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鹿園
關鍵詞:元好問 金代 傳論 闡論
金源王朝在時間上與南宋存在大量重合,因其為女真族所建,難以獲得文化的正朔地位認同,使得后世解讀金源文壇時難免帶有對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他者化認知偏見,即重點強調(diào)當時文人受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影響,而忽略金源文人與傳統(tǒng)文人間的相通性。這一現(xiàn)象,使得當前讀者對本就文獻較少的金源文人形象的認知又多了一層隔膜。胡傳志《元好問傳論》(中華書局2021年版;編者按:以下簡稱《傳論》,本文引自該著的內(nèi)容,均在引文后標明頁碼)正是打破既有認知隔膜的力作,作者憑借其扎實的文獻與細微的筆觸,呈現(xiàn)出元好問及其時代的方方面面,展現(xiàn)出金源文人日常生活、交往過程中鮮活的形象,既是一部兼具學術性與可讀性的優(yōu)秀傳論作品,又是對近二十年來元好問研究成果的里程碑式展現(xiàn)?!秱髡摗钒舷聝删帲荷暇幰栽脝柹綖槌霭l(fā)點,通過生動翔實的語言梳理其一生軌跡;下編則分主題從元好問的詩學創(chuàng)作、序跋特點、史學貢獻、醫(yī)學認知、民族交往等多個角度對元好問的經(jīng)歷展開專題研究。二者相互補充,各有側(cè)重,形成對元好問形象縱向變化與橫向特點的結(jié)合,兼顧閱讀體驗感與學術價值。以下從敘述方式、文獻特色及語言風格三個角度對《傳論》的風格特色予以論述。
謀篇布局:時間維度與專題維度的巧妙結(jié)合
《傳論》上編在梳理元好問一生行跡時,并不局限于對元好問的生平經(jīng)歷做單純線性描寫,而是常能突破時空限制,將專題維度巧妙融砌于時間維度之中,通過二者結(jié)合的方式展現(xiàn)元好問的方方面面,謀篇布局間頗具匠心。如首章《稱謂種種》,作者既不因襲傳統(tǒng)傳記傳論體式的自然敘述法,由元好問的出生到少年時期的敘述,亦不用古代傳統(tǒng)紀傳中先敘祖輩的方式,講述元好問的遠祖及前輩名人等,而是別開生面,盤點元好問的多種稱謂。前半部分論述元好問自稱情況,在文中對元好問的姓名字號以及衍生而出的七種別號即“遺山山人”“遺山居士”“遺山真隱”“遺山道人”“遺山老子”“遺山老人”“遺山詩老”,五種地望署名即“太原元某”“并州倦客”“新興元某”“河東元某”“河南元某”,官銜署名如“儒林郎、權國史院編修官元某”“儒林郎、南陽縣令、武騎尉、賜緋魚袋元某”“前進士河東元某”等稱謂的使用情況一一加以考索,并對其內(nèi)在含義做詳盡分析;后半部分論述他人對元好問的稱謂,對元好問不同年齡、不同身份群體對元好問所用的稱謂諸如“臞元”“紫芝”“元子”“遺山先生”背后的內(nèi)涵加以解讀,并對部分難以解讀的稱謂如耶律楚材謂“元大舉”、郝經(jīng)謂“元內(nèi)翰”的原因做出考辨與合理推測。這一章看似煩瑣無序,卻能讓讀者直觀感受到從“臞元”到“并州倦客”再到“遺山先生”之間的巨大差異,進而形成對元好問不同形象的大略認知。人際關系千萬重,眾多關系背后,蘊含著元好問形象的復雜性與多樣性。身份視角的多維性,使得《傳論》不同章節(jié)對元好問形象的探索各具側(cè)重。不同的形象交疊在一起,使得讀者在閱讀《傳論》時,對元好問的認知不再止步于“一代文宗”“金源大詩人”等固有印象,轉(zhuǎn)而變得豐滿鮮活,有血有肉,宛如一個親身所見的老友。以身份的多樣性為敘述思路,也貫穿了《傳論》上編,成為呈現(xiàn)元好問一生的主要手段。
