)之前存在強因果聯(lián)系,在此類情形中,行為人對于進行催討行為的當時實現(xiàn)財物轉移往往并不抱希望,催討行為旨在造成一種持續(xù)的強力壓迫狀態(tài),這種壓迫狀態(tài)是催討非法債務手段行為社會秩序危害性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本罪規(guī)制的重心所在。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民事或行政法律法規(guī)針對非法債務以及高利放貸的相關規(guī)定,往往變化較大,這使得其與刑事規(guī)范銜接不暢。以高利放貸本身為例,“兩高兩部”出臺的2019年意見,其利率標準參照了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中“以24%和36%為基準的兩線三區(qū)”[7]的標準。然而,“兩線三區(qū)”標準在2020年被“市場報價利率(LPR)的4倍”所取代。如果對催討行為之對象的界定過于嚴苛,那么這一刑民交叉領域在認定上必將存在困難。
三、催收非法債務罪的核心法益:本罪與其他侵犯人身、財產(chǎn)權類罪關系的處理
隨著科技進步和社會生活的變遷,非法催收行為群不斷豐富,其所觸犯的法益日趨綜合化,不僅包括債權人及其利害相關人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也包含對社會管理秩序與經(jīng)濟秩序的破壞。過去以公民權益為核心的、焦點單一的法益界定方式已不能全面涵蓋本罪法益。在認定非法催收債務罪這類罪狀樣態(tài)復合型的罪名時,應以行為發(fā)生的場域為核心,綜合此場域下不法行為的共性,對本罪所針對的復合法益進行厘定,以區(qū)別于其他與之相似的、法益較單一的人身與財產(chǎn)犯罪。
同時還應注意,近年來討債組織往往具有“不拘禁、不打人,衣服穿著正常,不顯露黑惡標志,采取催討措施溫和,態(tài)度和氣”[8]的特征。在刑法第293條中,也囊括了將恐嚇、跟蹤、騷擾他人”這類不會造成非常嚴重的身體傷害或財產(chǎn)損失的手段行為。結合“舉輕以明重”的入罪原則,上述規(guī)定意味著沒有達到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故意傷害罪入罪條件的催討行為,也有可能達到本罪所規(guī)定的“情節(jié)嚴重”。
據(jù)此,處理本罪與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以及故意傷害罪的競合關系時,應準確評估本罪中的“情節(jié)嚴重”是否達到了上述三罪的入罪條件,分情況處理:其一,如果催討非法債務行為中的情節(jié)較重已經(jīng)達到了上述三罪中“情節(jié)較重”情形,此時二罪屬于包攝型法條競合關系,由于本罪適用場域特殊,在二者之間屬特殊法,應適用“特殊法優(yōu)于一般法為原則,重法優(yōu)于輕法為補充”這一規(guī)則;其二,如果催討非法債務行為中的“情節(jié)較重”并未達到上述三罪的構成條件,但屬于治安處罰的情形,此時二者為擇一關系,這類行為只構成本罪;其三,催討非法債務行為中的“情節(jié)較重”,既包括三罪中屬于情節(jié)較重的情形,也包含原本在上述三罪中屬于“情節(jié)輕微危害不大”應當按照治安處罰法處罰的違法行為,此種情況下,應遵循重罪吸收輕罪的原則,按照第一類情形,以“特殊法優(yōu)于一般法為原則,重法優(yōu)于輕法為補充”這一規(guī)則處理。
本案中,被告人采取扣押債權人財物的方式進行債務催討,此類行為造成了債權人生活上的不便,侵犯了債權人對其財物所有權的正常行使,完全符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軟暴力”意見》)第2條第1項所規(guī)定的“霸占財物”,屬于“軟暴力”的通常表現(xiàn)形式。催討人雖采取了對物的強制手段,但其行為對于債權人的心理尚未造成脅迫,故其不屬于本罪第1項中的“使用暴力、脅迫方法”,而接近本罪第3項所規(guī)定的“恐嚇”或“騷擾”他人。綜上,本案中當事人的行為與其他侵犯人身、財產(chǎn)權類犯罪不存在包攝關系。盡管如此,本案中的行為還可能與尋釁滋事罪發(fā)生競合,上述二罪的關系也是對本罪進行解釋的重要面向,下文中將予以討論。
