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紹基的碑帖觀念與學書歷程研究

王克千

內(nèi)容提要：在當前展覽中，取法何紹基的書家越來越多，因此有必要對何紹基的書法觀念進行理論研究。本文擬對何紹基的碑帖觀念、學書歷程，以及何紹基學書歷程對當前書壇的啟示進行分析研究，以期對當前取法何紹基的書家有一定啟示。

關(guān)鍵詞：何紹基;碑帖觀念;學書歷程

何紹基一直是書界研究的熱門人物，而從當前各級展覽中發(fā)現(xiàn)，取法何紹基的書法家眾多，且經(jīng)常見到取法何紹基而獲獎的書家。因此在學術(shù)上有必要對何紹基的書學觀念和其學書歷程進行理論分析，以更好地了解何紹基的書學思想，更好地學習何紹基書法。

何紹基（1799—1873），湖南道州（道縣）人，字子貞，號東洲，別號東洲居士、東洲山人，晚號猿叟或蝯叟，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何紹基是清代代表性書家之一，何紹基碑帖皆學，在篆、隸、楷、行、草諸體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貌，被稱為“有清二百余年一人”。當代書法理論家大都將何紹基歸為碑派代表性書家，亦有人將何紹基歸為碑帖融合的代表性書家。經(jīng)考察，何紹基對碑學和帖學有著較為復雜的態(tài)度，在書法實踐中何紹基做到了碑帖皆學。

一、何紹基的碑帖觀念

何紹基對阮元劃分南北書派是持模棱兩可態(tài)度的。何紹基是阮元的門生，“憶余少壯時，喜臨《坐位帖》。廷對策亦以顏法書之，十二刻而畢，為長文襄、阮文達兩師相及程春海侍郎師所激賞，已置第一，旋以語疵落置十一”[1]476。何紹基評價阮元曰：“詁經(jīng)精舍圣湖旁，嶺外仍開學海堂。節(jié)鉞幾人崇學術(shù)，典型百世永馨香。新模重啟珠江秀，后啟彌增壁府光。簪盍暫欣群彥集，海天琴思入蒼茫。”[2]516

阮元提出了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響應(yīng)者眾多。但何紹基對座師阮元的南北書派劃分態(tài)度較為復雜，筆者認為何紹基并非如當前學者所說一味地鼓吹阮元的書學觀念。如有學者在文章說道：“何紹基作為阮元的弟子，對其師甚為推崇，對阮氏《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等碑學理論的闡揚不遺余力。在后來的書法實踐中，何紹基已經(jīng)認識到阮元按地域強分南北書派有些不妥，可是還要為尊者忌，繼續(xù)鼓吹其師的理論?！盵3]其實，何紹基并沒有過多地鼓吹阮元的書學理論。何紹基的論書詩《題周芝臺協(xié)揆宋拓閣帖后用去年題坐位帖韻》說道：“南北書派各流別，聞之先師阮儀征。小子研墨粗有悟，竊疑師論猶模棱?！盵1]479可見，何紹基對南北書派的劃分是持質(zhì)疑態(tài)度的，但是因阮元為其座師，因此何紹基沒有進一步表述自己對南北書派的觀點，但已顯露出“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何紹基在《跋汪鑒齋藏虞恭公溫公碑舊拓本》中說道：“書家有南北兩派，如說經(jīng)有西、東京，論學有洛、蜀黨，談禪有南、北宗，非可強合也。右軍南派之宗，然而《曹娥》《黃庭》則力足以兼北派，但絕無碑版巨跡，抑亦望中原而卻步耳。唐初四家，永興專祖山陰，褚、薛純乎北派，歐陽信本從分書入手，以北派而兼南派，乃一代之右軍也?！盵2]801此段何紹基的論述則顯露出南北兼融的書學態(tài)度，并以歐陽詢?yōu)槔J為歐陽詢以北派分書入手而兼南派風格，被何紹基比作是可以比肩王羲之的書家。