自第二章起,《傳論》在不影響元好問生平主要次序的前提下,以專題化的方式描繪其一生的不同特點。為了集中體現(xiàn)出元好問在某一身份下的基本狀態(tài),在部分章節(jié)的敘述過程中,作者往往會將元好問部分生平事跡做提前或推后論述。如第十二章《三為縣令》,記述元好問正大四年(1227)任內(nèi)鄉(xiāng)令、正大六年(1229)代鎮(zhèn)平令、正大八年(1231)任南陽令三次作為地方縣令的身份狀態(tài)。若以時間為序,三次縣令間,元好問尚有一段短期從軍經(jīng)歷,即正大七年(1230)入鄧州移剌璦幕,這一事跡與正大三年(1226)入完顏斜烈幕事跡集中于一處放于第十一章《軍旅生活》,用以全面呈現(xiàn)元好問從軍時期的心理活動及交際情況。但有部分章節(jié)直接打破時間跨度,以主題化的方式論述元好問的某一身份信息。如第十六章《家山情深》,考述元好問對家鄉(xiāng)忻州及其住所的深厚情誼,并擷取不同時期的信息:金朝興定五年(1221)《系舟山圖》題詩活動,即李遹依據(jù)元好問家鄉(xiāng)系舟山風光作《系舟山圖》,元好問及友人劉昂霄、趙元、楊云翼、趙秉文共同為畫作題詩,抒發(fā)元好問與家鄉(xiāng)的關系,蒙古太宗十年(1238)羈管山東之后返歸系舟山的生活交游情況,以及晚年途經(jīng)家鄉(xiāng)之時的唱和回憶。在時間跨度上近三十余年,橫亙元好問近乎半生。而第十八章《元氏子女》對元好問三男五女的生平信息及其與元好問之間的溝通做出詳細梳理,年齡跨度更是從元好問二十歲至其過世,呈現(xiàn)出元好問不同時期對待子女的深厚感情。
有一些章節(jié)以考索為重點,通過文獻信息闡明關聯(lián)疏近。如第五章《姻親貴戚》,側(cè)重于梳理元好問因婚姻所形成的人際關系。該章按照親疏關系,將元好問的婚姻人際圈由近及遠分成“姻親直系親屬”“同宗親戚”“同宗后代”三層關系,由此對元好問兩任妻子形成的婚姻交際圈及其與元好問之間的來往情況做出詳盡考索。文章結(jié)構(gòu)以兩任妻子為論述中心,形成兩個類似于水波狀的擴散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與此章論述敘述角度類似的,還有第四章《師友講習》、第十八章《元氏子女》等。還有一些章節(jié)以詩文句子作為切入點,如第六章《長安之行》以《送秦中諸人引》中的“紈綺氣”作為論述元好問少年出入長安心態(tài)的關鍵。通過對長安之行中元好問詩詞意象的解讀分析,并結(jié)合元好問友人的行為舉止,描繪出元好問年輕時好飲酒作樂、歌舞聲色的少年形象,并由此探求“紈綺氣”對后來元好問創(chuàng)作的深遠影響。與此章論述敘述角度類似的,還有第七章《三鄉(xiāng)詩思》、第十七章《老年奔波》等。
也有一些章節(jié)結(jié)合外部環(huán)境與內(nèi)在處境展開論述。如第九章《史院苦衷》以大量筆墨梳理國史院制度及史館編修官的生存狀態(tài)。通過國史院的俸祿、夜直制度、采錄文字等日常情況,并根據(jù)國史院內(nèi)部的人事糾紛情況即雷淵、李獻能打壓李汾的經(jīng)歷,暗暗呈現(xiàn)出元好問在國史院這一“清水衙門”面對瑣事了無成就的無奈與寂寥,并將此經(jīng)歷與元好問后期史家觀念的形成做出關聯(lián)。與此章論述敘述角度類似的,還有第十一章《軍旅生活》、第十二章《三為縣令》等。還有一些章節(jié)以前后對比方式做對應論述。如第十四章《聊城新變》,以一個“變”字著手,一方面通過對比,考述元好問因朝代之變形成身份由官僚至羈管對象之變,再到元好問心境的變化,轉(zhuǎn)而形成元好問搶救保存金源文化、品評文藝等行為。另一方面則在變中尋求不變,即元好問日常生活的繼續(xù)性、熱衷詩詞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以及對金源一代強烈的認同感與使命感,通過鮮明對比,闡發(fā)羈管聊城時期元好問的經(jīng)歷對其成為“一代宗工”的重要推動作用。