四、催收非法債務罪的規(guī)范體系:本罪與尋釁滋事罪關系的處理
關于本罪與尋釁滋事罪的關系,有觀點認為,由于二者對主觀要素的要求不同,本罪與尋釁滋事罪之間互相獨立,不存在競合關系。近年來的司法實踐中,許多因民間高利借貸而引發(fā)的此類“軟暴力”事件,往往因《“軟暴力”意見》被納入尋釁滋事罪的范疇,繼而被當作黑惡勢力加以打擊。然而,由于當事人之間確實存在債權債務關系,故催討人的行為存在自力救濟性質,不符合尋釁滋事罪“無事生非”這一主觀要素[9],不宜認定為尋釁滋事罪。本罪的出現(xiàn),填補了“軟暴力”手段催討債務行為的處罰空當,使之實現(xiàn)“罰當其罪”。[10]
本文不同意上述觀點,處理本罪與尋釁滋事罪之間的關系,不能以是否“事出有因”為標準進行簡單劃分,二者在某些情形下,依然可能存在競合關系,原因如下。
首先,根據(jù)司法解釋的相關規(guī)定[11],“事出有因”的行為人,如果“經(jīng)有關部門批評制止、處理處罰”后,仍不“悔改”,繼續(xù)實施上述行為,仍可能按照尋釁滋事罪進行處理。
其次,這類簡單的劃分可能會出現(xiàn)量刑不適當?shù)那闆r。試想,如有行為人以符合尋釁滋事罪構成要件的手段催收合法債務,且行為人不聽勸阻持續(xù)實施上述行為,這種情形下,其可能構成法定刑最高為5年有期徒刑的尋釁滋事罪;若有行為人以同樣手段催收非法債務時,按照上述邏輯,則可能直接構成法定最高刑3年的催收非法債務罪。如對上述二罪的關系進行平面耦合式處理,會出現(xiàn)催收非法債務最終量刑可能低于催收合法債務的情況。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從立法體例上看,本罪作為刑法第293條之一,被附于尋釁滋事罪即刑法第293條之后。二罪名在立法規(guī)定上的附屬關系,在對本罪構成要件進行解釋時應當予以考慮。本罪作為尋釁滋事罪的附屬罪名,在催收非法債務行為情節(jié)十分嚴重,但并未達到侵犯其它人身、財產(chǎn)法益犯罪的入罪標準時,存在突破本罪調整范圍,繼而構成尋釁滋事罪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本罪作為規(guī)定于尋釁滋事罪法條之后的補充性罪名,在“軟暴力”催討情形下,與尋釁滋事罪可能發(fā)生競合。在處理本罪與尋釁滋事罪的競合關系時,應遵循以下原則:一方面,從構成要件要素的角度看,本罪與尋釁滋事罪為特殊法與一般法的關系,在行為人催討非法債務的場域中,應優(yōu)先考慮本罪的適用;另一方面,應注意二罪在立法體例上的附屬關系,明確本罪的補充性作用,在催討非法債務的行為人經(jīng)有關部門勸阻、處罰后,仍“屢教不改”時,應依照舉輕以明重的原則,將該類行為依照尋釁滋事罪的相關規(guī)定定罪處刑,以實現(xiàn)罪刑相適應。
五、結語
《刑法修正案(十一)》通過設置第293條之一“催收非法債務罪”,緩解了以往司法實踐中對于不當催收行為缺少可適用的輕罪的困境。然而,本罪并非處理非法債務催收行為的“萬用良藥”,本罪的正確適用,有賴于對其構成要件進行精細化解釋,即在把握適用前提的基礎上,確定法益內容,明確犯罪構成,準確處理本罪與其他相似罪名的競合關系,在對債務性質與行為情節(jié)進行嚴格認定的基礎上進行定罪量刑。
其一,在把握本罪中“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這一構成要件要素時,應參考2019年意見中的相關規(guī)定,明確非法債務的基本范圍。但應明確,本罪規(guī)制的核心在于催收非法債務場域下的不法行為模式,而非行為人的非法占有目的,在催討目標數(shù)額的認定上不宜過分機械。
其二,在處理本罪與其他侵犯人身、財產(chǎn)犯罪的競合關系時,應依照“舉輕以明重”的入罪原則,精準認定本罪以及其他類罪中的“情節(jié)嚴重”,并遵循“特殊法優(yōu)于一般法為原則,重法優(yōu)于輕法為補充”這一規(guī)則,妥善處理相關罪名之間的競合關系。
其三,在處理本罪與尋釁滋事罪的位階關系時,應注意二罪在立法體例上的附屬關系。不能僅以不法行為人是否“事出有因”這一主觀因素,簡單劃分二罪的適用界限,需明確本罪的補充性作用,避免罪刑不相當?shù)那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