何紹基又有言：“余學書從篆分入手，故北碑無不習，而南人簡札一派，不甚留意?！盵4]貌似是何紹基的書學思想受了清代碑學思想和其座師阮元書學思想的影響，專攻于篆隸（代指碑學）而不甚留意簡札（代指帖學），但是何紹基留下來諸多臨帖之作，如臨摹王羲之《蘭亭序》《懷仁集王字圣教序》《黃庭經(jīng)》、顏真卿《爭座位帖》等，都是其學帖的實證。何紹基的行書創(chuàng)作以《爭座位帖》為根基，拓內(nèi)斂至為開張，在創(chuàng)作技法上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何紹基亦曾臨習《蘭亭序》。何紹基在《題雨舲中丞圣教序第一本》中對《圣教序》評價曰：“二十余年集書罷，乃似將軍一筆寫。想見仁師八法精，前后智素宜方駕。昔嫌姿媚出顧盼，今覺橫奇多變化。肥畫全包血肉豐，細筋內(nèi)注神光射?！盵5]131-132何紹基認為《懷仁集王字圣教序》“橫奇多變化”“血肉豐”“神光射”，雖然表達的是對《懷仁集王字圣教序》的喜愛，但實則是出于對王羲之書法的欣賞。在此之后，何紹基于雨舲處見到另一版本《圣教序》，留有何紹基《題雨舲所藏圣教序第二本》詩一首：“懷仁集書果精選，字字騰空筆筆轉(zhuǎn)。匠心慘淡與聯(lián)屬，架構(gòu)瑰奇不平衍。流傳宋墨能有幾？價值連城矜所鮮。昵古多嫌不變化，效顰容易成枯蹇。我雖微尚在北碑，山陰棐幾粗亦窺。......七佛同龕見一佛，風神完美俏如斯?！盵5]129何紹基認為《懷仁集王字圣教序》字字精妙、“瑰奇”“價值連城”。雖然此時他受到碑學影響，逐漸開始學習北碑，但是其仍感到王羲之書法“風神完美俏如斯”，并有“流傳棐幾千年韻，鐫入青嗣作山鎮(zhèn)”[6]425的感嘆，將流傳千年的王羲之作品作為鎮(zhèn)山之寶，體現(xiàn)出何紹基對帖學的關(guān)注。

由此觀之，何紹基對其座師阮元的南北書派論持較為復雜、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更偏向于南北融合。但是從何紹基諸多論書詩中，他有意強調(diào)自己學習碑學而對帖學不甚留意。這與何紹基的書法實踐是相矛盾的，現(xiàn)流傳下來的何紹基的臨帖作品可說明此點。筆者認為，此時的碑帖融合尚未突破書家的心理障礙，在學碑的風氣下學帖大都是秘而不宣之事。因此這一時期的碑帖融合，只能是書家私下活動，從不言明也不對外宣揚，才造成了何紹基書學理論和書法實踐不相符的現(xiàn)象。

二、從“橫平豎直”到“遒勁欹側(cè)”—何紹基的學書歷程

何紹基在題跋和其論書詩中，多次用到“橫平豎直”一詞，可見“橫平豎直”是何紹基十分推崇的。其書學中的“橫平豎直”思想來源于其父何凌漢，何紹基在《跋崇雨舲藏智永千文舊拓片》中有言：“先文安公藏宋拓本，臨仿有年，每以‘橫平豎直四字訓兒等。余肆書泛濫六朝，仰承庭浩，惟以此四字為律令?！盵7]何紹基在其詩中還曾說道：“先公勤習閱年歲，意境直造鐵葉門。小子肆書漸負荷，謹從平直求矩根。”[2]403可見其父何凌漢對何紹基的書學思想有極深的影響。何凌漢（1772—1840），字云門，號仙槎，湖南永州道縣人，嘉慶十年（1805）一甲三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先后典廣東、山東、福建、浙江、順天府鄉(xiāng)試;曾先后擔任順天府尹、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右侍郎、禮部左侍郎、工部尚書、吏部尚書、戶部尚書等朝廷要職;曾先后擔任山東學政、浙江學政、經(jīng)筵講官等重要職務(wù)（《清史稿·列傳一百六十一·何凌漢》）。嘉慶十年（1805），何凌漢授翰林院編修，嘉慶十一年（1806）接家眷入京，時何紹基8歲，父親的學書經(jīng)歷必定對何紹基的書學觀念產(chǎn)生影響，何凌漢的習書經(jīng)歷必將影響年輕的何紹基。何凌漢曾深入臨習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智永《千字文》，并深入研習顏真卿書法。因此可以想見，何紹基書法入門是受到了其父何凌漢學書經(jīng)歷的影響，而何紹基終生喜好顏真卿即為實證。從何凌漢的學書經(jīng)歷可以看出其取法對象都是較為平整的書法風格，符合其對何紹基“橫平豎直”的訓導。因此可以斷定年輕的何紹基也取法較為平直的書法路數(shù)，在其評論顏真卿的言論中也反映出了何紹基的“橫平豎直”書學理念，其在《久不作小字，舟中試為之》中說“又聞魯公書，橫平而豎直”，對顏真卿所書《中興碑》評價道：“外觀筆勢雖壯闊，中有細筋堅若絲。......唐人書易北碑法，惟有平原吾所師?！盵6]660綜上所述，何紹基年少時學書因受其父何凌漢的書學思想影響，其書法取法和審美取向趨向于“橫平豎直”的平和書風一路。5EE79A92-F3C3-4D55-ACD3-F87D38C9D1A5