專題化為主的敘述方式,使得傳記部分不再完全受制于時間線性,促使每一章的敘述方式因主題而異,形成不拘一格、以點帶面的敘述方式。通過對每一章的重點的規(guī)劃與構(gòu)思,形成每一章的次級論述脈絡,并由此生發(fā)出不同的論述角度與論述結(jié)構(gòu),蘊含了作者在元好問研究中的獨到眼界。對于傳論體式而言,這無疑是一種頗有開拓性的創(chuàng)新,不僅使傳記體式避免受時間因素掣肘,以較大篇幅對其中重點內(nèi)容做出詳盡描述,以此全方位地展現(xiàn)元好問在其某一身份位置下的所思所感,也暗含了胡先生對元好問的學術關注點,為《傳論》學術價值的呈現(xiàn)提供了良好的基礎。
文獻征引:兼具深度與廣度的立體認知
文獻是研究的基礎,甚至一定程度上能夠左右研究的具體角度及方法。胡先生在金代文學領域深耕多年,成果宏富,對金人文學作品、金代文壇風貌及宋金文壇關系等研究領域具有開拓之功。正是這樣的學術積淀,使得《傳論》敢于在相對單薄的金代文獻基礎上知難而進,通過深入扎實的文獻材料,對元好問及金代文化風貌的點滴細節(jié)加以考述。《傳論》扎根文獻的特色,體現(xiàn)于在傳統(tǒng)文獻之外的獨特考索,總結(jié)起來有以下四點:
第一,重視對筆記小說文獻的運用。筆記小說文獻具有以下兩大特征:一是個人化的特征,這一特征使得同一事件在不同筆記小說之中的記載存在巨大差異,為解讀同一事件提供了不同的視角,使后人對歷史現(xiàn)象的認知更為全面多樣。二是細節(jié)化特征,筆記小說對事件的詳細記載、依據(jù)史實的合理化虛構(gòu),往往能夠顯示出時代特有的態(tài)度與觀念。因此筆記小說文獻有較大使用價值,但也對研究者的文獻甄別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金代反映元好問同時期筆記小說的文獻相對集中,即劉祁的《歸潛志》與元好問的《續(xù)夷堅志》?!稓w潛志》是劉祁的所見所聞,記載了金后期的文壇風貌?!秱髡摗凡蓴X其中對趙秉文、劉從益、李純甫、辛愿、李獻能、雷淵、李汾等金后期文人嬉笑怒罵的記載,并將其與《金史》《元史》等正史及元好問詩文信息做互證,促成對元好問同時期友人性格及心態(tài)的詳盡描寫?!独m(xù)夷堅志》為元好問依據(jù)南宋洪邁《夷堅志》體例而形成的志怪小說集,雖在文體上屬于志怪小說,卻不乏金代文壇軼事奇聞及文人交往文獻信息,而據(jù)其敘述,也可了解元好問的觀念態(tài)度,成為探求元好問的重要資料。如第三章《父兄淵源》以《續(xù)夷堅志》卷二《背疽方二》對庸醫(yī)的抨擊,以及因“為人子而不知醫(yī)”而“漸恨入地”,言元好問對元泰病故的遺憾懊惱(第33頁)。
第二,重視對墓志銘文獻的運用。墓志文獻一方面有助于展現(xiàn)傳主的生平情況,另一方面則有助于反饋墓志作者與墓主之間的關系,甚至成為判斷墓志銘作者交游活動的重要渠道?!秱髡摗吩敱M分析了元好問所撰墓志信息,對文本內(nèi)容及元好問的情感傾向加以解讀,使其行文內(nèi)容豐富而細致?!秱髡摗芬矊ζ渌娜怂髂怪居兴P注,如依據(jù)王惲《大元故蒙軒先生田公墓志銘》描繪金亡后逃難而亡的慘?。ǖ?79頁);又如通過李均所撰《張守仁墓志》論述金前期的簽軍制等(第139頁),維度多樣,令人信服。
