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我到云門鎮(zhèn)的第一天,就認識了擺攤賣夜宵的他。
云門鎮(zhèn)因千年古剎云門寺而得名,寺廟所在的云門街附近匯集了醫(yī)院、車站、賓館、超市,人流量大,在這里賣小炒,生意應該差不了。
他的攤位就在街道拐角處,視野開闊。一柄金黃色圓形大傘籠罩著他用一輛電動三輪車、一組簡易灶具、兩套折疊桌椅打造的“舞臺”,懸掛在傘沿的招牌“可心夜宵”在橘黃色路燈的映照下十分醒目。
我是夜里十點多鐘才到云門鎮(zhèn)的,在云門街選了一間最偏僻、最便宜的房子落腳,略一收拾就出來找吃的。一整天沒吃東西,肚子早唱“空城計”了。空蕩蕩的街頭,只剩他一家攤位,還正收拾桌椅準備打烊,我快步上前,蓬頭垢面的形象,讓他愣怔了一下。
隨便來點吃的吧,餓壞了。我粘住靠椅,連日來的疲憊泛濫全身。
他給我倒了一杯溫開水:你先喝點兒水,潤潤喉嚨。今天備菜只剩一點兒粉條了,給你炒個粉?微胖的臉,笑起來像彌勒佛。
我點點頭。
他擰開鋼瓶打火,藍色的火焰跳躍起來,雞蛋、蔥花的香味旋即鉆入鼻腔。熱騰騰的炒粉端上來,我顧不得吃相,一陣風卷殘云掃盡,大呼好吃,叫他再炒一份,很快又干掉。
冷月懸寺前,灑下如霜的清輝。一個月前,我還享受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卻坐在凄冷的街頭吃著廉價的炒粉,狀如乞丐,不免唏噓嗟嘆。
他開始收攤,我望著招牌問,可心是你老婆?女兒?
他呵呵一笑,我女兒,何可心。
你起的名字?挺文藝。
他微笑著點點頭,打了個哈欠,不再說話,畢竟時間不早了。
在云門街住下,我白天基本不出門,關了手機睡覺,抑或看電視、玩游戲,晚上出來溜達幾圈,順便填飽肚子,慢慢就跟他熟絡起來。凜凜寒冬,提包攜袋者眾,留步吃夜宵的人漸漸少了。即便如此,他依然堅持每晚擺攤,除夕夜也不缺席。我有家不能回,就來他這里吃飯喝酒。
一連下了幾天雪,寺檐瓦梁一排冰凌倒懸于紅墻前,被沿街高掛的大紅燈籠染出剔透的紅。我一口氣喝下一整瓶啤酒,清晰地聽見液體入喉的咕嘟聲。冰涼入肚,頓感舒爽刺激。
何大哥,陪我來一瓶!
他搖頭。
算我請客,我買單。
他說,大過年的,少喝點兒。
我努力地瞪大了眼,就是因為過年才喝!
他妥協(xié)地拿起一瓶啤酒,右手行動流水一通操作,利索地炒好幾個下酒菜?;鸸庀?,他的臉紅通通的。
酒至酣處,我朝著空蕩蕩的大街放肆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何大哥,我的公司沒了,還欠了二百萬外債,親戚朋友催得緊,我,我回不了家啊……我伏在桌上哭得稀里嘩啦。
他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拍拍我肩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他一口飲盡瓶中酒,你不是說我給女兒起的名字文藝嗎?你還別說,高中時代我也算是個文藝青年,創(chuàng)辦校園詩社,擔任社長,與一幫發(fā)燒友去公園搞詩朗誦。剛上高三那年,家中老父病退,我輟學,接替他進廠上了班,然后結婚,生孩子……說到這里,他輕輕地嘆口氣,望了一眼深邃的夜空。
后來廠子倒閉,飯碗丟了。我又去學廚藝,我們夫妻倆開了一家小飯店,起早貪黑勞累奔波,倒也略有盈余。眼看日子越過越好,我老婆卻查出了不治之癥,晚期。我賣掉房子,傾盡所有,也沒能留住她……后來父母也去世了,我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做兩份事,白天在工業(yè)園搬貨裝車,晚上擺夜宵攤,一直到現(xiàn)在……他平靜地述說著,一臉云淡風輕。
孩子呢?
他愣了片刻,說,女兒讀初中時生了一場病,手抖得厲害,抓不住筷子,跑了好多醫(yī)院才確診為帕金森病,醫(yī)生說孩子患這種病的極為罕見……兒子還不錯,現(xiàn)在北京讀大學。
除夕夜的街頭,兩個滿懷心事的男人在寒風中沉默地坐了很久。
春節(jié)剛過,工業(yè)園一些工廠開始復工。他鼓勵我去面試。我刮凈胡子,認真梳理發(fā)型,抖擻精神去應聘,找了一份薪資不錯的工作。他繼續(xù)白天上班,晚上擺攤的生活。
春暖花開,路人如織,云門寺香火氤氳。仿佛一夜間,云門街多了好幾把彩色“大蘑菇”,夜宵攤生意火爆。紅墻內暮鼓晨鐘證智慧菩提,紅墻外阡陌紅塵輾轉悲歡,各自的煙火,卻自有一種奇妙的和諧。
這天晚上,我去找他吃夜宵,卻見他的根據(jù)地已被人“占領”。原來,他帶著女兒去了北京,一邊打工,一邊給女兒治病。
皓月下,穿過云門街的煙火,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