道光十六年（1836），何紹基參加殿試，用顏真卿書法風格答對，獲得了阮元的賞識。在此之前，何紹基已經(jīng)開始進行了金石碑刻拓片的收集并已開始寫篆書，道光二年（1822），何紹基在《晉孫夫人碑書后》中談道：“我昔壬午年廿四，東山使節(jié)日隨侍。遍甄秦后篆分碑，始讀《儀征金石志》?！盵6]274《儀征金石志》即為阮元所編纂《兩浙金石志》，可見此時的何紹基便受到了阮元書學思想的影響。1825年，何紹基偶得《張黑女墓志》宋拓本，何紹基對《張黑女墓志》用功極深：“余自得此帖后，旋觀海于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戌入都，丁亥游汴，復入都旋楚，戊子冬復入都，往返二萬余里，是本無日不在篋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賞，所獲多矣。......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購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盵5]51“肄書搜盡北朝碑，楷法原從隸法遺。棐幾名香供《黑女》，一生微尚幾人知！”[5]137此時何紹基已有化篆分入楷書的思想，在此之后的數(shù)十年，何紹基遍臨上自周秦兩漢古籀篆、下至六朝北碑，“余學書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則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緒，知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為正軌”[5]65。何紹基目前流傳下來的作品中有多次遍臨歐陽通《道因法師碑》、李北?！抖酥菔矣洝贰堵瓷剿卤罚约啊动廁Q銘》《張遷碑》《衡方碑》《禮器碑》《曹全碑》《乙瑛碑》《西狹頌》《史晨碑》《華山碑》《石門頌》《武榮碑》，篆書有《石鼓文》《毛公鼎》《楚公鼎》《宗周鐘》《叔邦父簠》等，楊翰在《息柯雜著》中對何紹基的評價，可以說十分全面地概括了何紹基的學書歷程：“貞老書專從顏清臣問津，積數(shù)十年功力，探源篆隸，入神化境，晚年尤自課勤甚，摹衡興祖、張公方多本，神與跡化，數(shù)百年書法于斯一振?！盵5]78何紹基壯年至暮年完成了從“橫平豎直”到“遒勁欹側(cè)”的轉(zhuǎn)化，亦完成了書學思想的轉(zhuǎn)變，終成一代書法大家。

三、何紹基學書經(jīng)歷對當代書法取法的啟示

何紹基的學書經(jīng)歷從“橫平豎直”到“遒勁欹側(cè)”，暗合了孫過庭在《書譜》中所言：“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背跎鏁ㄕ邞?yīng)當學習平正一路的書法，不可一入門便追求險絕，不可有急于求成、走捷徑，應(yīng)當扎實地走好每一步，深入臨摹古人法帖，融會貫通之后再逐步形成自己的書法風格。何紹基臨帖之時，每種臨習的字體都是上百通，堅實的臨摹基礎(chǔ)是書法創(chuàng)新的源泉。當前展覽中，急功近利者眾，抄襲今人的作品大有人在，甚至臨摹古人冒充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也存在。以何紹基的學書經(jīng)歷來比照此類急功近利之人，無疑給他們當頭一棒。

馬宗霍評價何紹基書法曰：“真能集分之成者，要惟何蝯叟。世咸知其行楷之妙，出于平原《蘭臺》與《黑女志》，實則皆由篆分溯源，故氣渾而韻厚，暮年分課尤勤，東京諸石，臨寫殆遍，多或百余通，少亦數(shù)十通，每臨一通，意必有所專屬，故一通有一通之獨到處，積之既久，各碑神理，皆得之于心而應(yīng)之于手，及乎自運，奔赴腕下，不假繩尺，和以天倪，觀其所書《易林》，甄陶萬象，孕育百靈，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矣。”[8]何紹基平生喜好《瘞鶴銘》，因為它有南北兼融之勢：“自來書律，意合篆分，派兼南北，未有如貞白此書者?！盵1]884“合南、北二宗，為書家度盡金針，前惟《黃庭》，后惟《化度》，中間則貞白《鶴銘》、智永《千文》耳?！盵2]795何紹基晚年的書學思想欲融南北為一體，從其留存作品觀之，可謂碑帖融合的先行者。時至今日，碑帖論辯已只是學術(shù)思想的爭論，當前書壇在學習碑帖之時，已經(jīng)不分或不強調(diào)自己是專取帖學或碑學。參照何紹基的書學經(jīng)歷，碑帖皆可學，重點是如何融入自己的書學思想、形成符合時代審美的書法風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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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馬宗霍.書林藻鑒[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5：343.

約稿、責編：金前文5EE79A92-F3C3-4D55-ACD3-F87D38C9D1A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