第三,重視對異代文獻的運用。《傳論》并不局限于金代文獻,而是利用傳統(tǒng)文獻進行上下求索。通過詩話文獻解讀元好問生平及詩歌價值,如解讀《感事》“豬嘴關前是鬼門”一句時,借用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北宋《桐江詩話》中對“豬嘴關”軼事的記述,歷數(shù)王景亮口無遮攔地為呂惠卿、邵篪起不雅綽號,以至于最終因此丟掉性命的結(jié)局,用以說明元好問《感事》詩因激憤情感而措辭過厲,有失忠厚之道(第126頁)。又如借用清趙翼《甌北詩話》“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及其《題元遺山集》的名句“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評價元好問汴京被圍時喪亂詩的藝術價值(第172頁)。《傳論》也對后世文獻記載中蕪雜之處作出辨析。如在考察元好問女兒元嚴生平經(jīng)歷時,對元初蔣子正《山房筆記》、明萬歷楊維岳《忻州志》著錄信息中的錯訛予以分析,并對明人江元禧《玉臺文苑》誤系于元嚴名下的《風雨圖贊》《風竹圖贊》情況做出考辨(第233頁)。通過詳細論證,剔除后世對元嚴的附會與闡釋,還原其本來風貌。
第四,重視對學術新成果的運用。學術研究本就是在不斷積累下逐步邁進的過程,近十年來,金代文獻的整理工作成果頗著,如《元好問詩編年校注》(2011)、《元好問文編年校注》(2012)、《趙秉文集》(2014)、《金代詩論輯存校注》(2017)、《王若虛集》(2017)、《河汾諸老詩集》(2017)、《中州集校注》(2018)、《郝經(jīng)集編年校注》(2018)等,使得金代文壇風貌逐步明晰。而2020年《金史》修訂本的面世,更為研究金源一代的學者們貢獻了重要的正史文獻,意義重大。《傳論》扎根于以上成果,對文獻文本進行了詳盡分析,由此使得全書論述舉重若輕,游刃有余?!秱髡摗愤€參考了部分元代文獻成果如《王惲全集匯?!罚?013)、《劉因集》(2017)、《元朝名臣事略》(2019)等,并綜合參考了金元研究的前沿論著成果如查洪德《元代文學通論》(2019)、顏慶余《元好問與中國詩歌傳統(tǒng)研究》(2020)等,充分吸納學界前沿信息,使《傳論》對元好問的研究不僅僅體現(xiàn)出胡先生自身的學術興趣與認知,更凝結(jié)了金代文學研究的前沿成果,成為讀者了解金代文學研究前沿情況的重要窗口。
對金源文獻的深度解讀,鑄就了《傳論》論述內(nèi)容的根基,使之能夠以翔實豐富的文獻文本,呈現(xiàn)出元好問乃至金代的基本風貌;對易代文獻及新進成果的關注,則豐富了《傳論》的內(nèi)容,使研究視野不再局限于一朝一代。《傳論》通過深度與廣度的多維構(gòu)建,在自身內(nèi)容豐富厚重的同時,也為讀者閱讀提供了多元化的認知方式。
論述風格:闡發(fā)考證相得益彰
如果將書比作人,敘述章法鑄就骨骼,文獻資料構(gòu)成肌理,而其血肉則體現(xiàn)在書本的語言及論證風格上?!秱髡摗肪o扣其內(nèi)容主旨,在行文過程中對敘述的流暢性與論證的嚴謹性做出平衡,以此使全書兼具廣度與深度。以下從闡述語言與考證風格兩個角度,分別展開分析。
正如《傳論》后記所言,上編中多采用隨筆式的語言,這樣的語言風格親切卻不失詩意,直白而不失雋永,富有較強的時代感。《傳論》使讀者通過文本親近元好問一生的同時,也兼領略胡先生的詩情才情,在閱讀過程中獲得一種美的體驗?!秱髡摗逢U述語言上的特點,簡括有四:
其一,情感飽滿,注重詩意。作為金源最重要的文人之一,元好問留有大量詩詞,這些詩詞對了解元好問的情感狀態(tài)及其生活體驗極為關鍵。然而如何恰當?shù)貙ζ湓娫~意涵予以解讀,成為《傳論》需解決的要點與難點。英國詩人雪萊謂:“詩不能翻譯,把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猶如把一朵紫羅蘭投入坩堝,企圖由此探索它的色澤和香味的構(gòu)造原理?!苯庾x詩詞的過程與翻譯存在相似之處,若對詩詞做簡單的直白翻譯,難免有損于意涵,破壞詩詞的美感。若不對詩詞內(nèi)容做出細致解讀,則難以將元好問的所思所感直白地呈現(xiàn)出來。《傳論》選用了一種巧妙的語言風格,即以一種近乎散文詩式的語句對詩句進行適度闡發(fā)。如元好問《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其四刻畫了汴京被圍的戰(zhàn)亂場面,原詩如下:“萬里荊襄入戰(zhàn)塵,汴州門外即荊榛。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秋風不用吹華發(fā),滄海橫流要此身?!薄秱髡摗穼Υ俗龀鲈娨饣尼屪x:“金國烽火連天,從萬里之外的荊襄大地到汴京城外,一片荒蕪。金哀宗不會困守城中,像蛟龍一樣,已逃脫出城,可憐的是那些被拋棄的大臣們,像蟣虱般卑微,徒自悲傷。眼前這些高大的喬木將會引發(fā)故國之思,野煙彌漫,再也看不到金哀宗一行的身影。希望秋風不是老是吹拂我的頭發(fā),讓我的頭發(fā)越來越白,在這滄海橫流之際,還需要我這樣的士大夫呢!”(第174頁)由此著重復現(xiàn)了詩歌沉寂壓抑的氛圍感,也細致描摹出元好問的感受及內(nèi)心活動。
其二,注重細節(jié),宛在目前?!秱髡摗飞朴趯υ娫~含義作出部分合理化釋讀,通過細節(jié)化的描寫,使得詩詞既有形象愈加生動傳神。如《九日讀書山用陶詩露凄暄風息氣清天曠明為韻賦十詩》其七涉元好問重陽與師友雅集的盛況,原詩內(nèi)容為:“往年在南都,閑閑主文衡。九日登吹臺,追隨盡名卿。酒酣公賦詩,揮灑筆不停。蛟龍起庭戶,破壁春雷轟。堂堂髯御史,痛飲益精明。亦有李與王,玉樹含秋清。我時最后來,四座頗為傾。今朝念存歿,壯心徒自驚?!薄秱髡摗钒盐掌渲性娨庵芯钪?,在敘述中闡釋為:“當年聚會,名流云集,場面熱烈生動:座師趙秉文揮筆賦詩,驚天動地;大胡子監(jiān)察御史雷淵痛飲美酒,還透著一股精明勁頭(如他經(jīng)常利用美酒佳肴、珍稀紙硯、動聽言辭打動趙秉文,為他題字);‘李與王’(可能是李獻卿、王革)則溫文爾雅,靜坐一旁,如同秋天佳木。元好問最年輕,所作詩歌卻贏得滿座好評?!淖H為傾’中,應該含有對元好問詩歌的評點討論?!保ǖ?5頁)寥寥幾句,將元好問及趙秉文、雷淵、李獻卿、王革的身份和形象特點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雅集場景也被描述得生動活潑,宛在目前。
其三,論述平實,簡潔精妙。《傳論》中部分看似平實的論述,卻不乏胡先生的深刻思索,如“貧困使人消沉,使人悲觀”(第117頁),以及“生活在繼續(xù),詩歌也在繼續(xù)”(第182頁),凝練了哲學層面對人生與現(xiàn)實的觀照,頗值得反復玩味。而部分語句不乏調(diào)笑幽默之感,如第十章《嵩山歲月》言元好問喜住清涼寺時,畫風一轉(zhuǎn),用一句“經(jīng)常住在清涼寺,幾乎將清涼寺當成了他的別墅,以至于在那里感染上了疥瘡”作為論證(第136頁)。通過元好問染疾的證據(jù)來呈現(xiàn)其極度的喜愛,使讀者忍俊不禁,會心一笑。
其四,善用問句,情感飽滿?!秱髡摗穼τ趩柧涞陌盐疹H為純熟,為論述的張力增色不少。在詩詞解讀過程中,以疑問句將意涵做出勾連,如《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華表鶴來應有語,銅盤人去亦何心。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薄秱髡摗方庾x并未對諸如“華表鶴”“銅盤仙人”等典故做仔細闡發(fā),而是將畫面感呈現(xiàn)出來,以遼東鶴的視角連續(xù)作問:“為什么要拆除金銅仙人之類的標志性建筑?誰能理解天公之意?”(第175頁)解讀中雖對原詩意涵有所調(diào)整,卻使論述內(nèi)容層層遞進,極具感染力,使元好問面對金代亡國的滄桑痛苦之感溢于紙面?!秱髡摗芬嗌朴谝詥柧渥鳛檎撌龅年P鍵,通過問句引出新的論證文段,形成“問題——答案”的論述結(jié)構(gòu),凸顯其問題意識。如在第一章《稱謂種種》首段論述,以“何時稱名?何時稱號?何時稱地望?何時稱職官?其中有何講究?別人又如何稱他?”(第3頁)連續(xù)六個疑問句做開頭,將此章亟待解決的問題以及文章結(jié)構(gòu)直白地做呈現(xiàn)出來。此外,《傳論》還立足歷史文獻信息,做出思考,如序言題目“假若沒有元好問”及論述元好問科舉“如果元好問沒有考中進士,他還會有后來的擔當與作為嗎?”(第114頁)固然,歷史無法假設,然而針對于元好問及其人生道路的差異做出開放式疑問,能夠啟發(fā)讀者跳脫文獻敘述生發(fā)更多有趣的猜想。
以外,《傳論》還不乏一些極富時代特色的流行詞句,如將元好問科舉前的拜謁行卷舉動稱為“公關活動”(第52頁);在解釋劉祁、元好問撰文描述“崔立事件”時使用了“甩鍋”一詞(第166頁),頗有靈動之感。又如描繪汴京陷落的《至暗時刻》,引用了近幾年因疫情而流傳廣遠的流行語“時代的一?;?,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保ǖ?64頁)具有時代感的同時,也有助于讀者更加切實地感受元好問面臨重大變故時的無助與痛苦。
對史料考辨出新是《傳論》的又一特色。作者往往能夠汲取多方成果,旁征博引的同時做綜合細致的分析,頗見功力。如對元好問上書耶律楚材事件的辨析,首先對包括趙翼在內(nèi)的古代學者及降大任、姚從吾、狄寶心等當代學者所持的觀點作出簡要介紹。其次回歸事件本身,立足于寫作時間與寄出時間、文章文本內(nèi)容及分類兩個方面,探求元好問上書的動機。最終得出結(jié)論:元好問上書耶律楚材,在于為他人請命而非自保,屬于特殊時期積極營救的善舉。(第169—171頁)在文本解讀上,《傳論》又能跳脫文本,綜合其他文獻內(nèi)容,情理相合。如冠氏時期趙天錫為母親修建紫微觀,邀請元好問撰寫《紫微觀記》,記中對以全真教為代表的道教觀念大加批駁,這一現(xiàn)象頗難解釋?!秱髡摗窂内w天賜自身崇儒態(tài)度,并結(jié)合《冠氏趙侯先塋碑》,分析趙母由佛入道的信仰變化,以及趙母身份“為上僭者所奪”的家庭糾紛,由此得到結(jié)論:趙母對全真教并非真信仰,更多屬于規(guī)避紛爭的抉擇。(第199—200頁)論證手段頗為高妙,論證結(jié)論令人信服?!秱髡摗返目急孢€具有以下兩個顯著特點:
第一,考辨分析,觀點鮮明。受限于文獻缺失、文獻認知角度不同等因素,對同一材料內(nèi)容的研究往往存在多種結(jié)論。部分學者在論述之時,通常會兼列文獻及不同結(jié)論,不輕易做斷語,這樣的論述固然極為穩(wěn)妥,有助于讀者自行做出判斷,卻容易造成對論述對象的疏離,削弱論述的主觀認知。在對元好問一生的考述過程中,《傳論》注重把握作“傳”的基本特點,秉筆直書,將自己的認知乃至部分判斷直白闡明。如關于元好問兩兄長元好古、元好謙二人長幼齒序問題,由于文獻記載錯綜復雜,使得后世學者各執(zhí)一詞難以確證,《傳論》在略敘兩方依據(jù)的情況下著重對文獻的真實性進行考辨,并結(jié)合三兄弟起名的典故含義,表明自身立場,即三兄弟為好古、好謙、好問,同時以此為立論依據(jù),梳理出元好問與兩位兄長之間的生活交往情況。(第37—39頁)又如關于元好問拓跋魏后人身份對其的影響,《傳論》結(jié)合元好問及同時代人的論述,大膽得出結(jié)論:元好問無意于繼承和弘揚鮮卑文化,反而表現(xiàn)出去鮮卑化的傾向,并認為過分強調(diào)少數(shù)民族身份,易造成對少數(shù)民族認定的泛化(第27頁),卓有見識。再如《傳論》論述元好問兩次短期軍旅生活及其心態(tài)時,詳盡考證了金代的簽軍制度及簽軍范圍等,并參考牛貴琥《金代文學編年史》的論斷,認定元好問屬于被簽入軍,因而短期入幕有應付差事的心態(tài)(第139頁)。這些結(jié)論,雖然尚存值得深入探討的空間,但這樣的論述方式,對于書中元好問形象的連貫性及完整性具有重要作用。
第二,結(jié)合時代,知人論世。在考辨過程中,作者結(jié)合當時的生活習慣及客觀評價標準,對元好問的生平抉擇做出合理化解釋。如《長安之行》一章涉及元好問出入風月場所的行為,作者以較大篇幅敘述元好問友人的狎妓經(jīng)歷及時人評論,旨在證明這一行為在金朝乃至中國古代都屬于公開且正常的舉動。(第86—88頁)因此,讀者不必以現(xiàn)在的眼光及評價標準,對身為古人的元好問加以過多道德層面的苛責。作者還對傳統(tǒng)的狹隘名節(jié)觀做出反思與批判,如《至暗時刻》一章寫到,后世文人多對元好問參與撰寫崔立功德碑的經(jīng)歷多有批評,稱其不以死相拒,有辱士人身份;《傳論》在考辨元好問撰寫功德碑的事件中,不掩飾或美化其主要參與人的身份,但后世的批評似有過苛之處,認為這樣的觀念,實則為“旁觀者站在道德高地發(fā)出的輕浮指責”,本質(zhì)上為“借道德殺人”。(第166頁)將考辨信息與態(tài)度觀念相結(jié)合,有助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必以純粹的正確與否對元好問的行為做出批評,相反當以知人論世的方式了解元好問,并以此對其選擇抱有理解之心。
作為《元好問傳論》的虔誠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也有一些淺薄思考。由于《傳論》結(jié)構(gòu)及論述方式的創(chuàng)新,在敘述角度上有所側(cè)重,使得部分內(nèi)容展開不夠充分,令讀者讀來略有不盡興之憾,概言有二:
一是對元好問詩詞藝術風格及其價值的探求尚有繼續(xù)展開的空間。盡管《傳論》上編對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的內(nèi)涵做出一定分析,下編以《元好問詩的復句》《元好問與論詞絕句》《遺山詞的隱性傳播》三篇專題文章論述元好問詩詞的價值風格,但全書并未對元好問詩詞展開整體化全面化的論述,使讀者在了解元好問其人的同時,須參考其他研究成果,方能對遺山詩詞價值及其在詩詞研究史中的地位得出進一步認知。
二是對元好問所處時代政治軍事情況的論述相對著墨較少。若以《傳論》與朱東潤先生《元好問傳》做對比,可發(fā)現(xiàn)朱先生筆下處處言金源民族關系及金末戰(zhàn)亂情形,述及元好問危于累卵的生活境地;《傳論》所述元好問生活則似乎偏于安逸,在《至暗時刻》一章之前多記述元好問的日常交往而較少涉及金代民族關系以及金末政治格局。這樣的論述方式與胡先生所秉持的“宋遼金文學與中華文學一體化”的觀念有著直接聯(lián)系。若讀者能夠?qū)刹總髦鰧Ρ乳喿x,將元好問置于金代制度與傳統(tǒng)中國制度的“異”與“同”之間,并結(jié)合金末戰(zhàn)亂時期的士人整體心態(tài)變化加以細致把握,一定會產(chǎn)生更大的啟發(fā)。